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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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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明月軒東廂內, 隨著情緒激昂的西域小娘子,顛三倒四一氣說完她想要言明的內容後,廂房內旋即陷入了沈寂。

鐘知微與達雅相對而立,她面前激憤不已的小娘子漲紅著一張面孔, 而她則是默默垂下眼眸, 總結道:“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從波斯王室的信息渠道當中得知,烏孫有意與大庸聯姻,求娶公主?”

“對!”達雅顧不得她對鐘知微的畏懼,連連點頭道。

鐘知微的面上瞧不出喜怒,她仍舊低垂著眼眸, 問詢出聲時亦平靜:“怎麽就你一個人來了?”

“薛西斯說,這件事管不了, 讓我不要多事。”情急之下,達雅的話說得也越發流利起來, 她瞪著一雙眸子分外急切誠懇, “從前, 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有沒有辦法,救救棲棲?烏孫王已經快四十了,而且草原上, 還不如我們波斯舒服呢!”

鐘知微沒有動作,午後的日光眩目,她尚在沈寂中, 端坐著的賀臻擱下杯盞倒是先沈著發了話:“薛西斯說的沒錯,這事無論真假與否, 都不是我們管得了的。”

“你們!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子!烏孫的使者明日就要見你們大庸皇帝了,難道想想辦法也不行嘛?!”達雅怒目瞪了一眼賀臻,轉而拉起鐘知微的衣袖,又急切道,“我真的知道錯了,從前都是我不對,但是棲棲人好!”

“你要是不相信?那我還跪?”見鐘知微久久不做聲,達雅回憶起初見那日,一撩衣袍,麻利便要跪下。

她身子彎了一半,還沒挨著地面便就被鐘知微伸手托了起來,沈寂中的鐘知微終於出聲,可她答的不是達雅所想聽的話:“他們說得沒錯,回去吧,莫要生事端。”

鐘知微的答話,使得達雅面色更加難看,她怒氣沖沖扭身邊走邊罵:“一群膽小鬼,你們中原人還教我什麽事在人為呢,都是騙人的,你們不想辦法,我自己……”

只不過,達雅還沒罵完,她的話音便就伴著賀臻的手刀戛然而止,鐘知微接手扶過這位暈眩的娘子,將她平放到了外間的塌上,這才嘆息道:“通知薛西斯了嗎?她定然是偷跑出來的。”

“此事若是假的,謠言四起,總是不好,若是真的……事關重大,就更不能讓她亂來了。”鐘知微望著塌上昏睡的少女,她出言看似平靜,但聲線裏的一絲愁緒卻無從掩藏。

賀臻於身側搭上鐘知微的肩,似是安撫般出言道:“已經讓文瑄去叫了,是真是假,明日就見分曉了,即便是真的,即便適齡公主只有李棲遲,但她還有她阿兄,輪不到你我操心。”

這日於他們夫婦而言,本是無比尋常的一個冬日午後,煦日和風暖,浮生半日閑。

但隨著達雅所帶來的這個消息,閑適全然散去,直至翌日,聽聞大明宮再度傳出的確鑿信息,鐘知微不動聲色高懸了一日的心轟然墜地,僅餘下塵埃落定之哀涼感。

景和十四年冬,烏孫求娶永福公主,望以兩國聯姻作保,大庸烏孫永結同好,聖人允之,欲遣公主於千秋宴後,和親烏孫,以全兩國之誼,而上京內外,聞此消息,皆頌公主明德。

李渡親自前來善和坊賀宅求見,是在兩日後,他來求見的自然不是賀臻夫婦二人,而是自烏孫求親後,就稱病不出的太子太傅賀守淵。

李渡來的第一日,賀宅大門緊閉,他等了數個時辰,都未能入內,更遑論面見太傅。

他來的第二日,瞧不過眼的洛浥郡主雖放他進來了,但他於中堂等了許久,賀太傅也仍舊未現身,只遞出去了一本《孟子》,其中被撕下缺失的,正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那頁。

今日,是他來的第三日,正逢賀臻休沐,前來通傳的侍婢將太子又至的消息,遞到明月軒時,鐘知微終是忍不住發了問:“阿翁?”

賀臻似是知道鐘知微想問什麽,他頭也不擡,利落出口道:“阿翁心中,社稷最重,他不會出來見他的。”

“此事,你怎麽看?”二人同坐一桌,賀臻問得稍顯含糊,鐘知微隨之反問道,“你問什麽?聖人為何會允準烏孫的求親,還是公主出降一事?”

桌案上,擺著的是賀臻近日分外上新的弩箭,他裝卸弩箭的手上動作不停,聲音也未停:“都問。”

鐘知微思路清晰,她略一思忖便答道:“大庸北面唯烏孫、回鶻,還有北契三國勢大,這三國若生異動,邊境必不安穩。而烏孫正於北契和回鶻之間,與其關系穩固,意義重大,自不必多言。”

賀臻嗤了一聲,接著嘲道:“不錯,此次大宴,北契就稱首領染病,只派了使者前來,這真病假病不得而知,但若是幾十年前,先帝還在位時,他們敢就只派個使者嗎?”

賀臻開口漫不經心,但鐘知微卻蹙起了眉:“賀臻!慎言!”

“是是是,我慎言,你繼續吧。”賀臻話是如此說的,但他面上卻不見幾分敬畏。

鐘知微盯了他一會,搖頭繼續道,“所以,於政而言,烏孫求親,沒有拒的道理,而於皇家子弟而言,享其尊榮,就理應要承其重。”

“顧全大局,理智來看,此事合情合理,只是……落到個人身上,當是痛極的,太子於情感上而言,不願不忍,同樣合情合理。”

話及此處,賀臻放下了他手中的弩箭,他望向鐘知微平聲道:“那除去這些道理以外,鐘娘子你的想法呢?”

對上賀臻的眸子,鐘知微繃著的那根弦,忽地斷裂開來,她偏頭躲開賀臻的目光,一瞬寂靜後,她流露出了自個的真實情緒:“我不願李棲遲出嫁。”

“我知我該明理懂大義,可泱泱大國,卻需要女子來維系和平,賀臻,你不覺得荒謬嗎?”鐘知微一字一頓,先是稍顯激憤,但末了,在賀臻的凝視下,鐘知微轉而又垂下了頭,激憤化為哀嘆,“荒謬歸荒謬,可世間哪得雙全法呢?可能,也只能是這樣了。”

“或許會有轉機也說不準呢?”賀臻重又拿起了桌案上的弩箭,他出口似是漫不經心,但眸中卻格外深沈,鐘知微順著他的視線,一同望向他手中的弩箭,苦中作樂回聲道,“若是那樣,就好了。”

他們二人間的談話,便也就於此終止,朝堂大事歸朝堂大事,升鬥小民的日子總還是要繼續過的。

聖人壽誕的畫卷,已然遞了上去,朝廷還未回信,想來應當是滿意的,畢竟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卸下了個擔子是好事不錯,可人一閑下來,便忍不住生發萬千遐思。

尤其在李棲遲要出嫁這一若有似無的陰影下,鐘知微連日來的心緒,都算不得妙,一連好幾日,鐘知微都夜難安寢,不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是夜裏發夢夢回鐘吾,夢到要和親的變成了她,而她要嫁予的,是一個年齡如她阿耶一般大的男子。

若有個人能同她鬥嘴爭吵,或許還能好些,可偏生賀臻近日又忙得很,他日日早起晚歸,往返於少府監與東宮朝廷之間,鐘知微自然能猜到,他應是在同太子為李棲遲一事奔忙。

這般情態下,見著返家一臉倦容的賀臻,她又怎麽可能開口傾訴,自個那算不得煩惱的煩惱。

越是近年底,聖人的壽誕也就越是近,上京城內的宵禁,於昨日裏已經取消了,餘下的時日直至上元節,城內都將夜不閉市。

賀府的婢子下仆,昨日裏早早就夜出游賞的不在少數,甚至攬風今夜也出去逛游了一圈才剛剛回來,但這熱鬧,鐘知微卻沒精神去湊,她早早洗漱完畢,只待就寢。

“娘子,郎君出事了!你快出去看看吧。”文瑄的大嗓門驟然響起之時,她於妝臺前正拆卸著發髻。

文瑄這幾聲喊,嚇得她一哆嗦,來不及細想,鐘知微起身裹上大氅,匆匆便從明月軒出來,直直就奔至了賀府大門。

她一路上神思紛亂,跑得更是急,待她氣喘籲籲到了正門前,望見孤身一人牽著馬的賀臻時,顧不得其他,她張口便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賀臻第一時間沒有回話,他走上前來,忽得將手伸至了鐘知微頸間,她順著賀臻的手垂首看去,這才發現,這一路奔來,她的大氅系帶不知何時松動了。

這哪裏是管這些的時候,鐘知微沒動,她任由賀臻系著系帶,與此同時,她接著問得更急切:“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先上馬,到地方了,我同你說。”賀臻垂下手,將仍在疑慮中的鐘知微一把抱到了馬上。

文瑄話說得那般誇張,他卻還有心思賣關子?鐘知微面色微寒,但念及許是真有什麽難言之隱,她又將心中惱怒按住未發。

二人共乘一騎,賀臻在後她在前,她算是半坐在他懷中,因而視線自然無遮無擋,但也正是因此,隨著縱馬越行越遠,鐘知微的面色也變得越發寒涼。

金吾解禁,開燈燃市,千門開鎖,萬燈通明。

東市夜場,怎一個熱鬧二字可囊括,賀臻帶著她,到了東市內的灞河橋岸邊,才停步下了馬。

鐘知微一路靜默,到了此處,更是一言未發,她只是以看死人一般的眸光涼涼盯著賀臻。

他一有閑心思買河燈,二有餘力題字,三是有躬身放那河燈的功夫,卻還不滾過來跟她解釋個一二。實在是過於荒唐可笑,鐘知微已然是連冷笑都笑不出來了,她胸腔裏湧動著的,純然是昭昭怒意。

她三步並兩步,走上前去,一把奪過了賀臻欲要放的那河燈,張口便是叱罵:“賀臻,我原以為,是東宮朝堂出了什麽事,可若你說的麻煩大事,便就是這般胡鬧,呵,那你今日便就不用回府了,你就守著這燈市,過一輩子吧!”

被奪了燈的賀臻,稍有怔然,他歪頭凝視了鐘知微一刻,終是在鐘知微再度發火前,勾唇無奈出了聲:“鐘家大娘子,心情不佳,夜難安寢,這還不是大事?”

“於賀某而言,什麽公主和親,什麽東宮朝堂,在這件頭等大事之前,都是要往後稍一稍的。”

夜市燈如晝,賀臻身後湧動的人流一刻也未停,他看著鐘知微,啟唇繼續道:“我若不這般誇大,鐘娘子今日會同我出門嗎?”

不遠處的人群中忽地爆發了一陣歡呼聲,伴著人群的歡呼聲,打花匠人揚起的鐵水,在升空的瞬間化作點點星辰散落在了夜空之中,火樹銀花,不外乎如此。

鐘知微已從怔然中尋回了心跳,她垂下眼瞼,出聲時嗓子略有些喑啞:“招月告訴你的?”

賀臻嘖一聲,自鐘知微手中,取過了那盞河燈,他蹲下身子去,一面放燈,一面懶散開口道:“還用招月說嗎?自家夫人,眼下的青黑,身子的清減,這還要別人來說?”

“府內已經給你備了安眠的湯藥,可我覺著,心病還需心藥醫,出來玩玩總比悶在房裏強。我晚間從大明宮出來時,路過了一趟永興坊,你妹妹告訴我,你以前總愛在上元節放燈給亡故的親人,現在雖然還沒到上元節,但我也想放一盞燈給鐘娘子。”

“還望鐘娘子,莫要殫精竭慮,憂思過重。你想想啊,便是天當真塌了,也該是由我們這些個子高的頂著,不然要我們白長的這些個子是用來做什麽的?長來玩玩,充門面的嗎?”

“讓該操心的人,去操心他們該操心的事,而上京城的皎皎明月,能夠吃好睡好玩好,高懸於空,叫操心的人疲累之時能夠望得見,這就是賀某所願了。”

鐘知微幼時曾幻想過,她心悅之人的模樣。

彼時她年紀小,所想象的世界還很簡單,她以為世上男子,不是建功立業的大丈夫,就是寂寂無名的庸碌人,所以她那時斷然以為,她心悅之人,定然是前者,是能有名有姓闖出一番功業來的人。

但直至今日,立在燈影闌珊之間,望見賀臻放燈的側顏,瞥見他所手書的“明月當空”四個字,她才意識到,原來她喜歡的,不是所謂能建功立業的能人,也不是看似庸碌無為的尋常人,而是,能察覺到她的喜怒哀樂,在她心緒不寧時,為她點一盞河燈哄她開心的人。

“賀臻。”河燈忽隱忽現的光,順著灞河水而去,賀臻還未站起來,卻聽得鐘知微忽然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怎麽了?”他不解其意,維持著半蹲的姿勢,仰頭望著鐘知微,疑聲道。

灞河上有游船打他們身邊而過,船上樂伎的琵琶聲飄至河岸邊時仍餘音繞梁,鐘知微並未做聲,她只是看著賀臻笑了一下,皎皎月光溶於水中,似覆了一層薄紗般溫柔朦朧。

後來鐘知微時常想起這一日的燈火,和她沒好意思說出口的那句話。

那日我喚你的名字,其實是想說,我喜歡你。

人人都記得來日方長,所以這世上才有許多話,總在最該開口的時機沒能開口。

而人人也總是會忘記世異時移,所以即使你我全然知曉,同樣的話往後再說,意味與最初難以相同,但那時的你我,卻總還是張不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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