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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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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不知是哪家的富商權貴, 於亥時起,燃了百餘架的五色焰火,金盞銀臺,牡丹竹菊, 在漆黑夜空這張樸素畫布上, 整整晃了一刻鐘才休止。

因而上京城這夜的焰火出奇盛大, 甚至能與往年的上元節當夜相提並論,無論王孫貴族,販夫走卒,城內有幸見證了這夜流光溢彩的未眠者數不勝數,賀臻和鐘知微亦是其中之二。

同樣是火光,和平盛世所能望見的昂揚壯麗, 與亂世風雲之中的硝煙四起,全然不相同, 鐘知微望著天邊焰火時,如斯想著的, 是這些。

而將視線從天際移到她面上的賀臻, 伴著風聲躬身在她耳畔所言的絮語:“我這些日子裏, 一直在東宮朝堂同李渡塵奔忙,公主一事,當是有著落了,所以鐘娘子的憂思呢, 該同這焰火一般升空不見才是。”

賀臻的絮語,隱在風中,若有似無, 鐘知微偏頭過去之時,他已移開身子, 重又將視線移至了漫天煙火上,倘若不是鐘知微的耳畔仍舊發燙,只怕她也會將那句絮語當做幻覺,但賀臻沒有再提的意思,鐘知微也就不再問。

金吾不禁夜,二人返回善和坊時,已是後半夜。

夜風簌簌,賀臻護著鐘知微直到明月軒臥房門口,才定住腳步,不再往前。

房門乍響了一聲,踏進臥房內的鐘知微,自是能察覺到身側的人沒有跟上來,她步子一頓,回身重又走至門扉前,仰頭看向賀臻,不解道:“你不困嗎?站在這裏做什麽?”

“本來合該是困的,但看到鐘娘子,不知怎的,就不困了。”賀臻倚著門扉,揚聲勾唇答得坦然。

賀臻講這種話,不羞也不臊,旁人觀他神色,只會以為他在跟鐘知微探討今夜的月色,而能夠聽清他言語的鐘知微,也只能半是無奈半是羞怯地剜他一眼。

這一眼,算不得兇煞,本是沒什麽威力的,但賀臻卻受不得,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扭身清了清嗓子,道:“不開玩笑了,事情還未處理完,我是瞞著李浥塵偷跑出來的,天亮前,得趕回去。”

“嗯。”鐘知微聞聲垂下眼瞼,她眸子裏的光明明滅滅,自喉間憋出這一個字來。

“那我走了?”賀臻沒看她,自然也瞧不見她的神情,他話語間是要走,但身子卻沒動。

鐘知微望著賀臻的背影,她抿了抿幹澀的唇,而後出聲道:“嗯,走吧。”

“我真走了?”賀臻步子不過邁了一步,但問話卻比邁步還要快。

鐘知微原本的依依惜別之情,被他幾句話沖散了不少,她咬唇別開眼神,這下清楚分明地回聲道:“知道了,走吧。”

賀臻邁步遠去的剎那,鐘知微也擡手合上了房門,她扭身脫下大氅,朝房內走了兩步,於腦中正回想著今夜的見聞。

但砰然一聲,房門又啟,重又折返回來的,自然是賀臻,鐘知微旋即回身的瞬間,賀臻已行至了她身前,鐘知微擡眼所及,是他滾動的喉結,以及他稍顯急促的呼吸聲:“李浥塵救妹心切,用人心裏就沒數了,恐怕我這一去,好幾天都回不來,也見不到鐘娘子了。”

和她所想的差不許多,好幾日該是多久呢?除夕夜總是該回來的吧。鐘知微睫羽忽閃,緊咬下唇,沒有做聲。

她仍在怔楞中,但面頰上卻忽然襲來了一抹溫熱,鐘知微怔然間擡眼,卻見撫上她面頰的,是賀臻的指尖。

他垂眼看她,他指尖撫過唇邊的同時,鐘知微的貝齒也不自覺松開了,一時間,心跳聲驟然變得響起來,鐘知微身子一僵,那張艷逸的面孔愈發湊近,直至面容相貼,男子略啞的嗓音自耳畔響起:“可以嗎?”

臥房內,唯有一盞孤燈亮著,昏黃的燭影搖曳,鐘知微不必攬鏡自照,單憑發熱的面頰,也能知曉,她此時的面頰一定紅透了,她張了張唇,但一時間沒能出聲回話。

“鐘娘子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賀臻性子急,不過稍許的靜默,他便替她拿了主意。

能進一尺,便進一尺,能入一丈,就入一丈,賀臻向來是這般得寸進尺的性子,但於這夜的夜風燭影下,他末了,也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面頰,輕柔地拋下這樣一句話來:“等我回來。”

鐘知微那夜久違地睡了個安詳的覺,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時,她才悠悠醒轉。

餘下的幾日裏,賀臻都未返回善和坊來,他似是如他所言的那般,被李渡扣住了。

鐘知微以前沒意識到,這明月軒內,原來處處都是賀臻的影子,而他不在時,那些代表著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會催得人心生燥意。

即便鐘知微不願承認,但她誠然幾乎是數著日子,一直巴望著除夕那日,畢竟總不能過年,還不讓人回家吧,她是這般想的。

但除夕夜那晚,賀臻沒有回來。

又何止除夕那一晚呢?

景和十四年冬,除夕夜,有刺客借驅儺之機,混入大明宮,欲對聖人不軌,幸而,禁軍統領白晟機敏,發現及時,未讓賊人得逞。

但賊人身負火弩,火起宮亂,亦有傷亡,聖人大怒,下令徹查儺面一案,相關涉事者,無一例外,皆要受審,大理寺獄,一時間人滿為患。

賀臻入大理寺獄的消息傳來時,是景和十五年的元月一日午後。

天子一怒,莫敢不從,儺面案牽連眾多,更何況賀臻入獄的原委,清楚分明,賊人所使的那火弩,出自他之手。

因而在案情查明前,賀臻出不來,外面的人也更別想進去看他,賀家周轉折騰數日,也只得出了這些消息。

這案子,查了一月有餘,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也持續了一月有餘。

涉儺面案者,人人自危,太子因統管不力,亦被聖人禁足於東宮內不得出,坊間流言四起,皆言聖人似是有廢太子重立的意圖。

而賀家滿門,於朝堂之上的日子更是不好過,古樹傾覆,只在一夜之間。

事發三日,賀臻阿耶告病休息,將鴻臚寺職務轉由少卿暫代,而賀臻祖父,更於千秋宴過後,主動乞骸骨請辭。

聖心難測之下,風雲變幻之中,這案情倒是易辨了。

景和十五年二月初三,賀臻被送回善和坊時,是個雪天,也正是大理寺獄所判的儺面案主謀,太子的舅舅謝相問斬之日。

鐘知微得著消息的那一刻,便就自明月軒而出,向著賀府正門而去。

可她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她堪堪跑出明月軒沒多遠,便就在回廊當中,如遭雷擊般,定住了腳步。

跪在賀府中庭的,那個人的身影,她幾乎不敢上前去認。

那人身上著的,還是那件青衫,是他們那夜見面時,他所穿的那一件,但那件青衫上,所覆的一層血汙,已叫鐘知微辨不清,那衫子究竟是青色還是赤色。

雪地裏,他跪得無比挺直,可他的身子卻瘦削輕薄地像一頁紙,鐘知微越是走近,他面無血色的臉,連同失血幹裂的唇,她瞧得也就越發清晰。

天上仍舊在飄雪,庭院內還未灑掃,軟綿綿的雪花,踩在腳下,一步便就是一個凹陷,鐘知微的步子邁得越發艱難,賀臻幹澀嘶啞至極的聲線亮出來時,她僵住身子,再動彈不得:“是孫兒不孝,一人累及阿耶阿翁至此。”

撐傘立在賀臻身前不遠處的,是賀臻的阿翁。

精瘦抖擻的老人,遠遠望過來,微微頷首彎傘,算是同鐘知微打了個招呼。

已至暮年的老者,身負權柄多年,雖然卸去了身上職務,一身威儀卻分毫不改,他立在賀臻身前不遠處,即便跪在雪地裏的孫子已然遍體淩傷,但他開口卻也毫不留情,沈穩似一潭老井:“阿瞞,你若要跪,我不攔你。”

“但你跪的,不應當是我和你阿耶,我們身上的半截黃土,早已埋到脖子了,天意若是如此,這一遭,早晚是躲不掉的。”

“當初給你起這乳名,不是為了讓你有多大的成就,只是因你不足月便出生了,早產兒體弱,盼瞞過老天,保你活得周全。”

“你自小就有主意,性子烈不服管教,一路順風順水長到這麽大,我不管你,全因那是你自己的路,可這朝堂中的水,比你想得要深得多,一旦涉入其中,便再難抽身而退,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地方,動輒須得千倍萬倍地小心。”

“事情究竟如何,我和你阿耶心裏有數,但你也得清楚,這未來賀府的門楣,你的妻兒家小,都是要擔負在你一人肩上的,你這跪,該是跪給你自己的。”

老者一番話說得洋洋灑灑,話畢,他撐著傘緩緩扭身,邁步入了另一側的回廊,不多久,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鐘知微的視線之中。

與此同時,鐘知微環顧四周,只見於不遠處相攜而去的,還有似是已註意這處許久了的賀家夫婦,剩下的仆婦婢子,自是不必多說的繞路而行。

一時間,偌大的賀府中庭,只餘下了他們二人。

“賀臻……”鐘知微一步步走近,她盡可能若無其事地開口,但她的聲線,卻還是在望見賀臻周身雪地的刺目顏色時,不免帶了一絲顫。

賀臻眼眸低垂,並未看她:“不用說了,你回去吧。”

他的聲音比方才還要嘶啞,好似沈積已久的枯木,不用投入火堆中待它爆裂,便已然吱呀作響。

寒風凜冽,灌進嗓子眼裏,割得人心口都發疼,鐘知微沒再說話。

賀臻跪了很久,她靜靜站在賀臻身旁,也站了很久。

身體僵直,手腳發麻,化在面龐上的雪已凝成了霜,鐘知微失去知覺,覺不出痛的時候,跪在雪地裏的那人也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倒了地。

她終於動起來,半蹲下去,攙起昏厥的那人,宛如死一般沈寂的賀府,隨著鐘知微的疾呼,當即活了起來。

數盞明滅的燈火,一齊往他們這處湧來的那一刻,鐘知微楞然仰頭,她看向仍舊在飄雪的夜空,遲鈍地想,原來,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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