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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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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艷陽田壟上, 女子的青色襦裙迎著風蕩起波瀾,似暈開的碧色水花,鐘知微奔出去好幾丈後,在場的其他人才反應過來, 在措手不及兵荒馬亂之間, 賀臻率先追了上去。

鐘知微奔走而去之前, 賀臻正與她相對而立,他其實是最早親眼目睹著她扭身而去的人,但他在不明所以之下,並未阻她,更沒來得及有動作。

那一隊農人走得不急不緩,因而待他追上疾步奔走的鐘知微時, 幾乎是也算追上了那隊農人,這突如而來的變故, 使得那隊農人亦吵吵嚷嚷地停下了腳步,

賀臻便是不用擡眼看, 也知道他們那處該是興致勃勃在看著熱鬧, 甚至他們如若過度說些渾話, 賀臻也不會為此感到意外。

所以賀臻在追上鐘知微的那刻,毫不猶疑便牽住她的手腕,當即寒聲阻道:“鐘知微,你這是做什麽?”

鐘知微第一時間沒有將賀臻甩開, 她望了一眼不再移步的那群農人,這才順勢放緩了步子淡聲道:“去找他們說清楚。”

鐘知微的回答,在賀臻聽來是匪夷所思至極點, 幾乎對他而言是稱得上是驚世駭俗的,鐘知微這一句話當中的每個字他都聽懂了, 但連在一起,這句話他卻絲毫都不能理解。

賀臻楞了一刻後才出聲道:“說什麽?他們要走,那就讓他們走,你有什麽可對他們說的?”

隔著幃帽,鐘知微的神情他瞧不真切,但他能聽清的是,鐘知微自幃帽下傳出的聲音有著十分堅定:“他們自然有離開的權利,但是在他們走之前,他們得清楚孰是孰非。”

賀臻緊蹙的眉頭,並未因為鐘知微這話而松開,但他眼底卻怔然了一瞬,一瞬過後,賀臻嘆息道:“鐘娘子,你較真了。”

“我今日已經說過了,孰是孰非,別人如何看我,這於我而言,並不重要,你這是自尋煩惱,不值當的。”賀臻原先激湧的情緒,已然沈澱下來,他出聲時的面色,如同他的聲音一般平靜淡泊。

風起吹動幃帽,鐘知微沈靜的面容一閃而過,她專註地凝視著賀臻那張看不出情緒來的面龐,忽然間,她猛地將賀臻握著的那只手腕抽了出來。

“賀臻,你究竟是真的不較真,還是不得不不較真,這我想不出,也猜不出來,可你是你,我是我。”

“你不在乎世人評價,你不願開口解釋,這是你的事,我無從幹涉,但同樣,我要做的事,也請你,不要幹涉。”

鐘知微的話音極涼,她說到最後,幾乎是一字一頓,而當她說完這席話,她扭身便徑直擡步望那隊農人面前去了,這一次,賀臻的手僵在半空中沒有動作,他沒有伸手攔她,也沒把手放下。

賀府眾人自是有眼力見的,他們方才都自覺放慢速度,未曾走近幹擾二人,包括攬風這個楞頭青,也被文瑄抓住將將才放開。

賀臻的手,直待賀府的眾人聚攏過來之時,才緩緩垂下,眾人眼觀鼻鼻觀心,欲言又止,而他於其中,仿若若無其事般出聲道:“擠到我這來做什麽?跟著去看看娘子,若是他們言行不軌,出手不用留情面,凡事我擔著。”

這廂賀臻這處所言的話,鐘知微並未入耳,她滿腹心思,全然在那隊農人身上。

許是因為好奇,鐘知微最後行至他們身前這段路,他們毫不避諱,一行人直勾勾地盯了她一路,而等到鐘知微走到他們面前站定,摘下幃帽時,人群中的嘈雜聲更重。

迎著眾人炙熱的目光,鐘知微沒躲也沒閃,只消從領頭的那壯漢方才的言語中,便可推測出幾分這隊農人的心態來,或許是因著流亡經歷的緣故,他們格外憤世嫉俗,而對世家貴族偏見極深。

若是她還戴著這幃帽,在他們眼中,那便就仍然是還處在一個貴女的角度,是居高臨下要教訓他們,但這恰與她的本意所相違,她摘下幃帽,是要求一個平等的對話的。

幃帽置於手中,青天白日無遮無擋的日光下,他們望著她,而她的眸光也同樣在這一眾農人的面孔上來回梭巡,他們看向鐘知微的面容當中所透出的,大多是好奇,於好奇一同翻滾的,有期待,也有嫌惡。

那領頭的魁梧男子,原先的兇悍魯莽,在面對女子時倒也收了幾分,他語氣算不得好,但卻不沖了:“娘子,你追上來幹啥?你們這些貴人的瞎咧咧,俺們種地的,是不會聽的。”

鐘知微將眸光移到那男子身上,面對著他淡聲道:“你還沒聽我說,怎麽就能肯定我們這些所謂的貴人,一定是胡說八道,拿你們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呢?”

那魁梧男子聽著鐘知微這麽一說,他當即變了面色,聲音也轉而變得厭惡起來:“娘子,你種過地沒有?犁地要死土,耙地要撲土,耩地要濕土,你知不知道?這麥鋤三遍沒有溝,豆鋤三遍圓溜溜,你又聽過沒有?”

“不用你說,俺們也知道,你們肯定什麽都不知道。俺們莊稼人是沒學問,但是你們這些連麥子有殼都不知道的門外漢,快就趕緊閉嘴吧!你講的話,笑都要笑死人了!。”

那魁梧男子在問之前便已斷定了鐘知微定然沒種過田,因此他壓根就沒給鐘知微留下插話的話口,他自問自答一完畢,便就自己搖頭同身邊的人嘲聲笑了起來。

“我是不懂種地。”此情此景下,鐘知微淡淡出聲,依舊站得挺直。

她的回答使得那男子止住笑,又沒好氣地嘲諷道,“那你來找俺們做什麽嘛,散嘍,散嘍,跟這個小娘子,也沒什麽可說的!”

“我是不懂種地,可我懂得做人。這位郎君,你若是害怕了,我也是能夠理解的。”眼看著那魁梧男子領著隊伍又要走,鐘知微輕飄飄接著拋下話來。

激將法對於這一類楞頭青而言,最是好用,果不其然,那魁梧男子回身直大聲嚷嚷道:“誰怕了?!俺劉豐年長這麽大,就沒怕過什麽!娘子,你這是狗急跳墻,胡說八道!”

“有理不在聲高。若郎君當真不怕,那便別急著走,聽我說完這幾句話的時間,總還是有的。”鐘知微此言一出,那魁梧男子停住不動,他抱胸看著鐘知微,滿臉的“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說出什麽玩意兒”來的嘲弄。

鐘知微不曾回避,她迎著眾人的目光接著道:“你們一路自北邊流浪而來,遠離他鄉,本就落寞驚惶,這是一。”

“這初來乍到,寄人籬下,管事的又猝不及防要教你們使,你們從未見過的農具,這是二。”

“這一是害怕,二也是害怕,兩相疊加,你們既怕初入這莊子便人前露怯,更怕因這最初的露怯,而導致往後的日子受欺淩,所以那江東犁,你們不是瞧不上不願用,而是壓根就不敢用。因為用得好,用不好,於你們而言,都是露怯。”

鐘知微的話,叫原本嘈雜的人群沈寂了下來,她話音未停,繼續道:“所以我說,你們若是怕,是能夠理解的。”

“這莊子裏的地,府裏租給誰都是租,但於你們而言,你們唯一的依仗,唯一的安全感所在,便也就是這田地和你們的這雙手了。”

“四海無閑田,農夫尤餓死。沒有依仗的人,怎麽能不怕呢?屆時契約一定,便再無更改了,因而但凡有一絲風險,你們便就草木皆兵,寧願就此離開,再去尋新的主家,也不願在此低頭。”

“這樁樁件件,全都寫著怕字,無論你們願不願意承認,但你們今日所鬧騰的這一出,我沒見著大勇,看到的只有大畏。”

待鐘知微徹底話畢,那魁梧男子還沒發聲,於農人之中卻走出了一位佝僂著腰,面目被人頭曬得黝黑的精瘦老者來,他對著鐘知微竟直接跪了下來,人群中重又響起了議論聲,想來這老者於他們之中的地位不低。

老者低聲嘆道:“娘子所說的,確實十之八九都是對的,早知主家這樣通情達理,能夠體諒我們佃農的不易,那我們還走什麽呢?還望娘子能寬恕我們之前的不是。”

那魁梧男子見了老者低頭,面上雖流露出了猶豫之色,但他嘴上仍然嘀咕道:“他們這些貴人,就是不懂種地啊,那個什麽江東犁,聽都沒聽過,怎麽知道是不是他們戲耍俺們的?!”

老者這一跪一言,雖引得鐘知微側目,但她並未作聲,可魁梧男子的話音一落,她當即寒涼地瞥了他一眼,開口道:“你們是去是留,不是我所要管的事,我前來尋你們,只是為了要你們知曉一件事。”

“今日即便是你們要走,你們也須知道,今日種種,是你們自己的問題,而非江東犁的問題,更非制犁那人的問題。”

“你們怕也好,怨也好,都不是你們毀了那些個江東犁的理由,未曾用過,便侮之辱之,只會叫人不齒。是非屈直,與身份地位無關,農夫不代表不能讀書認字,同樣權貴也不代表一定對農事一無所知,世事無絕對,不外乎如此。”

鐘知微這一通話一說完,她便不欲再多言,扭身便走。

她走時,那魁梧男子好似跟自己鬥氣一般,仍舊小聲嘀咕著:“那江東犁你不也沒用過麽,俺們說不好用,你怎麽就知道好用嘞……”

男子的那話,鐘知微聽見了,但她該說的話,想說的話,已經講完了,她沒再回過頭去,與此同時,聽見了那男子嘀咕的,還有一直靜立在不遠處,沈默至今的賀臻。

他已不知在此處站了多久,總之田壟旁他腳下的草木,已經被他踏平了大半,而直至鐘知微走到他面前時,他仍然低垂著眉眼瞧著地面,似是要從這田地裏尋出什麽珍物似的。

“他說的你沒聽見嗎?你也沒用過,怎麽就知道好用呢?”賀臻驟然出聲,嚇了正準備戴幃帽的鐘知微一跳。

“因為你是賀臻啊。”簡明扼要的一句話,鐘知微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她講這話時自然無辜的姿態,與方才在那群農人面前信手拈來,咄咄逼人的那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賀臻,這個在街頭巷尾,被無數人日日念著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時,是全然不同的。

這個名字仿若理所當然,能夠得她信賴一般,無論他人如何說,無論他人理解或不理解,都是這般。

鐘知微已然邁步走開了,賀臻凝視著她的背影,他想跟上,但是卻忽覺擡不起手腳來。

今日的日光太刺目了,他忍不住擡頭望了望天,賀臻從未覺得日光如今日這般炙烈過,不過於日光下立著,這溫度卻直燒得人有暈眩感,甚至連心跳都是參差不齊的。

明明已經過了正午,這日光怎麽還會炙烈若此?鐘知微的身形分明是越來越遠的,可於他眼中,卻好似愈來愈近,一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還不走嗎?”鐘知微回頭詢聲問道,不知怎的,鐘知微的聲音一現,原本凝固住的時間,似乎再度流動了起來,瀲灩日光下,賀臻頂了頂腮,疾步朝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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