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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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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南郊的莊子離上京城自然算不得遠, 可歸途路上還得算上入城回坊的路程,如此兩相疊加去算,要想不緊不慢還家,那麽回善和坊的時間便有些緊湊了。

鐘知微入車駕內靜等了好一陣子, 都未曾聽見賀臻下令出發, 她稍有些詫異地推開了車窗朝外看去。

車駕外, 賀臻並未上馬,他立在他的那匹皎雪驄旁,擡頭似是凝視著天際,鐘知微順著他的視線同樣望了望天,但她什麽也沒瞧著。

鐘知微眉頭微蹙,重又將視線移回了他面上, 照賀臻往日的機敏,她若盯著他, 他不會毫無察覺,可現下, 鐘知微看了他好一陣子, 他卻仍舊沒有動作。

“賀臻?”鐘知微躊躇觀望過後, 試探著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這一聲喚如同碎石入水,銀瓶乍破,初時不覺有什麽,須得一定的時間, 帶起的水波才會延宕開來,賀臻聽見這聲喚,他定在那處反應了一刻, 才緩緩側過身來。

鐘知微已盯了他許久了,隨著他側身過來, 那張看似平靜無波的面孔之下,他人所難以輕易瞧見的,於眼底湧動著的覆雜情緒,終是被她給看清了。

該怎麽描述那神情呢?似慍似怒又似迷茫,如坩堝當中融化的金,觸不出軟硬。

因他的神情,鐘知微的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凝眸片刻,直接開口問出了聲:“是否方才我的行事,你看不慣?若你有意見,大可直說,不必在此耗著,耽擱你我的時間。”

“什麽看不慣?”賀臻的反應比之尋常慢了數倍,話出口後,他好似才剛反應過來內容。

他不自在地咳了聲後,落在鐘知微身上的視線也隨之轉開:“沒有,沒有看不慣你,我是在想,那群佃農後面該如何處置才好。”

鐘知微眉宇間閃過一絲詫異,但她也未曾再揪著那話題深入,她點點頭,算是勉強接受了賀臻這個說辭。

“回府中想就是了,現在先回去吧,再耗下去,就得趕路了。”鐘知微說完這催促的話,便就合上車窗,端正坐了回去。

不多久,雖沒聽見賀臻的聲音,但車駕卻緩緩行駛了起來。

鐘知微理所應當不再多言,她低頭繼續端詳起了奚車內案幾上,所擱著的那她參照番邦畫師技法所繪的小像。

今日之行,事情雖然多,可最正經最重要的那一樁,卻還沒有著落,鐘知微揉了揉太陽穴,看著那畫陷入了沈思。

“郎君!郎君!”行進中的車駕猛然停止時的動靜,伴著這呼喊聲,倏忽把她的神思攪亂了。

鐘知微擡眼未動,她靜聽著外面的聲響,似是有人突闖出來攔住了車馬,而來者的聲線熟悉,她方才才同那人剛剛唇槍舌戰過。

那魁梧男子叫什麽來著了?劉……豐年?他聲音粗厚,辨識度極高,道歉時仍舊是莽撞的姿態:“郎君!還有剛才那位娘子,今天對不住了,這是俺們自己今天早上從山上林子裏摘的野葡萄和山棗,甜得嘞,這東西這時節山裏多,就采了這些,你們先拿著!”

他的話聽罷,直叫車內的鐘知微失笑無言,不過緊跟著打圓場的那位老者的出言卻是穩重了許多。

“後生不知事,我來說兩句吧。管事的告訴我們,郎君有言在先,我們願意留下來的,就還能留下來,我們這思前想後,還是覺著心裏有愧,過意不去,要是今天你們就這麽走了的話,那我們這些人,怕是晚上都要睡不著覺了。”

“如果種了地,地裏還有莊稼能送給郎君娘子表達歉意,可這地又還沒種出來,所以只能是把今天晨起摘的野果送過來了,郎君娘子肯定什麽都不缺,但我們也就只有這個了,還望郎君娘子別嫌棄才是。”

“對對對!吳伯說得對!俺嘴笨講不好,但是那犁俺們剛才試了,是真不一樣嘞!真好用,俺們之前做得不對,郎君,這些你們就收下吧!別客氣!”

那渾厚的男子聲音再度響起,鐘知微聽完他這話,揚唇搖了搖頭後,便垂目專註於她面前的畫,不再註意那奚車外的動靜了。

喧擾徹底褪去之時,已是半刻鐘後了,奚車門乍開,一竹籃的瓜果被遞到了鐘知微眼前,攬風恭敬問道:“娘子吃嗎?洗過的,他們非要塞,攔不住。”

鐘知微順著車門縫隙,瞥了一眼外面,鬧完這一通,按賀臻的性子,本該來同她說幾句才是,但……卻還真瞧不見賀臻的身影。

她先前的估量應是沒錯的,他果然還是因著她的自作主張,有所介懷了,但倘若時空逆轉,她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說一樣的話。

賀臻要是因此有脾氣介懷,那就讓他介懷去吧,呵,她並不認為她所做是錯,不被理解,誠然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感同身受,可明知是錯,出言解釋又會如何呢?

無非就是信與不信,承認與不承認,今日這些人不是承認了嗎?退一步說,即便他們不承認不信也無所謂,情況也不會變得更差了。經此一事,她倒是看清他名聲為何會如此了,若說有一半是因為他這性子,那麽那半之中最致命的,便是他這張不願開口解釋的尊口了。

“先放著吧。”鐘知微聲音微涼,隨後收回了望外瞧的眸光。

自南郊返程,最便捷的就是從上京城南門的那三門入城,賀家的車馬自然也是如此,因著莊子位於上京城東南方,他們入城時亦是自東南的城門而入。

上京城東南角,乃是城內地勢最高的一處所在,樂游原,曲江池,皆在此處。

他們返程這一路當得上是一波三折,剛入城沒多久,途經樂游原一帶時,鐘知微所乘的那奚車的車輪,驟然間就斷裂開了一道痕。

彼時車身一震,鐘知微手中的畫筆隨之偏移,不過一筆之差,她筆下的畫卻就隨之毀了。

攬風的聲音緊跟著揚起:“娘子,有個軲轆上了年歲裂開了,你先下車來,攬風馬上就把備用的換上。”

無路可選,鐘知微只得下了奚車。

樂游原這一處本就是城內風光最好的一帶,夕陽西下,登高望遠,整個上京城幾乎都能被囊括進眼簾當中。

美景當前,便是遭遇了些不順遂,似乎也能被撫平了,只不過,她身旁不遠處卻站了個格外敗興的人。

賀臻牽著馬,與她之間隔了數丈,她本無意今日與他爭吵,可賀臻若有似無的眸光卻叫她忽視不得,每當她凝目望回去之時,他卻又能恰好收回視線,仿若他沒在看她似的。

一來二去之間,鐘知微屬實是惱了,她面色不虞,徑直走到了賀臻面前,直白道:“我再說一遍,今日之事,你要是有意見,你就直說,不必在此遮遮掩掩的。”

賀臻還是那副樣子,不看她,卻也不承認他的異樣:“你想多了,今日之事,我什麽意見都沒有。”

鐘知微目光如炬,恨聲道:“賀臻,那你躲著我幹什麽?”

賀臻的喉結不自覺上下滾動了一下,他似是被鐘知微這問題打蒙了,在頓了一瞬後,他才出聲反駁道:“沒有,我躲你做什麽?我沒躲你。”

他的反駁聲,在鐘知微聽來,毫無可信力,她於心底冷笑,聲音更涼:“你敢看著我的眼睛,把方才那話再說一遍嗎?”

聽了她這話後的第一時間裏,賀臻遲疑住了,也就是他遲疑的這一瞬,鐘知微冷笑出了聲,她扭身揮袖便就要走。

於餘光中,鐘知微冷面扭身的身影分外清晰,在那個剎那間,他終是開口道:“等等,我說。”

此言一出,鐘知微腳步隨之頓住,她重又轉了回來,暮色四野,二人四目相對,一個眸中怒意磅礴,一個則是錯綜覆雜。

“今日……我覺得……我可能……”一句話在賀臻舌尖百轉千回,他吞吞吐吐就是說不出來。

鐘知微照舊是那般冷冷地望著他,他咬了咬舌尖,痛意上湧,他才覺自己的精神好似回來了一些,此前帶著躲閃的眼神也漸漸不再飄移。

曠野上的風自鐘知微的發梢拂過,似是連同將她身上的梔子香氣一同送到了賀臻面前,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面容,言隨心動,啞聲說出了對他而言分外真心實意的話來:“我覺得今日你很漂亮。”

賀臻說得誠懇坦然,這誠然是他自下了那田壟至現在,一直所想的事情,可他這話在鐘知微耳中聽來,就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呵。”鐘知微嗤笑出聲,冷然道:“我哪日不漂亮,你要轉移話題,也選個像樣的吧。”

鐘知微沈靜的態度,好似冬日裏灌進衣領的寒風,叫賀臻作響的心跳忽然寂了下來。

他咬著後槽牙,回想起了這半日裏的失態,思來想去,只有自覺無語,在低低笑了一聲後,賀臻重又恢覆了他往日的那副漫不經心的面目來:“好,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今日之事,我該謝你。”

鐘知微半晌沒有說話,她的眸光自上而下在賀臻的面上梭巡,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徹徹底底地打量了一番賀臻。

在這個過程裏,賀臻一動未動,任由她打量,便是偶有同她目光相接之時,他也沒再退了,鐘知微面上的寒意漸漸隱去,她轉過身,重又欣賞起了樂游原的景致來。

“這還差不多,算你有良心。”鐘知微的聲音淡淡,沒了那氣惱之意,只餘下了她往日裏的自持矜貴。

賀臻的神色亦是平淡的,他眸底的不可言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順著鐘知微所說的話,接話道:“是,我早該這麽說了,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沒好意思說出來,是我的不是。”

蒼茫四野間,二人忽然陷入了沈默,立於樂游原上,能看到大半個上京城的煙火人間,一陣沈默後,賀臻望著原下的城池,似是沒話找話道:“還記得上巳節那日初見嗎?其實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他這廂出了聲,鐘知微那廂卻沒有回答他的話,於沈寂中,賀臻垂下眼瞼又道:“罷了,不重要,上巳那日,折你的花,是我的過錯。”

他一句話說得七零八落,沒頭沒尾,可無論如何這低頭的話,鐘知微不該半點反應都沒有才是。

賀臻徹底轉過身子望向她,此時的鐘知微,不知何故,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原下的城池,怔怔出了神。

賀臻不解擰眉,但還不待他出聲,鐘知微僵住的五官於轉瞬間重又靈動了起來,她帶著喜色,側身看他的同時,也驚聲高呼道:“我知道那畫該怎麽畫了,我要畫人!”

賀臻順著鐘知微的思緒走,他不明所以道:“人,那番邦畫的不就是人嗎?你原先畫的仕女也是人,不是嗎?”

鐘知微答得極快,她眼底亮得驚人:“是,我還是要畫人!但是不單單像那番邦畫師,畫他的國王那般去畫那一個人,不單單只畫那些少數的,位高權重的人。”

“民才是立國之根本,這上京城這麽大,城中又有這麽多人,再是如何萬邦來賀的盛世,亦是由這一個個人組成的。”

“我想畫一幅很大的畫,畫裏除了有官階的人之外,也要有一些平凡的人,譬如販夫走卒,譬如耕夫織女,不論男女老幼,不管士農工商,無論三教九流,都可以被一幅畫囊括在內,我想畫的,是一幅這樣的畫!”

談到興奮之處,鐘知微面上的那種光彩耀人,是能夠叫天地失色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天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都來源百姓所看到聽到的,這樣的畫卷,這樣一份海晏河清,於聖人而言,愛民如子,不外乎如此,絕對錯不了。”

賀臻怔然看著這樣的鐘知微,他面上的表情風雲變幻,因著畫卷而喜上眉梢的鐘知微並未看見,她只聽見了賀臻倏忽間問道:“於聖人而言,是那樣,那於你呢?”

賀臻這問,她雖不明就裏,但她仍依照本心回答道:“於我而言,我單純想繪一幅這樣的畫出來,記錄這塵世,記錄那些個於尋常畫卷當中所看不到的人。其餘的,便沒有了,若非要再說,那便是如你一樣。”

“如我一樣?”“嗯,無論他人怎樣看這畫,怎樣看我,都不重要,這是我想繪的畫,我想做的事,我喜歡就好,為什麽要跟你解釋?”

我喜歡就好,為什麽要跟你解釋?這話既是對他人說的,也是向賀臻言的,鐘知微在說這句話時,面上一閃而過的狡黠,好似春日出洞的幼狐,精怪靈動,卻又有著難以言明的嬌嗲。

賀臻喉結上下滾動,曠野的風伴著梔子香,他彼時所想的也只有一句話,那便是他完蛋了,往後在她面前,他恐怕再難說出一句重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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