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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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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庸圍獵與鐘吾的圍獵並沒有什麽不同,從字面意思就可理解。

圍獵圍獵,先圍再獵,最先選好圍獵地點,下一步五坊再出人將方圓百裏的獵物往那一處趕,五坊亦會在沿途設置羅網攔截,防止趕進來的獵物們竄逃出去,而這一趕一圍,都是為了確保貴人們能夠有物可獵。

那位馬修撰官職低微的好處在這裏就體現出來了,恰是因為他的官職品階低,所以他能夠活動的範圍只在獵場外圍樊川一帶,那一帶距離內部貴人雲集的地方極遠,相對應打點獵場外圍的五坊仆役,也就變得簡單了起來。

因此,鐘知微會一早先去樊川獵場,等在早就選好的位置,裝作行獵途中受傷崴了腳。

待那位馬璟思馬修撰一入獵場,打點過的五坊仆役,便會將他引到鐘知微所在的那片區域,屆時鐘知微再順理成章向他求助。

攬風這件事辦得很謹慎,他私下去打點之時不但做了偽裝,對外的口徑也選得巧妙,自家郎君與姓馬的有仇,借圍獵之機想把他引到僻靜的位置打一頓報覆。

給的金子足夠,沖撞的也不是什麽貴人,不會惹麻煩,五坊的仆役自然樂見其成願意搭把手。

英雄救美這套,古往今來的話本子裏屢見不鮮,定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母後曾對她說過,這天下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妾性柔順守堅貞,才名高不善妒,即便你不是生來這般,也要盡力成為這般,最劣等,就是偽裝成這般也可,這樣才能討夫家喜歡,博得美名美談。

不過是同一個男子虛與委蛇,裝成他們喜歡的模樣罷了,這有什麽難的?

人人都以為圍獵場裏兔子野雞之流是他們弓下的獵物,殊不知,大好年華的郎君亦會在圍獵場內被瞄準。獵人與獵物,誰說得準?

樊川這一帶位於終南山腳下,山嶺內外自然綠蔭蓊郁。

鐘知微著了一身她往日裏幾乎從不穿的胡服,獨自一人跌坐在一棵枝幹遒勁的烏桕樹下守株待兔,她身上天水碧色的衣衫下擺沾染了些許灰塵,鬢發也刻意為之弄得稍顯淩亂。

山風陣陣,帶來草木泥土的氣息,鐘知微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

大庸與鐘吾的差異其實並不少,其中之一便是,無論何種情況下,鐘吾的貴女都絕不會輕易拋頭露面,但現如今,大庸的貴女們在特定場合,譬如圍獵場上,非但著的是胡服,竟連帷帽也不戴了。

無論是胡服、不遮面還是女子騎射,這些新生的事物,鐘知微一向都是抵觸的,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她壓根兒不會主動涉及。

所以前幾日當阿耶鐘三丁聽聞她要參與這次南山圍獵,第一反應還以為她受了什麽刺激,勸她別委屈自己。鐘知微自認為委屈談不上,但既然對她而言,已經是做出犧牲了,那麽這一回便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一道馬蹄聲自林中而來,打斷了她的思緒,鐘知微擡頭望了一眼日頭。

日上三竿,近巳時,又是一人單騎而來,不出意外,就是她所要等著的人。

鐘知微眉頭微蹙,扮出楚楚可憐的姿態來朝來人輕聲道:“請問來的是哪位郎君?可否……”

一句話沒能說完,卡在了喉間不上不下。

因為她擡頭看見的,不是曾經所觀畫像裏的那位馬修撰,而是昨日才剛剛打過照面的那位無恥小人,賀臻。

鐘知微面上的泫然若泣僵在了臉上,她眸子裏透出的五分不敢置信、三分尷尬外加兩分厭惡,使得馬上那位斜睨著她的郎君嘴角的笑容越發燦爛,他接話道:“鐘家大娘子,可否什麽?”

鐘知微先前稍顯失控的面容此時已經恢覆了正常,她垂下眼瞼,拿出自己一貫的平靜來應對這位不速之客:“賀家郎君,怕是聽錯了,方才兒並未開口。”

這類肖小之徒,若他有意為難,說什麽都是錯,還不如裝傻充楞,總之這裏只有他們二人,她咬死了不承認,賀臻又能如何?至多挖苦她幾句就是!今日馬失前蹄,忍讓一回,就忍讓這一回!

果不其然,賀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只聽他慢悠悠道:“哦,某聽錯了嗎?鐘家娘子說得不錯,也許真是某聽錯了,畢竟這山林裏啊多的是蟲子。”

“也許剛才是哪只蚊子在嗡嗡作響吧,不對,也可能是哪只蒼蠅在喋喋不休。某認為就蟲子這方面,鐘家大娘子應當比某清楚才是。”

鐘知微皮笑肉不笑,咬緊牙關回話道:“是了,是聽錯了。至於賀家郎君提到的其他事宜,兒並不知曉。”

鐘知微低著頭,看不見馬上那人的表情,陽光透過樹梢灑滿林間,樹影掩映下的影子,卻是能夠看到個大概。窸窸窣窣一陣響,那人自馬上下來,竟是牽著馬走到了她面前,隨之而來的陰影恰是遮擋住了鐘知微身前的日光。

“那這麽說,知識淵博知書達理的鐘家大娘子也不過爾爾。”賀臻嘖了一聲接著道,“皎皎明月,濯濯其光,某是沒瞧見,但這份站在雲端上眼高於頂的皎厲倒是屬實。”

忍字上頭一把刀,犯不著跟這個無賴糾纏,鐘知微依舊低眉斂目,不再答話了,只盼這位瘟神自討沒趣趕緊走。

對面靜了一陣,似在等她的回覆,可半晌,鐘知微都沒給出反應來,自上方陰影處傳來淡淡的一聲“嘖”,又是一陣窸窸窣窣踏過草木的腳步聲,鐘知微身前的陰影消失了。

而後響起的是“噠噠”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遠,直至徹底聽不見,林間又恢覆了鐘知微獨自等待時的寂靜,她松了一口氣,終於直起身子來,可一擡眼卻又對上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賀臻還在,準確來說,先前走了的只是他的馬。

背靠著烏桕樹幹的賀臻單手托著下巴,他左腿曲右腿直伸,大剌剌無所顧忌地坐在樹下,正青色的衣擺隨意地垂落在地上。而他面上的漫不經心,與他姿勢當中所展露出來的一般無二。

經歷過先前猝不及防的驚嚇,鐘知微這下總還是能維持住面色如常的,雖然她的身子還是不可避免僵了一瞬,但鐘知微幾乎在眨眼間就恢覆了鎮定,同賀臻平靜對視。

或許他人會讚一聲此刻的賀臻不拘小節瀟灑肆意,但在鐘知微眼中,坐沒坐相不成體統,此刻再次加固了她對這個人的惡劣印象。

布下的局覆水難收,他坐在這兒算是怎麽一回事?這個賀臻已經壞了她一次事了,她不允許叫這麽個小人再來第二次壞她的事。

鐘知微蹙眉片刻,終是忍著厭惡開口問詢道:“賀家郎君這是?”

賀臻姿勢不變,懶洋洋的:“看不出來嗎?歇息。”

鐘知微盡可能地維持著她的教養,溫聲細語:“諾大的樊川獵場,賀家郎君就非要在這處休憩嗎?”

“有道理,這諾大的樊川獵場,鐘家娘子為何非要跟某擠在一塊兒呢?”賀臻忽地擡高了語調,似是真的好奇起來了一般。

鐘知微胸口起伏,呼出一口氣來,道:“兒想凡事都應當有個先來後到,兒,才是先來的。”

“哦?是嗎?對了,某忽然想起來件同鐘家娘子有關的奇事,還未曾告知鐘家娘子呢。”賀臻頓了頓,賣了個關子才繼續出聲。

“某從東邊往這兒來時,見到了鐘家娘子那位綠眼睛的胡人下仆,某想起鐘家娘子,於是多看了他兩眼,他沒什麽反應,可他身邊的五坊仆役卻個個不敢直視某的眼睛,鐘娘子你說這稀不稀奇?”

鐘知微面色寒了起來,她冷靜開口:“綠眼睛的胡人下仆多的是,賀家郎君看錯了也說不準。”

“那就當某是看錯了吧。不過,某鬥膽問一句,先來的鐘家娘子獨自一人在這兒是做什麽呢?”賀臻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孔,終於問到了關鍵。

都是千年的狐貍,大可不必扮什麽聊齋。

賀臻那雙帶笑的眼睛,叫鐘知微恨得牙癢,他不是偶然來這兒的,他必定是刻意來找麻煩的。

鐘知微自認還沒那麽輕易就讓他抓住把柄,可今日他既來糾纏了,就註定了難以善了。

“讓賀家郎君看笑話了,兒一向騎射不精,方才一時不慎,扭傷了左腳,不能再自己馭馬,只得等在這兒,待我的婢子尋人來接應。”鐘知微蹙眉嘆息道。

原本打算用在馬修撰身上的話術,竟是用在了這等無恥小人身上,鐘知微看似頷首哀婉,實則內心怒極。

事已至此,她只得以退為進:“先前未曾第一時間告訴賀家郎君,同賀家郎君求援,是因為先前你我二人誤會重重,兒惶恐賀家郎君仍然心有郁結,還記恨著兒,這才沒有同賀家郎君開口。“

“可賀家郎君既然主動提了,自當是心胸開闊不再介懷了,那兒便也不藏了,兒現在行動不便,派去求援的婢子又還未歸,賀家郎君可否幫忙去催一催,尋個車駕來,把兒送回潏河旁的鐘家別院。”

賀臻托著下巴的手一松,他手撐地面,略一使勁,站了起來。

這人起身的第一時間沒有什麽大動作,他只是微微歪頭,似在思忖的模樣,片刻後,他轉過身,伸手從身後的烏桕樹上掰下來了一截手臂長的樹枝。

樹枝於他手中被拋起又落下,賀臻掂了掂那截樹枝,而後才邁步朝鐘知微走了過來,不過五步,人便已立到了鐘知微身前,他躬身伸手,那截樹枝沖著鐘知微而來。

這是……要她握著樹枝起身?這個小人,有這麽好說話?鐘知微心下正納著悶,不知是接好,還是不接好。

可賀臻沒給她猶豫的時間,那截樹枝越過了她的手,往更下方去,直直敲在了鐘知微的左腳腳腕上,與此同時響起的是賀臻帶著笑的招恨聲音:“你這說得不對,我這個人呢,不存在寬宏大量,別人敬我一尺,我就要還回去一丈,我呢,確實記恨你。”

賀臻!賀臻!賀臻!!!這世上怎麽會有人無恥到這種地步?!

鐘知微咬緊牙關,掩在衣袖下的手緊緊已然攥成了拳,可她面上卻還要裝出傷處被觸的痛苦難耐來,真當是酷刑。

鐘知微咬牙一字一頓:“賀家郎君這是做什麽?就算不能幫忙,你也不必往兒傷口上撒鹽吧!”

她這般嚴肅,可面前的人竟是笑出了聲,賀臻那滿面的笑容,直叫鐘知微恨不得自己是個市井潑婦,此刻便能毫不顧忌上去撓花他的臉。

而面前笑容刺眼的人,直到他笑夠了,才慵懶開口道:“餵,鐘知微,別裝了!累不累啊你?我在上京城裏糊弄人的時候,你們家都還沒遷進來呢。什麽扭著腳了,別拿這套來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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