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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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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三)

“你們真的打算去打工嗎?”莊夢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好像再也回不到小時候那種無憂無慮的夢境裏了。

莊文淡淡道:“莊夢,之前,我存了些錢…”

莊文和三叔一起挖煤炭,得到的工資幾乎都存著,給莊武讀書或者買兩人的生活用品。

奶奶生病以後,家裏開銷加大,因為是癌癥,買的藥都是進口的。

莊文說,有一種藥,一顆就要一千塊。

家裏沒有錢,是胡晴和莊軍出的。

莊文把自己存的錢給了爺爺,拿給奶奶買藥吃。但是杯水車薪。

他就想跑車。

同村的小夥伴已經買了摩托,在那個村子裏,平日裏托人去其他地方,少則五塊,多的不限。

這比一個月在煤礦裏拿五十塊錢好太多了。若是生意好,辛苦些,一天下來,也能賺小一百。

莊文找了他以前的同學,兩人合夥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分好時間段拉人。

該說不說,莊文倒黴。

第一天他拉一位老人到鎮上,說好了價格,十塊。

下車時,老人沒站穩,摔倒在路邊的田裏,去世了。

莊文嚇得魂不附體,把人拉到鎮上的衛生院後,害怕得逃走了。

回來他第一時間告訴了爺爺這件事,爺爺憤怒地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現在出了人命,你就等著蹲一輩子大牢吧!”

莊文嚇得哭出聲來,六神無主的時候,莊武讓他打電話給胡晴。

胡晴肯定有辦法。

胡晴冷靜地告訴莊文,先出去躲一陣子,車票她已經買好了,去海邊,越遠越好。等風聲過了再說。

並且告訴莊文,不要告訴任何人他去了哪裏,趁著天黑,偷偷溜走。

莊文悄悄和莊武告別,然後拿上胡晴給她定的車票,趁著夜色,遠走高飛。

老人的家人通過衛生院,找到了莊家。畢竟就那麽大的地方,土生土長的,誰家是誰家幾乎都認識。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要麽賠錢,要麽賠命。

爺爺知道莊文偷偷溜走很生氣,認為他就是被奶奶教壞的,做事情沒有擔當。

剛開始爺爺還好言相勸,自己真的不知道莊文去了哪,況且那老人是自己摔倒的,莊文能送他去衛生院已經是仁至義盡。

“不是他害死的,他送人去衛生院做什麽?”

“就是就是,就是他!做賊心虛吧。”

“把人交出來,否則我家多的是年輕人來解決這事。”

“看你一把老骨頭,只要把人交出來,與你無關。”

爺爺害怕了,特別是提到那句,多的是年輕人來解決這件事。

爺爺打電話問所有人,知不知道莊文去了哪。大家聽說莊文的事情,十分震驚。

莊文肇事逃逸,還撞死了人。

一夜之間,莊文成了家人口中十九歲的殺人犯。

那家人也不說謊,找不到莊文,就派家裏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斷騷擾爺爺。

每天就坐在門口大罵莊家包庇殺人犯,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出來。

剛好他家有有個人,住在離小姑家不遠。既然老人不能動,那就女兒好了。

小姑一家租著門面開了家洗燙店,每天家門口被人潑油漆,潑大糞,還被人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大人小孩都不敢出門。

小姑終於哭著找到爺爺,再不把莊文交出去,這家人還怎麽生活?事情是莊文犯下的,就應該讓他自己來承擔。

家裏人再次逼問莊文的下落,莊武承受不住,說了是胡晴讓莊文跑了。

於是一家人找到胡晴,讓她把莊文交出來。

“我不知道莊文在哪裏。”胡晴認真地勸說著家裏人,“老爸,你還不信文兒那孩子嗎?他怎麽可能會撞人呢?他說,是那老人自己下車以後,沒站穩直接摔倒的,他怕摔出什麽好歹來,這才把人送了衛生院,也是那老人命該絕了,死在那裏,和文兒有什麽關系?”

“這事即使報警,咱們也沒錯。那家人不報警不講理,就是拿捏了咱們理虧。可是咱們不理虧啊,莊文才十九歲,要是真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蹲大牢,他這輩子就毀了!現在把他交出去,不是讓他去送死嗎?”胡晴一點點掰開來,勸說著眾人。

“咱們咬死說不知道莊文在哪裏,他們能拿我們怎麽辦?等這事風波過去了,再讓莊文回來也是可以的。”胡晴皺著眉。

“他自己闖的禍,他應該站出來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跑了,不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了。”大姑說。

“就是,現在人家都找到我了,天天騷擾我們,江陰和江彬我都不敢讓他們出門,就怕出意外。”小姑哭著說。

“二嫂,你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害了我們全家啊。要真不是他幹的,警察會查明的,你這樣做,就是包庇嫌疑人。”小嬸義正言辭。

“沒有監控,人也死了,這事怎麽也說不清,警察怎麽查?爸,就聽我一次吧,莊文還小,一輩子不能這麽毀了。山高路遠,他們還能追到外面去嗎?”胡晴看著爺爺,語氣裏焦急。

大家一言一語,爺爺終於開口,“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因為他這個畜生,現在家鬧得宅不寧。我已經和那家人說好了,莊文回來把人交給他們,他們不會再為難我們。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於是胡晴被迫拿出和莊文通訊的號碼,爺爺親自打了電話,讓他回來。

莊文回來的那天,行李還沒有放下,就被整整齊齊的一家人帶去了衛生院。

為了讓莊文認罪,那老人死了,還在衛生院裏躺著,家裏人專門包了個病房,停他的屍體。

莊文說,剛進病房,爺爺說的話是:“人我給你們帶來了,要錢沒有,要命你們自己看著辦,是死是活,你們做主。說好的,不會再騷擾我們。”

那病房裏也整整齊齊站著死者一家人,光是壯年的男人就有十幾個。

“真疼啊,莊夢。要不是你媽報了警,我當天就是被打死了,爺爺也不會說一句話。”莊文淡淡道。

莊文肋骨被打斷五根,腿也被踢斷,全身青紫沒一塊好肉。

莊家人站在病房門口,沒有一個人開口替他說一句話,沒有一個人站在他的面前。

他們就這麽看著,活生生的莊文被十幾個人圍毆。

警察來了,兩家人當場調解。莊文現在也是半死不活,能不能治好都說不清楚。

於是在莊文被打一頓之後,這件事扯平了。

畢竟他才十九歲,那老頭都七十多了,也該死了。

莊文就住在那個衛生院裏,家裏沒有錢,胡晴又巴巴拖了人,把錢拿給莊武,讓他先別上學,好好照顧莊文。

“我這條命是二嬸給的。莊夢,奶奶走了,這個家,我再也沒有留念了。”莊文說。

莊夢不知道說些什麽,她還在這場莊文的回憶裏,震驚得遲遲沒有回神。

莊文眼神空洞,虛虛地望著前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說:“上面舒家姑奶死了,你知道嗎?”

舒家姑奶?

“就是暑假你認識的那個姑奶。”莊文終於轉眼望向她,說:“那天,聽說她要去送你。天沒亮,下著大雨,應該是過橋時,滑倒了。”

莊夢盯著莊文一張一合的嘴巴,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她屍體在河裏泡了兩天,都脹了。幸好衣服被河裏的石頭掛住,不然連屍體都沒有。”莊文繼續說。

他到底在說什麽啊?莊夢一個字都聽不懂。

“就埋在對面山上,她還沒有成年,也沒人給她立碑。就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小小的一堆土,上面插著她趕鵝的竹竿。”莊文看著莊夢,臉上是不忍的神情。

莊夢滿臉是淚,她終於從那一張一合的嘴裏拼湊出來幾個字——舒雲芹死了。死在她回家的那天。

她明明給她說過,下雨就不要出門!

莊夢原地轉了幾圈,使勁揉著頭發,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聲音哽咽:“她為什麽要出門,這麽大的雨,她為什麽要出門?”

“她想送送你。”莊文淡淡道。

“可是我說過,不要她送的,那橋多滑啊,河水那麽兇。”莊夢泣不成聲。

“她怕來不及,所以沒有繞遠路。”莊文繼續道。

“我…我想去看看她…”

“還是不要了,奶奶的棺材還停著,他們不會讓你出去的。”莊文面無表情。

莊夢終究是沒有去見舒雲芹最後一面。就像當初舒雲芹也沒有見到她一樣。

莊夢迷迷糊糊被叫醒,天還沒亮。她和莊順得趕最早的一班車回去上課。

莊夢問:“媽媽,昨晚你們吵架了是嗎。”

胡晴搖搖了頭,說:“沒有吵架,只是大人們在商量事情。你大哥二哥年紀小,總得要想想以後的出路。”

“哦。”莊夢不知道該說什麽。

胡晴對她說:“別擔心,還有我和你爸呢。照顧好順兒,好好上課。晚上要是我們還沒回來,錢你知道放在哪裏,不許拿多!自己去買點吃的,回來我要數錢的哈。晚上睡覺關好門,用東西抵住。如果實在害怕,就去陳外婆家睡一晚,知道嗎?”胡晴喋喋的交代,莊夢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莊夢終究是沒有看著奶奶上山。

晚上回家,看到家裏黑乎乎的,胡晴和莊軍沒有回來。

莊夢開了門,打開燈,屋子裏冷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這個點商店也關門了,莊夢隨便洗了臉和腳,爬上床,蜷在被窩裏。

臨走的時候,莊夢逛了一圈奶奶生活的地方。這幾間屋子困住了她一輩子。

奶奶最寶貴的木箱子被打開,裏面的東西都空了。床鋪上的被子已經不見,只剩下稻草還鋪著。她看了看窗戶,上面還放著一瓶大寶和一瓶紅花油。

那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她留給奶奶的,只有半瓶了。莊夢拿起來順著陽光看了看,還剩半瓶。

“奶奶,這是好東西。你的手老是開裂口,這東西就是專門治裂口的。你碰了冷水以後就擦這個,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塗,第二天就好了,別舍不得用。”莊夢拉著她的手,擠出小小一坨,塗在奶奶的手上。

“好東西你自己留著,給我幹什麽!我這手糙得很,沒用。”奶奶笑著說。

“哎呀,給你就留著。我手好好的,不需要用這個。”莊夢說。

奶奶握住她的手,撫摸著,“我家莊夢的手啊,大家閨秀的手。又細又長,一看以後就是要享福的。”

“享什麽福哦,以後等我賺錢了,就接你到城裏住。”莊夢說。

莊夢把大寶放在原處,奶奶終究是沒有等到她賺錢的那天。

莊夢把臉捂在被子裏,又想到了奶奶給她吃的那個罐頭。雖然已經過期了,但還是很甜。

奶奶給她做的布鞋還在床底。莊夢翻身下來,找了蠟燭點上,從床底下找到那雙灰撲撲的布鞋。

鵝黃色的布料,上面繡著藍色的小花,納了厚厚的底。

莊夢嫌棄這雙鞋土,只在家當拖鞋穿,從未穿出去過。

家裏還有奶奶給她曬的土豆片和土豆絲。奶奶說,用熱油炸,撈起來撒上辣椒面,特別好吃。

莊夢跪在地上,抱著那雙鵝黃色的布鞋。她以後再也沒有奶奶了,沒有土豆片和土豆絲吃了,也沒有人會給她做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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