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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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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二)

晉鳴再也沒來過她們的教室。即使遇見,也像是不認識一般,擦肩而過。

但是莊夢知道,他會偷偷的回頭。她感覺得到。

這一年,莊夢的奶奶去世了。

接到老家報喪的電話時,莊夢還趴在床上寫作業。胡晴掛了電話,平靜的朝著莊夢說:“你奶奶死了。”

莊夢的筆都掉在作業本上,暈出一大片墨水的痕跡。

肖老師在課堂上說:“上了這節課,莊夢你就回去吧。你媽媽已經打電話給我說了。哎,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覆生。老師希望你們能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重新的開始。不要太過悲傷。”

莊夢謝過了肖老師,背著書包去找莊順,然後給老師報備一聲,兩人拿著請假條才能出校門。

莊夢直接帶著莊順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車。這麽多年,她已經知道在哪裏換車,在哪裏下車了。

到了那個熟悉的村子,天已經全黑了。莊夢牽著莊順的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記憶中的位置走去。

剛下過一場暴雨,泥濘的小路並不好走。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莊順難得出奇地安靜。

院子裏傳來嗩吶打鼓的哀樂,連平時舍不得開的電燈,也被接了長長的電線,整個院子燈火通明。

胡晴看到他倆,一把拉到屋子裏,用剪刀裁了兩條白布,系在他們的額頭上,腰上也栓了一根。邊忙活邊說:“你們餓不餓?餓的話帶你們去吃飯,待會我會很忙,你們不要到處亂跑知道嗎。”

莊夢和莊順乖乖的點頭,表示明白。

這是戴孝。

院子裏全是不認識的面孔,莊夢不知道該站在哪裏才是正確的,拉著莊順,站在人不太多的地方。

太擠了。

院子裏用泥巴和石頭搭了好幾個臨時竈臺,已經有人在準備明天要吃席的飯菜。

胡晴也在幫忙,三嬸和小嬸子摘菜、洗菜、洗碗洗筷子、洗桌子凳子,忙得不可開交。

哦,初一那年,小叔終於找到了對象,並且火速結了婚。

是個火辣辣的川妹子。

整個院子裏掛滿了經幡和清紙,還有白紙做的童男童女,家仆牲畜。煙火繚繞中,有些瘆人。

院子裏熱鬧極了,莊夢看到,三叔和小叔頭上和腰上也系著孝帕,正在朝著村民發煙,有說有笑。

莊夢找了找,才看到莊軍正坐在一張八仙桌後面,嘴裏叼著煙,煙霧熏得他眼睛瞇起,一邊收錢一邊寫著什麽。桌子上放著一盤瓜子,裏面放著拆開的香煙。

轉了一圈,明明是老人過世了,她卻沒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出一絲哀傷。

莊夢看到了爺爺,他正和幾個老人圍在火堆旁邊,不知道說著什麽,哈哈大笑。

堂屋裏傳來道士念經的聲音,嗡嗡的完全聽不清說的是什麽。莊夢問莊順:“要去看看奶奶嗎?你會怕嗎?”

莊順點點頭,莊夢拉著他,盡量躲開人,朝著堂屋去。

一口棺材放在中間。上面搭了些做法事的儀器。幾個小道士和一個老道士正圍著棺材念念有詞唱著,旁邊坐著一個和尚,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木魚。

奶奶的黑白照片放大掛在正中間。她微笑著,像是看到莊夢莊順,說:“你們來了。”

莊文跪在蒲團上,道士每轉一圈,他就磕頭。莊武靠在門邊,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莊夢湊過去,喊了聲二哥,莊武這才回過神來說:“你們來了?吃飯了嗎?沒吃的話我帶你們找飯吃去。”

“不用了,我們不餓,在學校吃了飯過來的。”莊夢說。看到莊武繼續發呆,她想了想,憋出一句:“二哥,節哀。”

莊武笑了一下,也看著她說:“你也是。”莊夢卻覺得,這個笑,比哭還難看。

“我們想看看奶奶。”莊夢輕輕說。

“別看了,奶奶…死人都不太好看。”莊武淡淡地說。

莊夢和莊順還是想看看,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

莊武不再勸說,只說:“遠遠看著就行,別過去打擾到先生們。”

莊夢點點頭,和莊順溜到棺材頭那邊去。

奶奶的棺材沒有徹底蓋上,只蓋了半截,露出裏面的臉來。

青白的臉上全是皺紋,奶奶閉著眼睛,嘴唇發黑,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壽衣,頭發整整齊齊梳在後頭,像是睡著了一樣。

莊文跪不住了,他已經跪了一天。道士問有沒有人能頂上。莊武忙走過去,莊夢拉著莊順,三人一起跪著。

跪在奶奶的黑白照片前面。跪在她的棺材前。

夜深了,整個院子裏只剩下道士們嗡嗡的唱經聲,和和尚們做法事的吵鬧聲。

莊夢眼睛盯著奶奶的棺材,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想不起來。

面前的火盆子裏不斷燒著黃紙,煙熏在房間裏,整個屋子裏是一股讓人迷醉的香火味。

莊夢看見,莊武在悄悄的流淚。昏黃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眼淚就這麽順著臉頰,大顆大顆的流進衣襟裏。但是他沒有出聲,連流淚都是默默地。

怕是被人看見,他低著頭,若不是他擦了一下眼睛,莊夢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道士們終於累了,集體休息,立馬就有人給他們安排一桌子的飯菜。胡晴問他們:“餓沒有?給你們拿筷子和先生們一起吃?”

“先生們”指的是那些道士。

莊夢覺得信仰這東西真奇怪,人死了不僅請了和尚來念經,還請了道士來作法。

要麽就是和尚作法,道士在一旁念經。

莊順跑去吃飯,莊夢覺得沒胃口。她摸到莊文莊武的房間,他倆正坐在床上,不說話。

莊夢也坐過去,坐在他們旁邊。

外面傳來爭吵聲,莊夢聽到胡晴的聲音,跳下床就想去看,莊武拉住她,說:“別去,大人們正在討論分東西。”

“分什麽東西?”莊夢不懂。

“送的禮唄,還有錢唄。誰知道呢。”莊文說。

門被打開,胡晴抱著睡著的莊順進來,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才說:“今天委屈你們了,家裏人多,沒地方睡。一會你們幾個就睡這間屋子,把門關好不要出去,不要被有些大人搶了,不然你們沒睡的地方了。”

莊夢擔心的問:“媽媽,我聽到你們在吵架,沒事吧。”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你一會和莊順睡一張床,睡另外一頭知道嗎。明天還要早起回學校,肖老師說明天要考試了,不準熬夜知道嗎?”胡晴溫柔的說。

莊夢不說話了。胡晴嘆了口氣,走到莊文莊武前面,摸了摸他們的頭說:“我知道你們難過,你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想哭就哭,別不好意思。關上門,別出去,什麽事還有嬸娘呢。你們兄妹好好的,知道嗎?”

胡晴關好了門,莊文的眼淚流出來,莊武終於忍不住,臉埋在被子裏就開始哭。

莊夢也覺得難受,默默陪著。

外間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莊夢把耳朵貼在門上,斷斷續續的聽到一些。

是三嬸的聲音:“什麽好的都分給他小叔,爸!你這偏心太過了吧!小叔日子不好過,難道我家日子就好過嗎!都是你兒子,還分親不親是嗎,那我就有話說了。”

小嬸的聲音傳來:“話不是這麽說的三姐,莊國什麽都沒有,多分點怎麽了?老爸哪裏偏心了,你別拿著這些由頭亂嚼舌根。”

“老媽生病那會,你家出多少力?好意思說,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老媽在床上喊痛想喝杯水,莊國在做什麽?在請他那些狐朋狗友吃飯喝酒過生日!他但凡想到老媽一點,我會說他嗎!”三嬸的聲音有些尖利。

“是,你家貢獻得多,端屎端尿你最兇。也不知道是誰,年輕的時候天天站在家門口罵,老媽就是被你氣病的!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好意思嘛!”小嬸反擊道。

“夠了!老爸還在呢!你們就說這些,是當這個家做主的人都死了嗎!”大姑發話了。

莊夢心裏壓抑得難受,奶奶還沒下葬,家裏的兒子女兒就開始討論收到的禮該怎麽分配。不覺又有些悲哀,也不知道奶奶聽見會是怎樣的難過。

莊文莊武終於哭夠了,木木的坐在床上發呆。莊夢把剛聽到的墻角說了,莊武說:“分他們的,年後我準備出去打工了。”

“你不讀書了嗎?”莊夢有些震驚,莊武才十六歲。

“讀不了了,沒錢。”莊武淡淡地說。

莊文道:“我和你二哥已經商量好了,出去總比在家裏賺得多。”

外面有人敲門,莊夢開了門看到胡晴站在外面。“怎麽還不睡?睡不著嗎?”

莊夢搖搖頭,胡晴也不說她了。走到莊文莊武旁邊開門見山的說:“文兒,武兒,嬸娘來是想問你們,奶奶走了,爺爺年紀大了也照顧不了你們。嬸娘的意思是,你們跟嬸娘去城裏,嬸娘想辦法供你們上學。你們還小,到時候嬸娘看看能不能找關系,讓文兒再去學校念書,就是上個職校,將來也是有手藝的,不怕餓死。只要能讀書,我砸鍋賣鐵都供你們。實在是不能讀,在城裏也有更多的機會,嬸娘可以幫你們。”

莊夢有些震驚,胡晴的摳門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莊武看著胡晴說:“嬸娘,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出去賺錢。”

“你還那麽小,別想著賺錢的事!這是大人該操心的事情,武兒,不讀書沒有出路,嬸娘希望你能好好的讀書,將來才會有出息的。你現在出去能做什麽?沒文化沒手藝。”胡晴還是溫溫柔柔的樣子,語氣裏全是耐心。

見莊武梗著脖子,胡晴朝著莊文說:“文兒,你也和你三叔上了挖了兩年煤炭,你是知道的,沒有文化走到哪裏,都做不成事情。別說賺錢了,連自己都養不活。你已經是大人了,很多事情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你們是必須要讀書的,跟嬸娘去城裏好嗎?”

莊文楞了好一會,才答:“嬸娘,我們已經決定要出去了…”

“你們倆聽不懂嬸娘的話嗎?”胡晴有些生氣,語氣卻還是溫柔耐心,掰開了細細地說:“你們爸爸死得早,媽媽又……我知道爺爺奶奶又當爹又當媽把你們拉扯大,可是你們得為自己考慮,眼光長遠一些,困在這鄉下沒有出路的。現在社會發展得這麽快,你們在這裏又能做什麽?到年紀了結婚生子,隨便找個活路就這樣過一輩子嗎?看看你三叔和小叔,你們能得什麽!嬸娘是真的心疼你們,把你們當自家孩子,聽嬸娘的好嗎?”

莊文莊武悄悄的牽著對方的手,低著頭不說話。莊夢知道,他們已經做了決定了。

她突然就想起莊武寫在本子上的那句話:我要上大學。

胡晴搖搖了頭,臨出門時說:“你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嬸娘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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