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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歲看大,三歲看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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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歲看大,三歲看老(二)

小舅帶著他們掏馬蜂窩,說有事我沖在前面。火柴有些受潮了,劃了好幾根才終於點燃一支。

小舅一只手小心的擋住風,慢慢移到馬蜂窩旁,飛快點上火。然後拉著他們跑去躲著。

馬蜂一堆堆的飛出來,嗡嗡的聲音像是催命符。小舅抱著莊順被石頭絆倒,兩人一起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他嚇得要死,不顧飛來的馬蜂,急忙爬起來問莊順有沒有摔到哪裏。

莊順哇哇大哭,小舅滿臉蒼白檢查莊順的身體,幾人全部被蟄得滿臉包。

莊夢和莊順頂著腫成豬頭大的臉,又癢又痛。小舅把收獲的“戰利品”拿給他們拿著,他的手被蟄成了豬蹄子,臉也好不到哪去。還不忘炫耀,“要不是莊順拖了我後退,今天會被蟄成這樣嗎?我掏這樣的馬蜂窩,可是從不失手的。”

外婆拿起棍子打了小舅一頓,直把他從家裏攆到山腳下才算完。山下傳來小舅哇哇的哭聲,說再也不回家了,他要去流浪。

外婆呸了一口,朝著他喊:“死遠點!老娘看到你就心煩!”聲音穿過重重疊疊的山,飄飄蕩在這個小小的村莊裏。

外婆朝著手心裏吐了幾口唾沫,隨手搓了搓就朝莊夢莊順兩人臉上糊過來。

“口水是消炎的。”外婆說。

外婆的手很粗糙,長期的體力勞動讓她的手上是永遠也不會好的口子。搓在臉上更痛了。

莊夢忍著痛和一股子難聞的口水味,吸著鼻涕,嘴巴甜甜的說:“謝謝外婆。”

小舅又或者帶著她們打核桃,摘板栗。都是野生的,樹也長得老高。但是小舅很靈活,脫了鞋三兩下就可以爬到樹上,實在是太高了就會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劈裏啪啦敲著樹枝,把上面的果子打下來。

撿起來的果子還要找個大石頭慢慢砸,把外殼砸去,才能剝出裏面的肉來。

然而每每他們都要把汁水弄在衣服上,臉上手上和嘴唇上,怎麽洗都洗不幹凈。特別是核桃,幾個人的嘴唇用烏黑來形容都不為過,用了皂莢和洗衣粉都沒用。

莊夢記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扒地瓜。

“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爛。”

這是外婆教給她的諺語。

地瓜順著石頭縫長,得扒開它又密又小的葉子,一點點找過去,地瓜多半都是在土裏,只露出一點點紅色的頭來。

小姨們每次出去打豬草,都會給她和莊順扒多多的地瓜,用衣裳的下擺輕輕兜著,或者掐兩張瓜葉裝著。

紅紅的地瓜只有指甲蓋那麽大,又脆又甜。

但是不能吃到“母豬瓜”,“母豬瓜”外表看起來和普通的地瓜沒有區別,但是內裏全是蟲子和螞蟻。五姨說要是吃到“母豬瓜”,人會變成傻子,要麽就變成瘋子。

莊夢就吃地瓜,拉地瓜。拉出來的地瓜還是吃進去的模樣,一顆顆都是完整的。

外婆嚴格控制她們吃這些玩意的量,架不住小孩子就是喜歡甜甜的東西。莊夢就經常躲著吃。

五姨帶著莊夢打豬草。包谷地裏的豬草已經長得有她小腿那麽高。還要順便收拾毛豆一些多餘的葉子,這個也是可以餵豬的。

包谷葉劃在她的臉上,手臂上和腿上,淺淺的紅印子,卻是奇癢無比。

她坐在大石頭上休息。連吹的風都帶著熱氣,知了不知道躲在哪棵樹上有氣無力的叫著,偶爾還有松鼠在林子裏竄來竄去,抱著撿到的松果一溜煙跑了。

莊夢最不喜歡下地,土裏像指甲蓋那麽大的黑色螞蟻爬得飛快,一窩一窩的到處都是。不註意還會爬到人的身上,被咬上一口,要紅腫很長的時間。

或者是和包谷一起栽的毛豆,毛豆葉子上面有那種綠得發亮的八角丁,稍微不註意就被叮得渾身發癢。

五姨突然白著臉讓她輕輕的過來。莊夢慢慢地站起來,石頭底下盤著幾十條剛孵化的小蛇朝著她們吐信子。

還有些在蛋裏,努力的伸出頭來,破碎的殼和到處爬的小蛇,莊夢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身。

五姨把鐮刀丟出去,拉過她就跑。等到了家才發現背簍還在原地沒有背回來。五姨轉到屋子後面,拿了根木棍,扯了把稻草纏在上面,找了家裏的火柴,硬著頭皮回去找背簍。

莊夢在家裏渾身發冷,腿肚子都在打顫。明明是盛夏,後背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舅告訴她:蛇這種東西最記仇,你們掀了它的窩,它就會找到你們,搬著石頭來和你們一起睡。

嚇得莊夢連著幾個晚上做噩夢。

夢裏都是一條又粗又黑又長的蛇,盤在一塊大大的石頭上,冰冷冷的吐著信子,尖尖的獠牙露出來,說的卻是人話:“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命來!”

莊夢最討厭上廁所。大大的坑上面搭幾塊木板,每次拉屎都會撲通一聲,糞水濺在她的屁股上。

這都是小事。主要是看著茅坑裏那如潮水般湧動的蛆,一坨屎下去,爭先恐後的將糞便壓進坑裏,那種惡心感總是讓她雞皮疙瘩爬滿手臂。

晚上太黑沒有燈,莊夢記得,她還掉下去過兩次。板子本來就松動,白天上廁所都要小心一些。那種身上全是蛆蟲和大便的感覺,她是真的記憶猶新。

幸好茅坑不深,不然蛆蟲有可能會鉆到她的鼻子裏,耳朵裏,眼睛裏,嘴巴裏,會生很多很多的小蛆蟲。小蛆蟲找不到屎吃,就會吃她的內臟,會吃她的肉,會吃她的骨頭,然後她就會渾身長滿蛆蟲痛苦的死去。

這是小舅告訴她的。

有一回她剛掀開茅坑上那擋了還不如不擋的破草簾,不知道被哪家的黑貓嚇到,整個人丟了魂發了幾天的高燒。

外婆拿著生雞蛋給她渾身滾了個遍,口中一直念念有詞。然後又找了一把從稻草裏抽出來的芯子,把雞蛋燒熟後讓她吃下,說這樣就會好起來。

她不喜歡雞蛋那種腥味,趁著外婆不註意,悄悄從背後拿給早就兩眼放光的小舅。小舅一把搶過兩口吃完,四姨沒有搶到哇哇大哭。

小舅卻因為這個雞蛋,差點被嗆死在他的八歲年紀。

七月半是大事。

提前半個月,外婆外公就會開始準備七月半祭祀祖宗的事宜。

香案上點著香,每天早中晚做新鮮飯食供奉,供奉時需要先凈手作揖上香,供飯完後需要燒化黃紙。

這些事情,都是小舅和外公在做。小姨們是不能插手的,不然會被打得很慘。

升鬥裏裝著尖尖的大米,還會在香案上放著樹上最大的梨,最好看的石榴,最甜的李子,或者是山上最大最好吃的地瓜。

小舅和外公拿著特制的釘錘,在地上墊上一塊厚厚的木板,將買來的黃紙敲出特制的花紋。

三姨和五姨用面粉攪成糨糊,然後就開始做封包。

莊夢和莊順只覺得好玩,趴在桌子上看著外公認真地仔細地把白紙裁好,放上黃紙,包成一個個正方形的白板子。

她已經認識一些簡單的字,看著外公從案臺上拿出灰撲撲的硯臺和毛筆,往硯臺裏加些清水,慢慢地磨,直到磨出墨色來。

莊夢跟著外公的筆尖,輕輕念出聲來:“顯…考…顯考是什麽?”她歪著頭問。

外公笑呵呵的,手下不停,說:“顯考就是我爹,你該喊祖祖。”

“祖祖的名字叫顯考嗎?為什麽外公你要直接寫祖祖的名字?”莊夢繼續問。

外公瞪了她一眼,佯怒道:“胡說八道!這顯考是一種尊稱,老輩人的名字,是不能隨便說隨便寫的。你這丫頭沒大沒小!過去跪著給祖祖磕三個頭,讓他不要計較!”

莊夢就爬下長凳,朝著香案的位置跪下,磕了三個頭。外公也重新點燃了三支香火,嘴裏嘟囔著:“孩子不懂事,祖先們不要和她計較…”說完把香火放在額頭,虔誠地鞠了三個躬,這才插上。

不過一刻鐘,莊夢就開始肚子痛。

說不出來是哪裏痛,就是覺得整個肚子裏翻江倒海,像是被人用力的拽著,要把她肚子裏的腸子都扯出來。

她在地上打滾,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力氣,連幾個小姨都按不住她。

外公和外婆忙拿了三根筷子出來。接了碗清水,用筷子尖蘸水,在她的身上、頭上掃上幾圈,然後在香火牌位面前,將裝有清水的碗平放,三支筷子插入水中,口中念念叨叨。

外婆試了好幾次,筷子都立不起來,她有些急了,莊夢只看到她的上嘴皮和下嘴皮分分合合。

直到念到一個名字時,筷子終於立住。她松了口氣,忙招呼外公拿來黃紙,在莊夢的頭上和身上轉了幾圈,又說了好些吉祥如意的話,這才用火柴點燃,將黃紙燒了。

然後扶著莊夢,給她點了三根香,讓她跪著磕了三個頭。

說也奇怪,沒過多久,莊夢的肚子就好了。

活蹦亂跳的模樣一點不像剛才要死要活的樣子。

莊夢後來才知道,這叫“站筷子”。原因是因為她得罪了某個祖先,祖先要懲罰她,所以才會讓她莫名生病或者疼痛。但是祖先那麽多,也不知道她得罪的是哪一位,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站筷子時外婆嘴裏念叨的,都是已經去世的親人的名字。當筷子站立在水中不倒下的時候,便說明這筷子算是立對了,就是這位祖先在施下懲罰。只要燒點黃紙,或者承諾一些祖先需要的心願,身上的病痛便會慢慢好轉。

這是三姨告訴她的。她說她以前也得罪過一位祖先,差點就死了,是外婆和外公用這樣的方式把她救回來的。

莊夢就不敢再問了。只默默看著外公和小舅包著封包,在上面寫下每一位祖先的名字,然後在背後寫上一個大大的“封”字。

她也曾經想要幫忙,但是外公說,女孩子不能做這個,祖先會生氣的。至於祖先為什麽會生氣,外公沒有說。

七月半這天,大家都在各自忙碌。天還沒亮幾人就被外婆攆起來去挑水。

外公先是打了豬草,又把家中的黃牛和馬兒牽到山上,這才把這些日子做好的封包用麻繩分類,一一捆好。

小姨們就負責給外婆打下手,今日家中要拿出最好的飯菜來,供奉祖先。

莊夢就聽到四姨在和五姨咬耳朵,她想要香案上那個最甜的石榴。

外婆說,香案上的果子經受了祖先們的享用,若是被人吃了,祖先便會保佑他們。

至於保佑什麽,莊夢不知道。似乎什麽都會保佑的樣子。

三姨倒是不貪心,她只想要那幾個李子。

五姨想要梨子,但想著小舅應該會選那個,所以還是選了核桃。

莊夢卻只想吃白米飯。外婆家吃的向來都是包谷飯,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大米了。

馬兒吃飽喝飽了被牽回來,外公用白灰在準備燒白包的地方畫一個大大的圓圈。莊夢好奇的跟著去看,小舅拿著一大把香,先是圍著屋子插了一圈,每隔幾步插上一炷香,直把香順著小路一直插到山腳下去。

三姨小聲的說:“這是在給先人們指路呢!免得他們找不到家的方向。”

外公把封包全部堆在一起,以便燃燒焚化。外婆站在院子口喊了一聲,外公便慢慢回去,先是把做好的飯菜端在香案上,焚燒了黃紙,又燒了香,給先人們倒好了酒。

這時還不能吃飯的。現在是祖先們的用飯時間。外公喊來小舅,用黃紙做引子,點燃了堆砌好的包,邊燒邊念先人的名字請他們各人來認領自己的錢。

莊夢想跟著一起,被外婆喝止。“女孩不能燒黃紙!”

莊夢疑惑地問為什麽,外公笑著說:“你是家裏的千金大小姐。千金千金,你要是燒了紙,那黃紙便有千斤重,先人們可拿不動了。”

莊夢第一次聽到這個解釋,高興地問:“我是大小姐嗎?”

五姨笑起來,“你不就是莊家的千金大小姐嗎!”

莊夢就很高興。大小姐這樣的名號她很受用。

小舅在燒包圈外另燒一些散黃紙,邊燒邊念,請那些無人侍奉的孤魂野鬼們來領用,以免他們路過,沒有得到些過路錢,反而把祖宗們的錢搶走了。

原來地府裏也有搶錢的強盜的。

等到封包燒完,小舅扔下手中的竹竿一溜煙跑回家,卻突然傳來他嚎啕大哭的聲音。他站在院壩裏氣急敗壞的大喊:“媽!老四搶了我看中的那個石榴!”

四姨呸了一聲,說:“什麽叫你看中的?誰搶到就是誰的!”

小舅想讓外婆外公主持公道,但他們都忙著收拾燒完的封包根本不理他。弄完這些,大家就可以吃飯了。

小舅嗷了一聲,從屋後拿出打黃豆的糧蓋,呼啦啦轉動著,一下又一下打在門口的石榴樹上,上面紅彤彤的石榴被打得七零八落。

小舅邊打邊哭,大聲喊:“我早就看上那個石榴了!既然我得不到,那你們都別想吃!誰也別想吃!”

莊夢嚇到了,拉過莊順躲在五姨的身後。外婆氣得大罵:“你個天殺的!那是錢啊!”

外婆幾步並作一步跑到院子裏,拉住小舅的手,擡手就是一耳光。

小舅哭著喊:“那是我的!老三老四她們之前給我說會留給我的!”

外婆咬了咬牙,朝著四姨吼道:“你非要得罪他做什麽,你怎麽做姐姐的!把石榴拿出來!”

四姨一溜煙跑到外公的身後,可憐兮兮的說:“是老爹說的,誰拿到就是誰的。憑什麽我要給他?我也想要先人保佑,我有什麽錯。”

外公對於這樣的事情一概不管,只嘆了口氣後朝著竈房去,擺上桌子準備吃飯。

小舅還在嚎,外婆實在聽不下去,搶過小舅手裏的糧蓋,指著四姨說:“你今天要是不拿出來,老子打死你信不信!”

四姨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但是迫於外婆的威懾,邊哭邊走過來,把藏在懷裏的大石榴拿出來。似乎又是氣不過,四姨沒有把石榴遞給小舅,而是惡狠狠的砸在地上。

那個又大又紅的石榴,破了個大坑後,滴溜溜的順著山石路,一蹦一跳的滾到了山腳下去。

這下小舅嚎得更厲害了。

四姨被甩了一個重重的耳光,鼻血瞬間流下來。外婆氣得拿起糧蓋就朝她身上打。沈悶的聲音響起,三姨和五姨想去勸,也跟著被打了一頓。

院子裏是此起彼伏的哭嚎聲。小舅抽空邊拍手邊哭,說:“活該!都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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