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看大，三歲看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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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歲看大，三歲看老（三）
不過第二天，幾人又和好如初。
四姨慣會花言巧語，經常騙得小舅和五姨心甘情願分擔本該她做的事，然後又死不承認有這麽一回約定。小舅每每都要去告狀，然後換來的就是外婆的一頓毒打。
“誰叫你不會長記性！”外婆說。
外婆打人能到什麽地步呢。就是拿著手臂粗的棍子，朝著身上，腿上，手臂上打。像她平時打不聽話的畜生一樣。
三姨最是老實巴交，默默的做事情，默默的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起玩。就算被打也是扛在前面的第一個。
外公去放牛的時候，自己會挖一些不知名的草藥回來。拿出他放在床底下的砂鍋，自己舀了水就熬起來。
莊夢問這些草根子真的能治病嗎？
外公就說：“都是赤腳醫師教的，有沒有用…中醫本來好得就慢。好歹喝了肚子不痛。”
“那為什麽不站筷子呢？”莊夢繼續問。她還記得外婆給她站了筷子，她肚子就不痛的事情。
“小孩子才站筷子，大人站筷子沒有用了。”外公哈哈笑起來。濃濃的草藥味順著屋頂飄出去，每每這時，便會聽到外婆的吼罵聲。
“吃死你得了！整天就是個肚皮痛，搞得家裏全是煙！”
外公從來不還嘴，只淡淡的笑著，就當沒聽見。
莊夢長大以後才知道，原來外公那麽瘦，是因為有很嚴重的胃病。吃東西很少，但是又經常餓。他也試過很多土中醫的偏方，自己挖了草藥來熬，似乎沒什麽用，只是不讓他那麽痛而已。
這日輪到三姨和五姨去挑水。
挑水這個活，早上天還沒亮要去一次；傍晚吃晚飯前要去一次。這樣才能緊巴巴的夠用一天的。
莊夢被五姨忽悠著和她一起去挑水。說是去的話，星期四趕大集的時候帶她吃街上的涼面。
她被迷迷糊糊叫醒的時候，天都還沒有亮。五姨見她要哭，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說：“不許哭，吵醒了你外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莊夢忽然就醒了，外婆打她的痛似乎爬回了身上。她撇撇嘴，一臉不情願。五姨又輕聲哄了她好久，拿了濕帕子過來給她醒了醒神。
三姨找了她的衣裳給她套上。雖然是盛夏，淩晨露水卻重，還是會冷一些。
三人摸著黑收拾好了，三姨拿起兩個木桶，挑起扁擔。五姨拎了個大大的塑料桶，莊夢手裏也拿著兩個塑料瓶。
五姨牽著她的手，小聲說：“天黑，你慢些，別摔倒了。”
莊夢回過頭，三間泥房子在濃墨般的黑夜裏顯得有些恐怖。屋後那片大大的竹林被風吹得嘩啦啦的響，枝條張牙舞爪飛舞。
她有些害怕。
月亮已經下去了，天上就掛著零星的幾個亮亮的星子。
她聽到山腳下有人的聲音，三姨在前面說著快一些。若是慢了，打水排隊也要很久。
莊夢穿的還是小舅的布鞋，布鞋有些大，平時有個袢子還好，現下只覺得又大又重，耷拉著不好走路。
她哼哼了幾句，五姨嘆了口氣，蹲下來把她背在背上。
那時的五姨，不過才十一歲。
莊夢只覺得五姨的後背溫暖又幹燥。她手裏拿著塑料瓶，雙臂攏住五姨的脖子，塑料瓶就在五姨的胸前晃晃蕩蕩。五姨一只手兜住她的屁股，一只手還要拎著桶。
一路朝著山腳下去，三姨說：“跟著大部隊走吧，天太黑了。”
五姨問莊夢冷不冷，她搖了搖頭說：“不冷的。”
三姨挑著空桶，問：“莊夢，你是不是讀一年級了？”
“我在讀幼兒園大班啦，明年六歲就能上一年級了。”莊夢積極地回答。
“了不起！你可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了大學生，也帶我們出去見見世面。”三姨笑著說。
莊夢問：“你們為什麽不好好讀書？”
三姨噎了一下，語氣裏有些不高興，“我們都沒有書可以讀，怎麽不好好讀書了。”
莊夢有些奇怪，但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為什麽會奇怪。
五姨就說：“現在家裏，就你小舅在上學。不過看他那樣子，估計初中都考不上。”
三姨哼了一聲：“他就是作，有書讀不錯了，還老是偷雞摸狗…”
“他還小，等再長大點就懂事了。”五姨嘆了口氣。
“還小？要不是他是個男孩，我們都能去上學的。”三姨的語氣裏有些生氣。
“三姐，別說！家裏窮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讓紅興去上學，已經是爹媽最大的能力了…”
紅興是小舅的小名。
三姨還想再說什麽，但是卻突然被吹來的一陣風打散。莊夢什麽都沒有聽見，耳朵裏只剩下風吹林子傳出來的呼啦啦的聲音。
走走停停，到了水井邊，天終於有些微微發亮。井邊排著很多人在打水，幸好井口還算大，一次可以容納四五個人同時打水。
鄉親們互相打著招呼，三姨趁著自己身子小，往前面鉆。五姨放下莊夢，跟著三姨的步子就溜在前面去。
莊夢看著面前到處都是黑乎乎的腿，也跟著擠進去。
“這誰家小孩？唷，長得還挺標志！”人群裏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大姐家的！莊夢，叫姨婆！”五姨笑著接話。
莊夢甜甜的喊姨婆，那婦人震驚道：“胡晴孩子都這麽大了？這麽多年不見回來過。”
五姨繼續說：“都五歲了，一直在城裏做生意，忙嘛。”
“我看你家胡晴是有能耐的，也不知道這些年賺了多少錢，到時候發達了可要記得我們這些窮親戚才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說。
莊夢擠到三姨和五姨的身邊，她下意識的拉過五姨的手。
“賺啥子錢，那城裏的錢也不好賺的。要我說，當初她就不應該出去。那外面什麽都沒有，吃菜要花錢，吃米也要花錢，喝水都要花錢，也不知道出去做什麽。家裏什麽都有，也餓不死…”
五姨和三姨笑著，但是不接一句話。莊夢擡著頭看著面前這些不認識的人，心裏突然覺得很煩。
她扯了扯五姨的手，說：“咱們快點回家吧，我餓了。”
五姨點了點頭，三姨趁著大家的註意力都在莊夢的身上，屁股一擠就搶到邊上打水的位置。
幾人快速打了水，然後離開。
天邊的魚肚白越來越大。
到家時四姨已經掃完了院壩，把廊下的豆子一摞摞拿出來曬著。再把圈裏的雞和大鵝被放了出來，自己去找吃的。
小舅拿著水瓢，正在餵莊順喝水。看到他們來了，便去圈裏牽了老牛和馬，要拉到有草的地方去。莊順自然是跟著自己的小舅，男孩子似乎更喜歡和男孩子在一起玩。
莊夢餓得不行，三姨五姨倒滿了水缸，從蒸籠裏拿出昨天晚上剩的窩窩頭，遞了一個給莊夢。
窩窩頭哽得要死，莊夢喝了好多水才將將咽下去。
五姨從外面拿了些幹柴回來，準備點火做飯。三姨背著背簍，要去打豬草。
外公和外婆天沒亮，就收拾扛著鋤頭去地裏給鋤草翻土了。
莊夢找了一圈，發現只有五姨還能說上幾句話。便巴巴跟在五姨身後，給她添個柴或者舀點水。
五姨抽空說：“一會吃了飯，睡一會，等太陽不那麽大了，你要和我一起去洗衣服嗎？”
莊夢憨憨的問：“在哪裏洗衣服？”
“後山，我帶你去。那裏有個小塘子，還可以摸魚。”五姨擡了擡眉毛，眼睛裏亮晶晶的。
莊夢就答應下來。
做好飯外婆們還沒有回來，五姨把家中的臟衣服搜了個遍，拿了個背簍塞得滿當當的，又擡了個木盆，拿好洗衣粉和錘衣裳的棒子。
小舅牽著莊順回來，兩人手裏還拿著烤好的玉米棒子，莊順吃得滿臉都是灰。
四姨打了一早上的豆子，累得坐在石頭上休息，等休息得差不多，還得把豆子葉和梗收起來放好，這個東西可以點火，也可以做肥料。
五姨牽著莊夢，去雞圈裏摸了幾圈，把摸到的雞蛋和鵝蛋小心地放在籃子裏，拿到廚房去，放在專門的一個大大的木桶裏面。
這些蛋都是趕大集的時候拿去換錢的。一般鄉裏人自己買的少，多數都是外來的商戶，開著大貨車，挨家挨戶的收來，轉手賣到城裏去。
小舅問她：“你們那真的喝水都要錢嗎？”
莊夢點點頭，胡晴開的小賣部，那些花花綠綠的飲料卻是是要錢買的。但她最喜歡喝的還是酸奶。
“什麽都要錢？”小舅睜著大眼睛繼續問。
莊夢掰著手指頭數：“吃米，買菜，買衣服，買零嘴，買鹽巴…好像什麽都要錢的。”
“我的天啊，那城裏豈不是遍地都可以賺錢！”小舅眼睛都亮起來。
莊夢不知道賺錢，只知道別人在他家的小商店買東西是必須要給錢的。當然，很多時候也會賒賬。
胡晴說，鄉裏鄉親的，不賒賬，生意不好做。
外婆和外公回來，大家這才擺了筷子和碗，開始吃飯。
吃完飯，莊夢習慣性打了個哈欠，小舅被忽悠著洗了碗，五姨抱著她哄她午睡。
太陽太大，家裏人都要睡一會。等日頭不那麽曬了，再接著做事情。
莊夢睡得不踏實，渾身是汗。五姨找了把棕葉做的扇子，輕輕給她扇風。
睡醒了五姨端著水瓢，莊夢咕嚕嚕灌了好多水。
外公外婆還在休息，五姨問：“我要去洗衣服，你們要去嗎？”
小舅問，去哪裏洗，若是去水井邊，他不去的，太遠了。
五姨說：“就後山那邊，有個水塘子那裏。小江艷和小菊約我一起去的。”
小江艷和小菊應該是五姨的玩伴。
小舅想了想，說：“老四去嗎？老四去我就去。”
“叫四姐！”四姨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沒事就去唄，天這麽熱，要是能扒些果子吃也好。”
三姨還在睡著，四姨去喊她，她迷迷糊糊的說不去。四姨輕輕說：“那一會爹媽問我們，就說我們去水井邊洗衣服哈，別露餡了。”
三姨答應了一聲。五姨端著盆，莊夢拿著洗衣粉，小舅被四姨忽悠著背著最重的背簍。幾人一起朝著後山去。
才走了沒多遠，便遇到了兩個同樣背著臟衣服背簍的女孩子，笑著打了招呼，其中一個女孩子看到莊夢，咦了一聲。
“這是你們妹妹？你爹媽又躲著生了個妹妹？”
四姨擺擺手，“生那麽多做什麽。這是我大姐家的女兒，莊夢。”
莊夢牽起嘴角，不知道該叫什麽。
“你大姐女兒這麽大了？長得真好看，白白凈凈的，真可愛。”
五姨說：“你和我們平輩，按道理莊夢該叫你一聲姨的。”說完示意莊夢叫人。
先前說話的女孩子梳著兩條大大的麻花辮，皮膚黑黑的，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小得不合身了，緊繃繃的套在身上，勾勒出女孩子青澀的身軀來。莊夢甜甜的喊：艷姨。
另一個女孩子留著男生那樣的短發，皮膚也黑。身上穿的卻是男生衣裳的樣式，褲腿挽著，腳上的布鞋補了又補，但大拇指還是露在外面。莊夢就叫她：菊姨。
菊姨的聲音有些粗啞，說：“你家這小侄女長得倒不像農村人。”
五姨笑著回：“哪裏就不是農村的了，只是還沒曬到，過些日子就和我們一樣了。”
幾人嘻嘻哈哈朝著後山的水塘子去。莊夢走不動的時候，四姨就會背著她。
說是水塘子，其實不算小。剛好在幾座山的中間，一眼望去，水是那種藍天的顏色。
小舅放下背簍，呼啦一聲就朝著水塘子跑。
五姨找了個地方，又到處轉著找了塊還算平整的大石板，用水沖幹凈了，就準備洗衣服。
莊夢好久沒看到這樣大的水塘子，哇了一聲，也跟著啪嗒啪嗒跑過去。
水特別涼，小舅已經溺在水裏，游了幾圈，甩著滿是水的頭發，舒服地哇哇直叫。
四姨就罵他：“小心水鬼把你抓去！”
“屁的水鬼！抓我，我就把他老巢都掀了！”小舅搓著身上的泥，笑著回。
四姨不會水，找了個地方坐著。把鞋子脫了，挽起褲腿，伸進涼涼的水裏。
五姨就罵她：“你都不幫幫我嗎？這麽多衣服，我一個人得洗到什麽時候去。”
“衣服是你自己要洗的，又不是我非要你洗的。”四姨皺著眉，看到五姨把她的衣服挑揀出來，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沒意思，要這麽多姐妹有什麽意思。”
五姨眼疾手快地拉過即將下水的莊夢，說：“小孩子不能玩水，會死的！”
“那小舅為什麽能玩？”莊夢撅著嘴，一臉不高興。
“你小舅會游泳，你會嗎？”五姨瞪著她。
“我可以學。”莊夢回嘴。
“下次再學，這次不行！你只能在邊上玩，要是你下水了，我就告訴你媽，讓她收拾你！”五姨威脅道。
莊夢撇撇嘴，她很怕胡晴。
小舅爬上岸來，把上衣脫了擰幹水晾在灌木上，說：“別聽她的，你媽又不會打死你，怕什麽！走，我帶你摸魚去！”
“你一天好的不教！你是長輩，怎麽能帶著她到處玩！”五姨吼了小舅一句。
小舅翻了個白眼，“我好歹是她舅舅，能害她嗎。帶孩子我可比你們拿手。”
說著走過來，牽著莊夢的手，莊夢眼巴巴的看著自家五姨。五姨沒有辦法，又苦口婆心叮囑了一番，這才放開莊夢的領子。
莊夢歡呼了幾句，蹦蹦跳跳牽著小舅的手。小舅就帶著她圍著水塘邊轉，扒開塘子裏的石頭，看下面會不會有魚。
魚倒是有，都是些小崽子。被小舅抓了幾條，似乎就聰明起來，呼啦啦一群群游得飛快。
莊夢樂此不疲地扒著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伸著頭看底下有沒有小魚。若是有的話還要尖叫著叫小舅過來，趕緊抓。
小舅掏了掏耳朵，“小聲點！魚都被你嚇跑了！”
莊夢就激動得比著嘴型：“小舅小舅小舅，快來快來快來！”
小舅捉了魚，就放在木盆裏，舀了水養著。後來再也捉不到了，倒是捉了好多的小螃蟹。
莊夢第一次知道，原來螃蟹是橫著走的。爬得飛快。
她邊躲邊比劃，高興地找不到北，“小舅小舅小舅，這螃蟹是橫著跑的！”
她捉著滑溜溜的魚，看著他們嘴巴一張一合的吐著泡泡，覺得可愛的要命。螃蟹她是不敢上手的，小舅說那個大鉗子會夾人，可痛了。
她怕痛，所以很聽勸。
五姨和四姨洗完衣裳，就坐在水邊，剛好用洗衣粉洗了頭發，又穿著衣裳站在淺水邊，洗了洗身上的泥。
莊夢就被拉著過去洗了個頭發，她還小，脫了衣服洗個澡倒也沒什麽。
她不喜歡洗衣粉洗頭洗身上，化不開的時候，火辣辣的痛。而且洗完身上幹得厲害，頭皮也痛得很。她每次都扣得身上皮屑嘩啦啦的掉。
但是外婆家都是這麽用的。小舅識趣的走到另外一邊自己玩水，不看幾個女孩子之間的嬉戲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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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第二天，幾人又和好如初。
四姨慣會花言巧語，經常騙得小舅和五姨心甘情願分擔本該她做的事，然後又死不承認有這麽一回約定。小舅每每都要去告狀，然後換來的就是外婆的一頓毒打。
“誰叫你不會長記性！”外婆說。
外婆打人能到什麽地步呢。就是拿著手臂粗的棍子，朝著身上，腿上，手臂上打。像她平時打不聽話的畜生一樣。
三姨最是老實巴交，默默的做事情，默默的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起玩。就算被打也是扛在前面的第一個。
外公去放牛的時候，自己會挖一些不知名的草藥回來。拿出他放在床底下的砂鍋，自己舀了水就熬起來。
莊夢問這些草根子真的能治病嗎？
外公就說：“都是赤腳醫師教的，有沒有用…中醫本來好得就慢。好歹喝了肚子不痛。”
“那為什麽不站筷子呢？”莊夢繼續問。她還記得外婆給她站了筷子，她肚子就不痛的事情。
“小孩子才站筷子，大人站筷子沒有用了。”外公哈哈笑起來。濃濃的草藥味順著屋頂飄出去，每每這時，便會聽到外婆的吼罵聲。
“吃死你得了！整天就是個肚皮痛，搞得家裏全是煙！”
外公從來不還嘴，只淡淡的笑著，就當沒聽見。
莊夢長大以後才知道，原來外公那麽瘦，是因為有很嚴重的胃病。吃東西很少，但是又經常餓。他也試過很多土中醫的偏方，自己挖了草藥來熬，似乎沒什麽用，只是不讓他那麽痛而已。
這日輪到三姨和五姨去挑水。
挑水這個活，早上天還沒亮要去一次；傍晚吃晚飯前要去一次。這樣才能緊巴巴的夠用一天的。
莊夢被五姨忽悠著和她一起去挑水。說是去的話，星期四趕大集的時候帶她吃街上的涼面。
她被迷迷糊糊叫醒的時候，天都還沒有亮。五姨見她要哭，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說：“不許哭，吵醒了你外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莊夢忽然就醒了，外婆打她的痛似乎爬回了身上。她撇撇嘴，一臉不情願。五姨又輕聲哄了她好久，拿了濕帕子過來給她醒了醒神。
三姨找了她的衣裳給她套上。雖然是盛夏，淩晨露水卻重，還是會冷一些。
三人摸著黑收拾好了，三姨拿起兩個木桶，挑起扁擔。五姨拎了個大大的塑料桶，莊夢手裏也拿著兩個塑料瓶。
五姨牽著她的手，小聲說：“天黑，你慢些，別摔倒了。”
莊夢回過頭，三間泥房子在濃墨般的黑夜裏顯得有些恐怖。屋後那片大大的竹林被風吹得嘩啦啦的響，枝條張牙舞爪飛舞。
她有些害怕。
月亮已經下去了，天上就掛著零星的幾個亮亮的星子。
她聽到山腳下有人的聲音，三姨在前面說著快一些。若是慢了，打水排隊也要很久。
莊夢穿的還是小舅的布鞋，布鞋有些大，平時有個袢子還好，現下只覺得又大又重，耷拉著不好走路。
她哼哼了幾句，五姨嘆了口氣，蹲下來把她背在背上。
那時的五姨，不過才十一歲。
莊夢只覺得五姨的後背溫暖又幹燥。她手裏拿著塑料瓶，雙臂攏住五姨的脖子，塑料瓶就在五姨的胸前晃晃蕩蕩。五姨一只手兜住她的屁股，一只手還要拎著桶。
一路朝著山腳下去，三姨說：“跟著大部隊走吧，天太黑了。”
五姨問莊夢冷不冷，她搖了搖頭說：“不冷的。”
三姨挑著空桶，問：“莊夢，你是不是讀一年級了？”
“我在讀幼兒園大班啦，明年六歲就能上一年級了。”莊夢積極地回答。
“了不起！你可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了大學生，也帶我們出去見見世面。”三姨笑著說。
莊夢問：“你們為什麽不好好讀書？”
三姨噎了一下，語氣裏有些不高興，“我們都沒有書可以讀，怎麽不好好讀書了。”
莊夢有些奇怪，但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為什麽會奇怪。
五姨就說：“現在家裏，就你小舅在上學。不過看他那樣子，估計初中都考不上。”
三姨哼了一聲：“他就是作，有書讀不錯了，還老是偷雞摸狗…”
“他還小，等再長大點就懂事了。”五姨嘆了口氣。
“還小？要不是他是個男孩，我們都能去上學的。”三姨的語氣裏有些生氣。
“三姐，別說！家裏窮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讓紅興去上學，已經是爹媽最大的能力了…”
紅興是小舅的小名。
三姨還想再說什麽，但是卻突然被吹來的一陣風打散。莊夢什麽都沒有聽見，耳朵裏只剩下風吹林子傳出來的呼啦啦的聲音。
走走停停，到了水井邊，天終於有些微微發亮。井邊排著很多人在打水，幸好井口還算大，一次可以容納四五個人同時打水。
鄉親們互相打著招呼，三姨趁著自己身子小，往前面鉆。五姨放下莊夢，跟著三姨的步子就溜在前面去。
莊夢看著面前到處都是黑乎乎的腿，也跟著擠進去。
“這誰家小孩？唷，長得還挺標志！”人群裏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大姐家的！莊夢，叫姨婆！”五姨笑著接話。
莊夢甜甜的喊姨婆，那婦人震驚道：“胡晴孩子都這麽大了？這麽多年不見回來過。”
五姨繼續說：“都五歲了，一直在城裏做生意，忙嘛。”
“我看你家胡晴是有能耐的，也不知道這些年賺了多少錢，到時候發達了可要記得我們這些窮親戚才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說。
莊夢擠到三姨和五姨的身邊，她下意識的拉過五姨的手。
“賺啥子錢，那城裏的錢也不好賺的。要我說，當初她就不應該出去。那外面什麽都沒有，吃菜要花錢，吃米也要花錢，喝水都要花錢，也不知道出去做什麽。家裏什麽都有，也餓不死…”
五姨和三姨笑著，但是不接一句話。莊夢擡著頭看著面前這些不認識的人，心裏突然覺得很煩。
她扯了扯五姨的手，說：“咱們快點回家吧，我餓了。”
五姨點了點頭，三姨趁著大家的註意力都在莊夢的身上，屁股一擠就搶到邊上打水的位置。
幾人快速打了水，然後離開。
天邊的魚肚白越來越大。
到家時四姨已經掃完了院壩，把廊下的豆子一摞摞拿出來曬著。再把圈裏的雞和大鵝被放了出來，自己去找吃的。
小舅拿著水瓢，正在餵莊順喝水。看到他們來了，便去圈裏牽了老牛和馬，要拉到有草的地方去。莊順自然是跟著自己的小舅，男孩子似乎更喜歡和男孩子在一起玩。
莊夢餓得不行，三姨五姨倒滿了水缸，從蒸籠裏拿出昨天晚上剩的窩窩頭，遞了一個給莊夢。
窩窩頭哽得要死，莊夢喝了好多水才將將咽下去。
五姨從外面拿了些幹柴回來，準備點火做飯。三姨背著背簍，要去打豬草。
外公和外婆天沒亮，就收拾扛著鋤頭去地裏給鋤草翻土了。
莊夢找了一圈，發現只有五姨還能說上幾句話。便巴巴跟在五姨身後，給她添個柴或者舀點水。
五姨抽空說：“一會吃了飯，睡一會，等太陽不那麽大了，你要和我一起去洗衣服嗎？”
莊夢憨憨的問：“在哪裏洗衣服？”
“後山，我帶你去。那裏有個小塘子，還可以摸魚。”五姨擡了擡眉毛，眼睛裏亮晶晶的。
莊夢就答應下來。
做好飯外婆們還沒有回來，五姨把家中的臟衣服搜了個遍，拿了個背簍塞得滿當當的，又擡了個木盆，拿好洗衣粉和錘衣裳的棒子。
小舅牽著莊順回來，兩人手裏還拿著烤好的玉米棒子，莊順吃得滿臉都是灰。
四姨打了一早上的豆子，累得坐在石頭上休息，等休息得差不多，還得把豆子葉和梗收起來放好，這個東西可以點火，也可以做肥料。
五姨牽著莊夢，去雞圈裏摸了幾圈，把摸到的雞蛋和鵝蛋小心地放在籃子裏，拿到廚房去，放在專門的一個大大的木桶裏面。
這些蛋都是趕大集的時候拿去換錢的。一般鄉裏人自己買的少，多數都是外來的商戶，開著大貨車，挨家挨戶的收來，轉手賣到城裏去。
小舅問她：“你們那真的喝水都要錢嗎？”
莊夢點點頭，胡晴開的小賣部，那些花花綠綠的飲料卻是是要錢買的。但她最喜歡喝的還是酸奶。
“什麽都要錢？”小舅睜著大眼睛繼續問。
莊夢掰著手指頭數：“吃米，買菜，買衣服，買零嘴，買鹽巴…好像什麽都要錢的。”
“我的天啊，那城裏豈不是遍地都可以賺錢！”小舅眼睛都亮起來。
莊夢不知道賺錢，只知道別人在他家的小商店買東西是必須要給錢的。當然，很多時候也會賒賬。
胡晴說，鄉裏鄉親的，不賒賬，生意不好做。
外婆和外公回來，大家這才擺了筷子和碗，開始吃飯。
吃完飯，莊夢習慣性打了個哈欠，小舅被忽悠著洗了碗，五姨抱著她哄她午睡。
太陽太大，家裏人都要睡一會。等日頭不那麽曬了，再接著做事情。
莊夢睡得不踏實，渾身是汗。五姨找了把棕葉做的扇子，輕輕給她扇風。
睡醒了五姨端著水瓢，莊夢咕嚕嚕灌了好多水。
外公外婆還在休息，五姨問：“我要去洗衣服，你們要去嗎？”
小舅問，去哪裏洗，若是去水井邊，他不去的，太遠了。
五姨說：“就後山那邊，有個水塘子那裏。小江艷和小菊約我一起去的。”
小江艷和小菊應該是五姨的玩伴。
小舅想了想，說：“老四去嗎？老四去我就去。”
“叫四姐！”四姨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沒事就去唄，天這麽熱，要是能扒些果子吃也好。”
三姨還在睡著，四姨去喊她，她迷迷糊糊的說不去。四姨輕輕說：“那一會爹媽問我們，就說我們去水井邊洗衣服哈，別露餡了。”
三姨答應了一聲。五姨端著盆，莊夢拿著洗衣粉，小舅被四姨忽悠著背著最重的背簍。幾人一起朝著後山去。
才走了沒多遠，便遇到了兩個同樣背著臟衣服背簍的女孩子，笑著打了招呼，其中一個女孩子看到莊夢，咦了一聲。
“這是你們妹妹？你爹媽又躲著生了個妹妹？”
四姨擺擺手，“生那麽多做什麽。這是我大姐家的女兒，莊夢。”
莊夢牽起嘴角，不知道該叫什麽。
“你大姐女兒這麽大了？長得真好看，白白凈凈的，真可愛。”
五姨說：“你和我們平輩，按道理莊夢該叫你一聲姨的。”說完示意莊夢叫人。
先前說話的女孩子梳著兩條大大的麻花辮，皮膚黑黑的，身上的衣裳都有些小得不合身了，緊繃繃的套在身上，勾勒出女孩子青澀的身軀來。莊夢甜甜的喊：艷姨。
另一個女孩子留著男生那樣的短發，皮膚也黑。身上穿的卻是男生衣裳的樣式，褲腿挽著，腳上的布鞋補了又補，但大拇指還是露在外面。莊夢就叫她：菊姨。
菊姨的聲音有些粗啞，說：“你家這小侄女長得倒不像農村人。”
五姨笑著回：“哪裏就不是農村的了，只是還沒曬到，過些日子就和我們一樣了。”
幾人嘻嘻哈哈朝著後山的水塘子去。莊夢走不動的時候，四姨就會背著她。
說是水塘子，其實不算小。剛好在幾座山的中間，一眼望去，水是那種藍天的顏色。
小舅放下背簍，呼啦一聲就朝著水塘子跑。
五姨找了個地方，又到處轉著找了塊還算平整的大石板，用水沖幹凈了，就準備洗衣服。
莊夢好久沒看到這樣大的水塘子，哇了一聲，也跟著啪嗒啪嗒跑過去。
水特別涼，小舅已經溺在水裏，游了幾圈，甩著滿是水的頭發，舒服地哇哇直叫。
四姨就罵他：“小心水鬼把你抓去！”
“屁的水鬼！抓我，我就把他老巢都掀了！”小舅搓著身上的泥，笑著回。
四姨不會水，找了個地方坐著。把鞋子脫了，挽起褲腿，伸進涼涼的水裏。
五姨就罵她：“你都不幫幫我嗎？這麽多衣服，我一個人得洗到什麽時候去。”
“衣服是你自己要洗的，又不是我非要你洗的。”四姨皺著眉，看到五姨把她的衣服挑揀出來，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沒意思，要這麽多姐妹有什麽意思。”
五姨眼疾手快地拉過即將下水的莊夢，說：“小孩子不能玩水，會死的！”
“那小舅為什麽能玩？”莊夢撅著嘴，一臉不高興。
“你小舅會游泳，你會嗎？”五姨瞪著她。
“我可以學。”莊夢回嘴。
“下次再學，這次不行！你只能在邊上玩，要是你下水了，我就告訴你媽，讓她收拾你！”五姨威脅道。
莊夢撇撇嘴，她很怕胡晴。
小舅爬上岸來，把上衣脫了擰幹水晾在灌木上，說：“別聽她的，你媽又不會打死你，怕什麽！走，我帶你摸魚去！”
“你一天好的不教！你是長輩，怎麽能帶著她到處玩！”五姨吼了小舅一句。
小舅翻了個白眼，“我好歹是她舅舅，能害她嗎。帶孩子我可比你們拿手。”
說著走過來，牽著莊夢的手，莊夢眼巴巴的看著自家五姨。五姨沒有辦法，又苦口婆心叮囑了一番，這才放開莊夢的領子。
莊夢歡呼了幾句，蹦蹦跳跳牽著小舅的手。小舅就帶著她圍著水塘邊轉，扒開塘子裏的石頭，看下面會不會有魚。
魚倒是有，都是些小崽子。被小舅抓了幾條，似乎就聰明起來，呼啦啦一群群游得飛快。
莊夢樂此不疲地扒著一塊又一塊的石頭，伸著頭看底下有沒有小魚。若是有的話還要尖叫著叫小舅過來，趕緊抓。
小舅掏了掏耳朵，“小聲點！魚都被你嚇跑了！”
莊夢就激動得比著嘴型：“小舅小舅小舅，快來快來快來！”
小舅捉了魚，就放在木盆裏，舀了水養著。後來再也捉不到了，倒是捉了好多的小螃蟹。
莊夢第一次知道，原來螃蟹是橫著走的。爬得飛快。
她邊躲邊比劃，高興地找不到北，“小舅小舅小舅，這螃蟹是橫著跑的！”
她捉著滑溜溜的魚，看著他們嘴巴一張一合的吐著泡泡，覺得可愛的要命。螃蟹她是不敢上手的，小舅說那個大鉗子會夾人，可痛了。
她怕痛，所以很聽勸。
五姨和四姨洗完衣裳，就坐在水邊，剛好用洗衣粉洗了頭發，又穿著衣裳站在淺水邊，洗了洗身上的泥。
莊夢就被拉著過去洗了個頭發，她還小，脫了衣服洗個澡倒也沒什麽。
她不喜歡洗衣粉洗頭洗身上，化不開的時候，火辣辣的痛。而且洗完身上幹得厲害，頭皮也痛得很。她每次都扣得身上皮屑嘩啦啦的掉。
但是外婆家都是這麽用的。小舅識趣的走到另外一邊自己玩水，不看幾個女孩子之間的嬉戲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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