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1章 它年花開

關燈
第41章 它年花開

“唐公子, 這位小姐,留步!請留步!”

這時,身後傳來高呼聲, 是郭鎮長帶著鎮上的幾個村民們追了上來。

“唐公子,您可不能走。”

他喘著氣擋住慕韶光,急切地說道:“上一次您幫助了我們, 就不告而別了, 大家的心裏都覺得很遺憾。這回又是您救了我們的命,我們怎麽也要請您喝碗酒, 吃頓飯,請兩位千萬不要推辭!很多人……很多人很想當面向著你們道一聲謝。”

除了郭鎮長之外, 別人都不敢說話, 生怕粗言粗語,哪裏說得不對了,會讓這位高貴又厲害的大恩人不高興。

他們都站在郭鎮長的身後,惴惴地看著慕韶光, 眼睛裏都是期待之色。

“一直以來, 魔族因為血統特異,沾了個‘魔’字,都被外邊的人視若鬼怪, 不受接納。天生的魔族若是有靈根,能修煉, 尚且還有一條出路,但更多的人也只能被當成賤民, 生而受棄, 不敢離開魔域的庇佑。”

郭鎮長道:“我這一輩子,就是盼著魔民也能在這世上有個立足之地, 堂堂正正地活著,要不是您……要不是您……”

他心中激動,聲音發顫,說到這裏便說不下去了,停了好一會,方才定了定神,續道:

“要不是您,我怕是到死都看不見這一天。我知道您不是貪好虛名的人,但可否能讓我們盡一盡心呢?”

慕韶光沒再多說什麽,扶住他,說道:“走吧。”

他回頭看向葉天歌,問道:“葉師妹?”

他們幾個說話的時候,葉天歌站在旁邊,原本滿身的不自在。

她一個人獨來獨往久了,很不適應這種熱鬧的場合,以及形形色色的人,更何況,眼前這些人這些事,其實不能說跟她有多大的關系。

她本來想說,那你們聚,我走了,可是這話都到了嘴邊,慕韶光叫她的時候,她楞是沒說出來,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跟著這個其實並不怎麽熟的師兄,一起蹭了百姓們準備好的宴席。

坐在人群中,聽著耳畔的喧囂熱鬧,聞著酒菜香氣,感受到一道道目光註視在身上,一個個人滿是感激地上來道謝、搭話,葉天歌覺得身上冒了一層的冷汗。

她覺得她像是一只意外暴露在日頭底下的野鬼,身上披著的那層人皮被陽光來來回回地照著,就快要被人揭出原形來了。

她很後悔留下來。

這時她又聽見有人過來問慕韶光:“公子,那個姑娘是什麽人啊?長得真是俊。”

葉天歌心裏一緊,只是低頭捧著手裏的碗,一眼也不往那邊看,假裝根本就沒聽到他們在說話。

她聽見慕韶光笑著,以最自然不過的語氣回答道:“這是我師妹,跟著我一起出來歷練的。”

那人哦哦地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們這邊的姑娘也想過去和她說說話,送點吃的,就是怕冒犯。看她……是不是有什麽事不高興啊?”

慕韶光道:“不會,她就是性格文靜,不太愛說話,其實心裏面是很開心的。”

葉天歌怔了怔。

這說的……是自己嗎?

這時,慕韶光已經接過那個人手裏捧著的碗,態度隨意地遞給葉天歌:“他們怕你不會喝酒,這是特意給你熬的奶茶,嘗嘗?”

躍動的火光下,他的目光溫柔得像一個夢,那雙流波般的眼睛中含著笑,如那碗溫熱香甜的奶茶一樣讓人無法拒絕。

那種從心肺透出來的暖意,就一點一點的滿溢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麽,那片刻,她的惶恐與緊張,突然不見了。

她接過碗,試著向上彎了一下唇角:

“謝謝……師兄。”

見葉天歌低著頭一副很靦腆的樣子,說話也細聲細氣的,其他人對她的懼怕也少了很多,也有姑娘悄悄湊上來跟她說話。

在她們眼裏,葉天歌是這樣幸福,她們羨慕著葉天歌美麗的外表與高深的修為,也羨慕她被那樣風度翩翩的師兄呵護寵愛。

還有人帶著點羞澀,小心翼翼地跟葉天歌打聽著慕韶光平時都做什麽,喜歡什麽,有沒有道侶了。

葉天歌很久沒有接觸過這些小兒女心思了,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新奇,可惜這些其實她也不知道。

正隨口編了兩句,就聽有個老嬤嬤問她:“姑娘,你師兄叫你葉師妹,你姓葉啊?你……你認不認識我們村上的老葉頭啊?我看你真是眼熟。”

葉天歌吃驚地看著她:“你是——?”

老嬤嬤道:“我是阿阮,你知道我嗎?”

她試探著問:“你是阿葉嗎?咱們小時候常常一塊玩的!”

兩人竟是多年未見的兒時好友,可葉天歌尚是綠鬢朱顏的少女樣貌,阿阮卻已經白發蒼蒼,垂垂暮年了。

葉天歌道:“我……我是阿葉,阿阮姐姐。”

老嬤嬤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一直想著你,這麽多年了,我還以為你不在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面,你還過得這麽好,學了仙法,太好了!”

葉天歌沒法回答她的話,只好搖頭而笑。

老嬤嬤說:“我還記得今日三月初三,還是你的生辰呢!”

慕韶光聽著兩人說話,耳畔似乎也響起一個聲音,那是他自己在問:“我聽人叫你‘阿葉’,這是你的名字嗎?”

另一個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回答他:“我姓葉,就叫阿葉,我沒有名字的。”

“詩說,‘天歌應春籥,非為是春風’①,我遇見你的時候,春光駘蕩,天音如曲,我幫你取個名字,就叫‘天歌’如何?”

慕韶光擡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知道自己拜入師門之前的事情都記不清了,那時問旻告訴他,是他少年時全家被魔族所戮,受的刺激太大,影響心境,他便將那一部分記憶全都抹除了。

但後來慕韶光機緣巧合想起了一些事,才知道不是的。

那個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其實一直在欺騙他。

如今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和葉天歌應該真的曾經見過,只是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葉天歌沒去穹明宗,而是拜入了合虛。

這些事琢磨的多了總是頭疼,慕韶光不願再深想下去。

這時有人叫他,他便端起手中的酒碗,說道:“故人重逢已是喜事,再趕上生辰,那是喜上加喜,當浮一大白!”

大家都端起碗來,有人笑著嚷道:“原本我們這裏生辰敬酒,還唱祝酒歌呢!”

慕韶光笑道:“也無不可。”

一聽他要唱歌,眾人的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剛才的笑鬧和喧嘩聲幾乎是一瞬間就沒有了,大家仿佛要參加什麽極為重要的典禮似的,近乎虔誠的等著慕韶光開口。

慕韶光喝了口酒,開口卻不是祝壽之曲,而是唱道:——

“我欲築化人中天之臺,下視四海皆飛埃;又欲造方土入海之舟,破浪萬裏求蓬萊!”

取日掛向扶桑枝,留春挽回北鬥魁。橫笛三尺作龍吟,腰鼓白面聲轉雷。

飲如長鯨海可竭,玉山不倒高崔嵬。半酣脫幘發尚綠,壯心未肯成低摧……

慕韶光的音色從來是清冷中帶著幾分溫柔,他這個人也如一潭平波不興的桃花水,迷灩而朦朧,葉天歌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輕狂放達的樣子。

仿佛在他的歌聲中,高山大河都紛紛輕上三兩,萬物皆可輕拋。

周圍的喧嘩與熱鬧顯得那樣遙遠,又那樣近,天地悠悠,人間如此,令人幾乎想要潸然落淚。

“……我妓今朝如花月,古人白骨生蒼苔;後當視今如視古,對酒惜醉何為哉?”

慕韶光回過頭來,酒杯與葉天歌手中的碗輕輕一碰:“但留千載狂名在,自有它年百花開。”②

心上遽痛,又似釋懷。

難以形容那種震撼、動容,與沒有緣由,僅僅是覺得美好的感動。

再無回答的餘裕,葉天歌感到一股洶湧的淚意湧上眼眶,連忙閉目,及時強忍了回去,唯有濃密的睫毛之下,隱約洩露出一點晶瑩的亮色。

慕韶光回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想,連這種時候想要流淚,都要忍回去嗎?

他仰頭看向天邊的月色,微微一笑。

好在今天的風光甚美,不虛此行。

他一曲罷了,好半晌,人們才紛紛回過神來,轟然叫好。

有的姑娘也站起身,輕盈地轉著圈,跳起了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曼妙生姿。

甚至連小孩子都跌跌撞撞跑到慕韶光的身邊,抓著他的衣角,學大人的模樣,給他作揖。

慕韶光失笑,摸了摸她的頭,將自己腰間的一只辟邪香囊送給了她。

“唐公子。”

有人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腰來,將一只湯碗捧給了他,低聲道:“我爹讓我過來,端碗醒酒湯給您。”

周圍太過熱鬧,這人說話的時候就湊在他的耳畔,氣息沁涼,在這席上,像是一縷拂過沸水表面的清風。

慕韶光樣樣事情做得好,唯有這酒量確實不怎麽拿得出手,兩三杯下肚,人表面上瞧著仿佛是沒什麽問題,實際上早就暈的找不著北了。

也就是他有靈力撐著,喝的再醉,總也還不至於躺在街頭,不省人事。

這碗醒酒湯來的很及時,也不知道是誰這麽善解人意。

慕韶光轉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犯暈,扶了下對方的手臂。

那人的身體竟是一顫,但隨即就把他撐穩,道:“小心。”

慕韶光道:“沒關系。”

他順著那手臂望上去,見那是個極挺拔的年輕男子,雖然此時彎著腰,仍顯得像一棵蒼勁有力的孤松。

他的半邊臉隱在陰影中,半邊臉對著火光,神情朦朧而陰晦,唯有一雙寒潭般幽深的雙目熠熠生輝,仿似盛滿了深深淺淺的溫柔。

竟會有人生了這樣冷厲,卻又這樣多情的一雙眼。

慕韶光從對方手中把醒酒湯接了過去,又說道:“謝謝你。”

那人低聲說了句“您客氣了”,仿佛怕燙著他似的,依舊幫他小心翼翼托著湯碗放在桌上,這才躬了躬身,轉身離開。

慕韶光將湯碗放在自己跟前,撐著額頭,靈力稍稍運轉片刻,酒意已消。

碗底的幾滴湯汁濺出來,沾上了慕韶光的指尖。

慕韶光凝視著那碗醒酒湯,卻沒喝,片刻之後搖頭笑了一聲,用手指上的水漬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旋即隨手抹去。

*

那位給慕韶光送醒酒湯的年輕人背對著所有的繁華和熱鬧,一步步離開,直到他的整個身影徹底沒入了寂靜的黑暗之中。

墻下的陰影裏,無聲無息地冒出一派黑衣人,同時單膝落下,跪在了年輕人面前:“主上。”

年輕人的身影如水波般蕩漾起來,然後一點點變了服飾和樣貌,赫然正是解君心。

為首的黑衣人擡起頭來,正要稟報什麽,解君心卻一擡手,止住了他,忽地轉身走了。

一排跪在地上的下屬們滿頭霧水,不禁順著解君心離開的方向看去,只見自家的主人竟走向了不遠處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孩。

小孩站在那裏,手裏好像在擺弄著一個做工精致的小香囊,她身後不遠處的女子應該是她娘,正背對著她蹲在地上,收拾著一個背簍。

解君心走過去,也拿出了一個香囊,他那只香囊上面鎏金綴玉,華美無比,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道:“這個更好看,與你換?”

小孩警惕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卻一點猶豫都沒有,抱緊了自己手裏的香囊,使勁搖頭:“恩人哥哥給的,不換。”

解君心道:“你這個壞了,我指給你看。”

他的屬下站在遠處,眼睜睜地看著解君心從那孩子手裏接過香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展變幻術,將他手中的兩個香囊掉了包。

他拿著原本是他自己那只變化成的香囊,一本正經地給孩子指了個地方:“這。”

一個四歲的孩子,被堂堂魔神大弟子親自蒙騙,必然是不可能察覺出來任何破綻的,還認真地跟解君心解釋:“這不是壞了,這是花花。”

解君心冷漠道:“是麽。”

那孩子大聲說:“你真笨!”一把將香囊搶了回來,愛惜地用小手展平。

解君心成功賺到了慕韶光的那只香囊。

靜候在原地的下屬們一個個把頭埋的低低的,一點也不敢多看頂頭上司幹壞事的場面,強忍住嘴角抽搐的表情。

看來從今日起,魔修萬惡的罪名又要加上一個騙小孩東西了。

這孩子的母親正是先前那位丈夫前一陣子剛剛去世的女子,她總算保住了自己那幾畝剛剛抽穗的麥子,欣喜不已,此時也收拾好了東西,過來領孩子回家。

走過來的時候,她依稀看到有個人站在孩子的跟前,可是到了附近眼前一花,那道人影卻已消失。

“娘!娘!”

女子將孩子抱起來,問道:“小丫,剛才是誰在和你玩呀?”

孩子愛不釋手地擺弄著手裏的香囊:“一個哥哥……鬼、鬼一樣的哥哥……”

女子:“?”

孩子卻擡起頭來,四下看了看,揉揉眼睛道:“哥哥不見了……”

*

解君心香囊到手,袖拂衣動,已掠入身後的法陣當中,轉瞬便回到了他那處空曠陰森的魔殿裏。

高處的王座之下,他的下屬們也各自現身,分跪左右兩排。

解君心擡手示意他們起身:“情況如何?”

右側首位的那名下屬應聲回道:“稟主上,自從上回塗垚將魔神諭示放出之後,這些日子裏,整個魔域中處處暗湧,你爭我奪,積攢了不少的戾氣與血煞,有幾處較小的靈穴已經開始崩塌,一切都進展的很順利。”

解君心靠在王座中,手裏擺弄著那只剛剛誑來的香囊,漫不經心地聽著他的回話。

“很好,計劃不變,你們繼續在各處盯著。”

蒼白的指尖細細勾勒過香囊上的金絲銀線的花紋,動作溫柔的宛若撫摸情人的肌膚,“所有行動,避開唐郁的山峰周圍。”

沒有人敢多問原因,都低聲答應了,準備退下。

臨走時,有個人回了下頭,卻發現解君心將那個香囊攥入手中,收攏五指,竟是一副好像要將它捏碎的架勢。

那人不禁一怔,而後不敢再多看,連忙快步離開。

眼看解君心掌中靈力一吐,那只香囊就會碎的連灰都不剩,他的左手卻忽然擡起來,“啪”一聲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然後解君心開口問道:“你要幹什麽?”

他在說出這五個字的時候,聲調語氣都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更加帶著一種少年人不平不滿之感。

隨即,解君心的神情又是一變,重新變回了那副深沈陰冷的模樣,看著自己的左手,冷聲道:“誰讓你出來的?”

這一問一答間,周圍空無一人,他竟是在跟自己的另外一個人格對話!

那另一個“解君心”憤憤地說:“身體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為什麽不能出來?哼,你背著我給他端解酒湯,他還抓了你的手臂。你行,你圓滿了,得意了!”

“而我,我一下也沒有碰到他,連跟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越說越氣:“你現在得了便宜還賣乖,居然要把這個香囊毀了。這是他的東西,你有毛病嗎?!”

解君心淡淡地說:“人是殊途,留著一件死物,有何意義?”

另一個人格道:“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這樣做。他現在也在魔域,你魔域弄亂了,萬一傷到了他,怎麽辦?”

解君心道:“我方才已經下令,暫時不會讓人去動他所住的山峰,傷不到他。如果不這樣做,日後大亂一起,才是真的對他不利。你難道不清楚嗎?”

大殿裏一片寂靜,過了片刻,那另一個人格才道:“反正我不許你弄壞他的東西,你不要我還要。”

解君心漠然道:“自欺欺人,可笑至極。”

說完之後,他又掛上了一臉冷笑,對自己反唇相譏:“裝模作樣什麽,你若不可笑,何必將這個香囊拿回來?方才眼巴巴騙小丫頭的也不知道是誰。”

這句話說完之後,半晌沒人回應。

好一會,解君心的手忽然一松,香囊落在了衣擺上。

竟是本體無話可說,無聲無息地離開,把身體的控制權讓了出來。

另一個“解君心”得到了掌控自己身體的權力,立即將香囊拿起來,愛惜地輕輕展平,然後仔細端詳著,怎麽看怎麽好看。

良久,他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舉起香囊,放在唇邊輕輕一吻,然後將它貼身放在了心口處。

--------------------

作者有話要說:

註:

①唐代沈佺期:《奉和聖制同皇太子游慈恩寺應制》。

②宋代陸游:《池上醉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