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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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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越的背影,很快沒入了朦朧的煙雨中。

鄭貴妃沒有得到回應,癡癡地望著他,不由攥緊了手中的帕子,長長的紅色指甲幾乎陷入肉裏。

她知道他找她不是為了活命,也知道他接近自己是為了太子,但她還是忍不住將他留在身邊,希望他有一天會改變主意。

今日他親口承認有喜歡的人,作為女人,她的心裏有一種酸澀的醋意。當初她年紀輕輕入宮,還是個活潑開朗的少女,可朱瑞已是個浮腫的中年男子了。她對愛情的希望徹底破滅,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保護自己的地位上,漸漸地,變得圓滑世故、勾心鬥角。

可那顆相愛的心仍是不死的,在多年前看到宋越的那一瞬,她就已經淪陷了。他越不想理自己,她就越喜歡他喜歡得無法自拔。得不到的心,永遠在騷動。

前朝的李貴妃與張首輔心意相投,彼此扶持,是多麽令人羨慕的知己和伴侶,假若能像他們那樣,此生便也無憾了。

罷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心思,她可以等。

她披上鬥篷拉上風帽,又撐了傘,追出去,宋越卻是已不知走到宅子的哪處去了。庭院內,煙雨朦朧,風吹浮萍。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先喚來小廝吩咐,“去煮一碗姜湯,再去請個大夫來吧。”

小廝應諾去了,她便繼續找他。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都淋濕了。她硬把他拉回了屋裏,去探他的額頭,微微發燙。

她很快以帕子替他擦身上的雨水,他卻是擡手阻止了她,“我自己來。”

她有些酸澀地抿了抿嘴,把帕子交出去,“我不逼你了,你別這樣,看你生病我心裏難受。我讓廚房煮了姜湯,也讓人去請大夫了,大夫一會就來。”

“謝謝。”他淡淡道。

她斂目搖搖頭,親自去為他倒了杯熱水,“你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你放下,出去吧。”他卻並不接受她的好意,“我要換衣裳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好吧。”

不久後,大夫來了。

他先為宋越把了脈,然後便到幾前去開藥方。因有外人在,鄭貴妃也不便出現在屋裏,便只在隔壁的暖房等著。

大夫寫藥方的時候,宋越將一封信交到他手裏,另附上了十兩銀子,“麻煩你,幫我把此信送出去,不要讓這屋裏的人知道。”

那大夫點了點頭,“您是宋閣老吧?那日在西市刑場,我見過您。大家都說,您是個好人,從來都為我們這些百姓著想,只也不知怎麽觸怒了龍顏,要被斬首。好在是老天有眼,那日有人救了您。閣老一心為民著想,如今我這百姓能為閣老做些事,實屬榮幸。閣老放心,我必將此信送到,這十兩銀子著實不必了。”

宋越笑笑,“沒想到與大夫您還有一面之緣。這十兩銀子您還是收著吧,我如今被困在這裏,銀子實用不上。世道不好,有我們這些官員的責任,銀子不好賺,你們也過得清苦,還是收著吧,聊表我一番心意。”

那人猶豫了一下,道:“……如此,那草民謝過閣老了。閣老方才受了涼,定要按此藥方服藥,以免病重傷身。”

“我記著了,多謝。”

大夫走了,屋裏的下人很快去抓藥煎藥。待藥煎好了,鄭貴妃親自端來給宋越喝。

她進屋時,只見他躺在床上闔著眼,像是睡著了。她在床邊細細地看了他好一會,沒有叫醒他,後只把藥碗擱在桌上,然後就閉門退出去,回宮了。

臨走前,她輕聲道:“好好休息。”

幾天後,白蓮教十幾萬大軍便已行進到了真定,打得蜀王措手不及,退無可退,只能堪堪應戰。

真定一帶皆是兩方的戰場,兵器、火炮、戰馬隨處可見,兩軍人馬到處吶喊廝殺,旌旗搖曳,硝煙不斷。附近的百姓倉皇棄家逃亡,流離失所。田中快成熟的莊稼盡數被毀,許多房舍未能幸免,被火燒成了斷壁殘垣。

總之,血流成河,屍骨累累。

大雨一下,滿地就都是紅水,染紅了河流湖泊。

雙方拼得你死我活,都想著先吃下對方,掃清了障礙,最後入主紫禁城。

十多日激戰下來,蜀王漸漸不敵,連連後退,孟歌行卻是帶兵一路狂追猛打。

……

白蓮教掉頭打蜀王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徐延的耳朵裏。

早先他讓徐斯臨與蜀王聯系,建立了合作關系,在金錢和人脈上都支持了蜀王,意圖助蜀王謀權篡位,保徐家榮華富貴。

白蓮教進攻大明,於他們來說是正中下懷,鷸蚌相爭,他們這漁翁就可得利。到時候大明一堆傷病殘將,自然無法對抗他們的十萬大軍,紫禁城中的那張髹金龍椅,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可誰想到那孟歌行竟不按常理出牌,出人意料地掉頭進攻他們,蜀王一時毫無準備,自然兵荒馬亂。

他已是得罪了朱瑞,與蜀王一條繩上的螞蚱,蜀王若是戰敗,那徐家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如今白蓮教大軍大約有十三、四萬人,而蜀王的十萬人馬大都是新兵,必然是敵不過的。他得想個辦法幫助蜀王。

放眼滿朝,如今還有可能幫上他的,就只剩下一位——英國公。英國公在西北有三萬人馬,人強馬壯,原是為了防韃靼進攻的,只要他肯撤回來幫助蜀王,那他們戰勝孟歌行的希望便大增。

當年他以天將異兆一事害死了顧少恒一家,為的就是切斷顧少恒與英國公女兒蘇妙儀定下的親事。只可惜兒子一直不同意,那件婚事便也擱下。眼下局勢迫在眉睫,那一步棋是勢在必行。

不過他如今已被剝奪了首輔之位,英國公卻是未必見得願意。

徐延想了想,叫來親信吩咐了兩句,叮囑道:“先不要叫公子知道,辦得越快越好。”

……

又過了幾日,青辰在府中呆得煩悶,又沒有宋越的消息,便出了門。漫無目的地逛了會,她想起好些日子沒見到顧少恒了,於是去了陸家的族學。

陸家族學門外不遠處,青辰才走到巷子口,就見到有個女子正在與顧少恒說話。

那女子十四五歲的模樣,一身水綠色的衣裙,杏眼睜得圓圓的,看著活潑而有朝氣。

青辰對她有印象。顧少恒行冠禮那日,她在顧府見過她的,好像是英國公蘇家的女兒,顧少恒指腹為婚的表妹。

上次見面的時候,這姑娘正纏著她的表哥陪她玩,一副天不管地不管,只要她表哥的模樣,很是可愛。

青辰正要避開,二人的對話聲卻是傳到耳邊。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如今你我之間已經沒有婚約,莫要與我這罪臣之子糾纏不清,耽誤了你。走吧,你我今生……總歸是有緣無份。”顧少恒的聲音。

那女子卻是急道:“當年定了婚約,自然是一輩子生效的。我不管你遇到了什麽,你都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蘇妙儀的夫君此生就只你一個,旁的我都不認!”

“……人間事,豈是你我能說了算的。”落寞的一聲,聽得青辰為他心疼。

後來,青辰沒有再聽,到一旁等著去了。沒過多久,那姑娘也走了,走的時候以袖子拂著眼角,像是哭了。

顧少恒走過來,正好看到青辰,有些意外,“你來了。”

青辰點點頭,“方才正巧聽到你們說話。”

他淡淡一笑,“她是我的表妹,叫蘇妙儀,年紀還小。早年兩家為我們定下了婚約,只是現在你也知道,我都這樣了……”

“看的出來,她喜歡你。”

他苦笑一下,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喜歡又如何,我如今只是個教書先生,到底是高攀不起了。不說這些了……我聽陸大人說你救了宋老師,老師他還好嗎?”

青辰的眼睛黯了黯,“我與他分開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下落如何。他說過會聯系我的,只是好多天過去了,也沒等到他的消息。”

“老師他為國為民做了這麽多事,若老天有眼,當讓他有好報。”

青辰嗯了一聲,“我這些日子也沒什麽事,心裏煩悶,咱們隨便說會話吧。”

“好。”顧少恒笑了一下,“有什麽不開心,盡管跟我說,我永遠是你最好的朋友。”

便在青辰與顧少恒邊走邊聊時,蘇妙儀的馬車卻是在一條小道裏被人攔下了。

她原是坐在馬車裏哭,因知道與顧少恒不太可能而傷心不已。沒想到馬車被人攔下,幾個蒙面的男子不由分說地拉扯她下車,給她頭上套了黑色頭套,又將她手腳捆了起來,擄走了。

……

當夜,徐延便把兒子徐斯臨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徐斯臨乍聽蘇妙儀已被父親捉回府,心裏很是抗拒,俊逸的眉目透出猶疑冷漠之色,甚至有些生氣,“父親行此事,如何倒不先與我商量。”

“形勢緊迫,來不及與你細說。”徐延道,“與英國公府的婚事,我原也催過你幾回,你總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蜀王被白蓮教大軍圍剿,以他新招募那十萬人馬,必是對抗不了。英國公在西北有三萬人馬,個個都是精兵強將,如今瓦剌已被藍嘆擊退到百裏之外,那三萬人馬若能加入蜀王,我們便可以出其不意,反敗為勝。”

話音落,屋內一時沈默,燈盞上的燭火“啪”一聲,燒了個燈花。

徐斯臨皺著眉頭,看著父親滿頭斑白的發不說話。

徐延又道:“兒子,你應該很清楚。如今咱們徐家與蜀王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他若是敗了,皇帝必不會放過我們。造反之罪,勢必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徐家的生死存亡,如今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不用父親多說,徐斯臨自然是很清楚眼前徐家的處境。

只是他心裏,放不下那個人。

他這幾年拼命往上走,把權勢握到自己的手裏,為的都是讓自己更有自信站到她面前,更有自信去與宋越爭奪她,然後娶她為妻,與她白頭偕老。

他一點也不想娶別人,可是如今徐家蒙難,父親說的沒錯,他們若不與英國公府聯姻,那麽徐家就會大難臨頭。

他的心裏很掙紮,喜歡的人不能娶,娶的人自己不喜歡,雖是身為大明第一權貴之子,到底還是擺脫不了宿命的無奈。世間人,也許大抵都如此,並沒有什麽區別。

那些與青辰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為她心動為她忐忑的情緒,那些思念,那些躁動的青春,終是要被埋入成長的棺木。

徐斯臨沒有說話,站了起來,徑直推門而去。

徐延看著兒子孤寞的背影,也不再追問。父子倆間早有默契,兒子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隨後,他提筆給英國公寫了封信,說是蘇妙儀已失身於自己的兒子。

然後他又蜀王寫了封信,將這好事告訴了蜀王,讓他安心作戰。英國公的三萬人馬,很快就會助他一臂之力。

……

徐斯臨回到了屋裏,命人端來酒,也不將酒倒入杯裏,拎著壺就對著壺嘴喝。

燭火簇簇地燃燒著,倒映在他的眼裏,窗外幾枝疏影,慢搖秋風。

酒順著他的嘴角滑下來,打濕了胸口上的衣襟,仿佛是心裏,也下起了雨。

他大口大口地灌自己,喝得很急,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心中卻是越來越沈,佛是沈到了無邊的黑夜,沈到了無盡的深海。

醉意朦朧時,人最是孤獨寂寞。

他頭昏腦脹地離了屋,去找明湘,一路上腳下仿佛是踩了棉花,輕飄飄的。

明湘早都睡下了,半夜被他弄醒,匆匆披了衣服去開門。門一開,他的半個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倒進來。

她看了心疼,忙上前去扶他,吃力地將他攙上了床。

“怎麽今夜喝了這麽多酒。”她輕聲問。

他卻是閉著眼睛喘著粗氣,不知聽沒聽見,沒有回答。

明湘為他倒了杯水,扶起他的頭要餵他水喝,他也沒有絲毫反應。她嘆了口氣,正要把杯子放回去,他卻是一下拉住了她,把她往床上帶。

她猝不及防,手中的杯子脫了手,摔到地上,碎了。

他把她壓到身下,嘴上含糊地喊著什麽,剝掉了她的衣裳……

明湘的心怦怦直跳,自兩年前差點與他發生關系後,她再未與他如此親密過。這幾年來,他對她很好,她對他的好感也是與日俱增。

徐斯臨要突破最後一層束縛時,明湘沒有掙紮,順從地閉上了眼。

此後一夜纏綿。

……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卻是發現身邊才與她發生了關系的男人不見了,她的心裏一陣惆悵。

下了床,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拆開來,是他的字跡。

那是一紙休書:

徐家一劫,此次若未能渡過,你便拿著這休書走吧。

明湘看著信,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過了幾天,徐府大婚。

熱鬧的宴席鋪了滿府,戲子的軟語濃情四處回蕩,乍一看,倒不像身處亂世,好一派富貴風流。徐斯臨穿著一身大紅的喜服,又喝了很多酒,先是與來賀喜的人喝,後來又躲到角落裏,自己端著酒獨飲。

到了洞房花燭的時辰,他已是喝得爛醉如泥,腦子裏卻壓根沒有新婦,全都是青辰的影子。

與她在翰林院的課堂對辯,與她一起策馬闖城門,與她打雪仗,新年夜裏為她救小貓……種種回憶,皆不堪細憶。

後來徐延終是讓人將他扶到了新房。

房門推開,他手裏拎的酒壺霎時落地,啪一聲碎了。

只因婚房裏,身著大紅喜服的蘇妙儀,上吊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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