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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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山鬼
山鬼，為千萬癡情女子游魂所化，游蕩在天地間鐘靈毓秀之地吸納靈氣，百年成識，千年化形，雖然名中帶“鬼”，其實早已脫離“鬼身”，是介乎妖和仙之間的奇特存在。
傳說中，山鬼的美貌能讓世間所有男子都為之瘋狂，跪拜在她的羅裙之下。十燁覺得有些言過其實，起碼在他看來，眼前這一位山鬼美則美矣，但也不至於讓人前仆後繼。
但白煊似乎不這麽想，他的脖子後面汗淋淋一片，端是個耳紅脖子粗，不難想象臉上是什麽表情。
鬼差也是男人啊。十燁暗暗嘆氣，他們尋找怨晶的旅程不會就此夭折吧？
豈料就在此時，白煊突然回頭，一把捂住了十燁的眼睛，“別看！”
他的手居然變熱了，手心還有汗，貼著十燁的眼皮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十燁抓下他的手：“你作甚？”
白煊的臉很紅，眼睛滴溜溜在十燁臉上轉了一圈，“你沒事？”
十燁皺眉：“何事？”
“你看到——”白煊指了指十燁，又指了指山鬼，“她的原型竟然沒事？”
“應該有什麽事？”十燁問。
白煊目瞪口呆，吞了口口水，豎起大拇指：“男人做成你這樣真是讓人拜服。”
十燁：“……”
這話聽起來怎麽不像好話。
“不錯，果然是兩個膽大定力好的。”柳妖的很意，朝山鬼作揖道，“小姐，您覺得如何？”
山鬼眸子裏蕩起水樣的光，點頭道：“好。”
十燁和白煊留在了山鬼的屋外，柳妖還給他們換了兩身小廝的衣裳，命令他們兩個在這兒守門。十燁不明白柳妖此命的意義，妖境之內安靜又祥和，除了偶爾有幾只胖墩墩的草精滾過來外，連只蚊子都沒有。
山鬼坐在窗邊，窗扇開著，風徐徐吹著她紅色柔軟的長發，仿佛晚霞的雲，她仰著頭一動不動看著天空，變成了一尊異常美麗的雕像。
妖境巨大天穹仿若一個冰藍的罩子扣在大地上，和外面的相比，這裏的天色更藍，雲朵更輕，空氣更清澈，只有在風吹過妖境邊緣的時候，能感覺到微弱的結界碰撞。
妖境中時間的流速似乎更快，十燁才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山谷裏的野鬼們已經憑空建起了半個鎮子，和外面的陵水鎮有八分相似。天漸漸黑了，新建的屋子裏亮起一盞又一盞的鬼火，頗有種萬家燈火的味道，青色的雲朵被風吹到了妖境邊緣，形成了巨大而美麗的圓弧形，草精們隨著風在空中嘰嘰喳喳地笑著，一跳一跳躍上雲端，像一顆顆因為太胖而墜落的星星。
十燁感覺很舒服，比起屋裏的山鬼，他對這個妖境更有興趣。
畢竟他一介凡人，首次入妖境，自然處處覺得新鮮。
可白煊的行為讓十燁覺得更加費解——白煊一只手環在胸`前，另一只手肘支在胳膊上，拇指和食指摩挲著下巴，歪頭盯著他，一副探究的表情，仿佛整個妖境加一只山鬼的吸引力都不如他這個窮道士。
端是十燁清心寡欲定力驚人，被堂堂一個鬼差這般盯了這麽久，也有些如芒在背。
十燁：“你又要作甚？”
白煊：“你是不是騙我？”
“什麽？”
“你的執念其實不是完成陶景的遺願吧。”
十燁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所以，十燁反問了白煊一句：“你為何這般想？”
“屋裏那位可是山鬼，能讓天下男人全部陷入瘋狂，可你見到她不但沒有一見鐘情，甚至沒有多看一眼，說明你這人當真是……”白煊撓了撓腦袋，“說的好聽是無欲無求，說的不好聽就是毫無追求。”
“有何不好？”十燁問。
“你這般活著豈不是很無趣？”白煊問道。
無趣嗎？也不盡然。十燁想，現在比他在七星觀中有趣多了，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游魂野鬼，還見識了傳說中的山鬼和妖境，他沒想到夜游神是個黑毛球，還挺很好玩——
十燁嘴角動了動：“無妨。”
白煊扶著腦門一副要暈倒的造型。
十燁有點想笑。
對了，他還遇到了一個嘮嘮叨叨很不著調的白無常。
草精們突然騷動起來，一部分爭先恐後跳到了工作的野鬼頭頂，又撕又扯把他們拉進了屋裏，更大一部分則是聚在山鬼屋外，一層一層壘得老高，差點把十燁和白煊埋在裏面。
十燁抓掉頭頂的兩只草精，白煊在原地又蹦又跳，好像怕癢一樣拼命把撲到他身上的草精拍掉，天空和地面微微震動，空氣中蕩起巨大的漣漪，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
“小姐，不好了！”一串細細的柳葉飛進來，落地化作柳妖，她滿面焦急，甚至還帶著些驚懼，“黑山老妖又來了！”
“你說誰？！”白煊揪掉鼻子上草精大叫。
他話音未落，妖境上空突然被什麽東西撕裂了一個大口子，一只黑色的巨大鬼爪緩緩伸了進來，數十丈長的黑色的指甲在空中亂抓，將妖境天空的雲層攪得粉碎。
“大爺的，真有黑山老妖？！”白煊驚呼。
十燁大驚，正要喚出七曜劍，突然十幾只草精吧唧糊在了他的臉上，砸得他一個趔趄，視線裏全是草精綠茸茸草屑，僅剩的視線間隙裏就見一道白光直直射了出去，那光仿佛一柄剪刀哢嚓嚓剪斷了鬼爪的指甲，鬼爪指尖發出濃郁的黑色瘴氣飛快縮了回去。
白光凝在半空，幻化成了人形，紅發如雲，羅裙飄揚，果然是山鬼。
十燁只覺胸口微顫，聚奎盤感受到了怨晶，七曜劍意剛剛一瞬間分明指向了山鬼，可現在又失去了感應。
山鬼輕輕揮手撫平妖境的裂口，草精們雀躍地蹦了出去，一個接一個疊起了羅漢，形成了好幾根高聳入雲的草桿，搖搖晃晃把碎裂的雲團又聚起來，擺成原來的模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十燁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戰鬥就已經結束了。他看了一眼白煊，白煊的感受估計和他差不多，也是有些發懵。
“小姐，黑山老妖來的頻次越來越高了，怎麽辦？”柳妖大喊。
山鬼飄然落下，搖了搖頭：“不必理會，正事要緊。”
柳妖：“可是——”
“他就要到了，一切可準備好了？”山鬼問，她輕輕瞄了一眼柳妖，柳妖眼圈紅了，退後半步作揖，便又匆匆離去。
山鬼又回到了屋裏，這次她關上了窗戶，窗內透出的影子大約能看出她正在梳裝。
“怨晶就在山鬼的體內，似乎只有她施展強力法術時才能感應到。”十燁道。
“這可麻煩了，這山鬼的法力不容小覷。”白煊小聲道，“若是硬搶，除非冥界一次給我發三個月的俸祿，否則我也沒有勝算。”
十燁沈吟片刻：“看來只能再等時機。”
白煊點了點頭，瞅了眼窗戶上山鬼的倒影，“你不好奇嗎，山鬼口中的正事是什麽？居然重要到連黑山老妖都不放在眼裏。”
十燁：“你知道？”
“嘿嘿，能讓千年山鬼如此看重的，怕只有——”白煊做了個嘴型，“情郎。”
十燁：“……”
十燁覺得白煊說得不無道理，若以常理推斷，山鬼乃是癡情女子精魂聚集而成，對情之一事自然會萬分執著，但他覺得眼前這只山鬼可能有所不同，她的眉眼清冷，眸光悠遠，不像是為情所困之人。
“這你就不懂了，”白煊摸著下巴道，“越是表面看起來清冷的人動起情來越是驚濤駭浪。”
十燁不敢茍同。
妖境裏忙碌起來，柳妖指揮著小鬼、花妖們加快工作步驟，一個縮小版的陵水鎮很快建成了，花妖們在街道上擺上百花香草，將整個鎮子裝扮得十分美麗，她們還端來了一個個小壇子，裏面裝滿了花花綠綠的油彩，草精們排著隊跳到壇子裏沾上油彩撲到了小鬼身上，在他們臉上畫上各式各樣的臉譜。
野鬼們的形態隨著臉譜變幻
成老人、婦人、女子、孩子，男人，他們陰森森的鬼氣和鬼火都被油彩遮住了，仿佛又變成了活著的人，行走在剛剛搭建好的街巷間，整個仿造的陵水鎮便立時充滿了人氣。
十燁明白了，山鬼這是要仿造一個陵水鎮。
“你們兩個過來。”柳妖提著兩壇油彩招呼十燁和白煊過去，“我幫你們裝扮。”
十燁：“扮做什麽？”
“自然是扮成小姐的爹娘，”柳妖道，“幫小姐提親。”
十燁詫異。
白煊露出了“讓我說中了吧”的得意表情，又樂呵呵問道：“敢問柳大人，不知我們這未來姑爺是什麽樣的人啊？”
柳妖笑得滿臉堆花，“姑爺和小姐那是延續了九百年的緣分，姑爺對小姐那絕對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是三界最好的姑爺。”
十燁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既然是數百年的緣分，那為何還要仿造一座鎮子，甚至還雇用這麽多小鬼扮做百姓？”
“廢這麽大功夫把妖境裝扮成人族的城鎮，只有一個可能，”白煊道，“山鬼的情郎是個凡人。不過這不是重點——”白煊又朝柳妖一笑，“柳大人，誰扮爹誰扮娘啊？”
十燁側目：難道這是重點嗎？！
“你比較矮，扮娘。”柳妖指著白煊道。
“憑什麽，我這麽玉樹臨風，自然是要扮爹——”白煊一句話沒說完，就見柳妖身後騰起數十道柳枝嘁哩喀喳將白煊五花大綁，一根柳枝捏著白煊的下巴，一根柳枝沾了油彩在他臉上塗塗抹抹，不消片刻，白煊的臉就變了，膚色黑了，額頭、眼角、嘴角多了皺紋，頭發花白，身體佝僂，還順便換了身裙子，真變成了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
柳妖塞給白煊一根拐杖，拐杖是一串草精們幻化而成，瞪著一串串黑豆似得小眼睛瞅著白煊咯咯直笑。
“我的一世英名！”白煊很崩潰，朝著草精大喊，“你們誰敢笑，再笑我就啃了你們！”
草精笑得更厲害了，幾乎無法維持拐杖的形態。
“你不許笑！”白煊又朝十燁大叫。
十燁眨了眨眼，打心眼裏覺得冤枉。“我沒笑。”
“你眼睛笑了！”白煊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道。
十燁摸了摸眼睛，有些詫異，他從小打大從未笑過，他一直以為是不會笑，難道是他搞錯了方向，原來笑的時候不是嘴笑，而是眼睛笑嗎？
可惜，十燁並沒有太多時間糾結這個問題，柳妖用柳枝沾了油彩開始在他的臉上塗塗抹抹，油彩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層厚厚的油膜，四下拉扯著將他的五官都移了位置，他的衣服換成綢緞褐色長袍，是那些老太爺們常穿的款式，垂在肩頭的頭發變成了銀白。
十燁覺得他現在的造型應該還算不錯，因為白煊看著他的時候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柳妖對二人的裝扮表示滿意，又用油彩在自己臉上隨便塗了塗，變作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連聲音都變得軟糯糯的。
“柳大人，就算是要去提親，您也要說清楚是找誰提親啊？”白煊問。
“姑爺很快就到了。”柳妖笑道，表情很是喜氣洋洋。
妖境的天空成了濃墨般的黑色，草精順著風飄到空中，黏在妖境最上方的結界上化作璀璨的銀河。街兩邊點著各色的燈籠，映著香氣四溢的花草，小鬼扮成熙熙攘攘的百姓，笑著鬧著聊著天，路邊買賣的小販吆喝不停，角色還挺齊全。
這裏簡直就如夢境中一般，十燁想。
“姑爺在哪？”白煊邊走邊問。
柳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前方。
就見街道的盡頭蕩起如水的漣漪，是妖境結界產生了變化，風從漣漪中湧了進來，氣味有些渾濁，和妖境裏清爽的風不同，三個背著書箱的書生隨著風進入結界，都是剛過弱冠之年，身著長衫，風塵仆仆，顯然是趕考的書生，都是凡人。
“山鬼和凡人可以通婚？！”十燁表示自己的認知體系沖到了沖擊。
“當然不行。”白煊道。
十燁扭頭看著白煊。
“這屬於跨種族聯姻，是嚴令禁止的。”
“那你還——！！”
“若是人鬼成親，冥界自然要管，若是人妖聯姻，城隍面就要出面，可是這山鬼非妖非鬼非仙，法力又高，屬於三不管灰色地帶，加上各方推諉扯皮……若柳妖所說是真，山鬼和這位姑爺的的情緣已經延續了數百年，那這個凡人起碼也輪回了六七八回，可依然每一世都和山鬼再續情緣，說明他倆的事早就被各方默許了。我一個小小的無常，還是莫要挑戰這難得的默契了。
十燁：“……”
他算是聽明白了，不僅是眼前這個白無常不著調，冥界也同樣不著調。
白煊：“你猜這三個裏面哪個是山鬼的情郎啊？”
十燁：“……”
三個書生剛進入鎮子的時候還有些緊張，走著走著漸漸被城鎮裏熱鬧氣氛所感染，放松了下來。左側的書生偏胖，臉圓圓的長得挺喜慶，看到街邊混沌攤子都走不動了，右側的書生長得又高又瘦，顴骨很高，邊走邊搖頭擺尾嘴裏吟著酸詩，貌似對自己的詩作很滿意。
最中間的書生，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是勻稱，瓜子臉，大眼睛，眉清目秀的，打量著四周，表情很是好奇，看起來年紀最小。
十燁：“中間那位。”
白煊：“你從哪看出來的？”
十燁：“長得好看。”
白煊嫌棄：“你也太以貌取人了吧。”
柳妖：“不錯，中間那位公子就是我們的姑爺。”
白煊：“……”
“夫人，準備好了嗎？”柳妖突然問白煊。
白煊：“準備什麽——”
他話音未落，幻化成拐杖的草精們突然稀裏嘩啦塌了，白煊頓時一個趔趄，十燁條件反射去扶，不料那些草精居然瞬間連成長長的繩索唰一下掃向白煊的腿彎，白煊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端端一個狗吃屎的造型撲倒在了“姑爺”的腳邊。
十燁的手臂尷尬撐在半空，有些僵硬。
柳妖一個飛撲跪到白煊身邊，嚶嚶嚶哭了起來，“夫人你怎麽了，夫人你沒事吧，嗚嗚嗚，三位好心的公子，能幫幫我們夫人嗎？”
三位公子一時都被這種變化驚住了，全傻在了原地。
十燁恍然，他曾在七星觀藏書閣的話本裏看過這樣的故事：過路的書生救了一位老人，老人為了感謝書生，就將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兒嫁給了書生。
故事的邏輯倒還算通暢，但是——
十燁撩袍蹲身，看著白無常大人。
白煊臉著地，手攥成了拳頭，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惱羞成怒肩膀微微發抖。
十燁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
白煊側頭，露出一張扭曲的臉。
“不許笑！”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十燁：天地良心，我根本不會笑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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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為千萬癡情女子游魂所化，游蕩在天地間鐘靈毓秀之地吸納靈氣，百年成識，千年化形，雖然名中帶“鬼”，其實早已脫離“鬼身”，是介乎妖和仙之間的奇特存在。
傳說中，山鬼的美貌能讓世間所有男子都為之瘋狂，跪拜在她的羅裙之下。十燁覺得有些言過其實，起碼在他看來，眼前這一位山鬼美則美矣，但也不至於讓人前仆後繼。
但白煊似乎不這麽想，他的脖子後面汗淋淋一片，端是個耳紅脖子粗，不難想象臉上是什麽表情。
鬼差也是男人啊。十燁暗暗嘆氣，他們尋找怨晶的旅程不會就此夭折吧？
豈料就在此時，白煊突然回頭，一把捂住了十燁的眼睛，“別看！”
他的手居然變熱了，手心還有汗，貼著十燁的眼皮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十燁抓下他的手：“你作甚？”
白煊的臉很紅，眼睛滴溜溜在十燁臉上轉了一圈，“你沒事？”
十燁皺眉：“何事？”
“你看到——”白煊指了指十燁，又指了指山鬼，“她的原型竟然沒事？”
“應該有什麽事？”十燁問。
白煊目瞪口呆，吞了口口水，豎起大拇指：“男人做成你這樣真是讓人拜服。”
十燁：“……”
這話聽起來怎麽不像好話。
“不錯，果然是兩個膽大定力好的。”柳妖的很意，朝山鬼作揖道，“小姐，您覺得如何？”
山鬼眸子裏蕩起水樣的光，點頭道：“好。”
十燁和白煊留在了山鬼的屋外，柳妖還給他們換了兩身小廝的衣裳，命令他們兩個在這兒守門。十燁不明白柳妖此命的意義，妖境之內安靜又祥和，除了偶爾有幾只胖墩墩的草精滾過來外，連只蚊子都沒有。
山鬼坐在窗邊，窗扇開著，風徐徐吹著她紅色柔軟的長發，仿佛晚霞的雲，她仰著頭一動不動看著天空，變成了一尊異常美麗的雕像。
妖境巨大天穹仿若一個冰藍的罩子扣在大地上，和外面的相比，這裏的天色更藍，雲朵更輕，空氣更清澈，只有在風吹過妖境邊緣的時候，能感覺到微弱的結界碰撞。
妖境中時間的流速似乎更快，十燁才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山谷裏的野鬼們已經憑空建起了半個鎮子，和外面的陵水鎮有八分相似。天漸漸黑了，新建的屋子裏亮起一盞又一盞的鬼火，頗有種萬家燈火的味道，青色的雲朵被風吹到了妖境邊緣，形成了巨大而美麗的圓弧形，草精們隨著風在空中嘰嘰喳喳地笑著，一跳一跳躍上雲端，像一顆顆因為太胖而墜落的星星。
十燁感覺很舒服，比起屋裏的山鬼，他對這個妖境更有興趣。
畢竟他一介凡人，首次入妖境，自然處處覺得新鮮。
可白煊的行為讓十燁覺得更加費解——白煊一只手環在胸`前，另一只手肘支在胳膊上，拇指和食指摩挲著下巴，歪頭盯著他，一副探究的表情，仿佛整個妖境加一只山鬼的吸引力都不如他這個窮道士。
端是十燁清心寡欲定力驚人，被堂堂一個鬼差這般盯了這麽久，也有些如芒在背。
十燁：“你又要作甚？”
白煊：“你是不是騙我？”
“什麽？”
“你的執念其實不是完成陶景的遺願吧。”
十燁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所以，十燁反問了白煊一句：“你為何這般想？”
“屋裏那位可是山鬼，能讓天下男人全部陷入瘋狂，可你見到她不但沒有一見鐘情，甚至沒有多看一眼，說明你這人當真是……”白煊撓了撓腦袋，“說的好聽是無欲無求，說的不好聽就是毫無追求。”
“有何不好？”十燁問。
“你這般活著豈不是很無趣？”白煊問道。
無趣嗎？也不盡然。十燁想，現在比他在七星觀中有趣多了，他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游魂野鬼，還見識了傳說中的山鬼和妖境，他沒想到夜游神是個黑毛球，還挺很好玩——
十燁嘴角動了動：“無妨。”
白煊扶著腦門一副要暈倒的造型。
十燁有點想笑。
對了，他還遇到了一個嘮嘮叨叨很不著調的白無常。
草精們突然騷動起來，一部分爭先恐後跳到了工作的野鬼頭頂，又撕又扯把他們拉進了屋裏，更大一部分則是聚在山鬼屋外，一層一層壘得老高，差點把十燁和白煊埋在裏面。
十燁抓掉頭頂的兩只草精，白煊在原地又蹦又跳，好像怕癢一樣拼命把撲到他身上的草精拍掉，天空和地面微微震動，空氣中蕩起巨大的漣漪，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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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不好了！”一串細細的柳葉飛進來，落地化作柳妖，她滿面焦急，甚至還帶著些驚懼，“黑山老妖又來了！”
“你說誰？！”白煊揪掉鼻子上草精大叫。
他話音未落，妖境上空突然被什麽東西撕裂了一個大口子，一只黑色的巨大鬼爪緩緩伸了進來，數十丈長的黑色的指甲在空中亂抓，將妖境天空的雲層攪得粉碎。
“大爺的，真有黑山老妖？！”白煊驚呼。
十燁大驚，正要喚出七曜劍，突然十幾只草精吧唧糊在了他的臉上，砸得他一個趔趄，視線裏全是草精綠茸茸草屑，僅剩的視線間隙裏就見一道白光直直射了出去，那光仿佛一柄剪刀哢嚓嚓剪斷了鬼爪的指甲，鬼爪指尖發出濃郁的黑色瘴氣飛快縮了回去。
白光凝在半空，幻化成了人形，紅發如雲，羅裙飄揚，果然是山鬼。
十燁只覺胸口微顫，聚奎盤感受到了怨晶，七曜劍意剛剛一瞬間分明指向了山鬼，可現在又失去了感應。
山鬼輕輕揮手撫平妖境的裂口，草精們雀躍地蹦了出去，一個接一個疊起了羅漢，形成了好幾根高聳入雲的草桿，搖搖晃晃把碎裂的雲團又聚起來，擺成原來的模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十燁甚至還沒反應過來，戰鬥就已經結束了。他看了一眼白煊，白煊的感受估計和他差不多，也是有些發懵。
“小姐，黑山老妖來的頻次越來越高了，怎麽辦？”柳妖大喊。
山鬼飄然落下，搖了搖頭：“不必理會，正事要緊。”
柳妖：“可是——”
“他就要到了，一切可準備好了？”山鬼問，她輕輕瞄了一眼柳妖，柳妖眼圈紅了，退後半步作揖，便又匆匆離去。
山鬼又回到了屋裏，這次她關上了窗戶，窗內透出的影子大約能看出她正在梳裝。
“怨晶就在山鬼的體內，似乎只有她施展強力法術時才能感應到。”十燁道。
“這可麻煩了，這山鬼的法力不容小覷。”白煊小聲道，“若是硬搶，除非冥界一次給我發三個月的俸祿，否則我也沒有勝算。”
十燁沈吟片刻：“看來只能再等時機。”
白煊點了點頭，瞅了眼窗戶上山鬼的倒影，“你不好奇嗎，山鬼口中的正事是什麽？居然重要到連黑山老妖都不放在眼裏。”
十燁：“你知道？”
“嘿嘿，能讓千年山鬼如此看重的，怕只有——”白煊做了個嘴型，“情郎。”
十燁：“……”
十燁覺得白煊說得不無道理，若以常理推斷，山鬼乃是癡情女子精魂聚集而成，對情之一事自然會萬分執著，但他覺得眼前這只山鬼可能有所不同，她的眉眼清冷，眸光悠遠，不像是為情所困之人。
“這你就不懂了，”白煊摸著下巴道，“越是表面看起來清冷的人動起情來越是驚濤駭浪。”
十燁不敢茍同。
妖境裏忙碌起來，柳妖指揮著小鬼、花妖們加快工作步驟，一個縮小版的陵水鎮很快建成了，花妖們在街道上擺上百花香草，將整個鎮子裝扮得十分美麗，她們還端來了一個個小壇子，裏面裝滿了花花綠綠的油彩，草精們排著隊跳到壇子裏沾上油彩撲到了小鬼身上，在他們臉上畫上各式各樣的臉譜。
野鬼們的形態隨著臉譜變幻
成老人、婦人、女子、孩子，男人，他們陰森森的鬼氣和鬼火都被油彩遮住了，仿佛又變成了活著的人，行走在剛剛搭建好的街巷間，整個仿造的陵水鎮便立時充滿了人氣。
十燁明白了，山鬼這是要仿造一個陵水鎮。
“你們兩個過來。”柳妖提著兩壇油彩招呼十燁和白煊過去，“我幫你們裝扮。”
十燁：“扮做什麽？”
“自然是扮成小姐的爹娘，”柳妖道，“幫小姐提親。”
十燁詫異。
白煊露出了“讓我說中了吧”的得意表情，又樂呵呵問道：“敢問柳大人，不知我們這未來姑爺是什麽樣的人啊？”
柳妖笑得滿臉堆花，“姑爺和小姐那是延續了九百年的緣分，姑爺對小姐那絕對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是三界最好的姑爺。”
十燁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既然是數百年的緣分，那為何還要仿造一座鎮子，甚至還雇用這麽多小鬼扮做百姓？”
“廢這麽大功夫把妖境裝扮成人族的城鎮，只有一個可能，”白煊道，“山鬼的情郎是個凡人。不過這不是重點——”白煊又朝柳妖一笑，“柳大人，誰扮爹誰扮娘啊？”
十燁側目：難道這是重點嗎？！
“你比較矮，扮娘。”柳妖指著白煊道。
“憑什麽，我這麽玉樹臨風，自然是要扮爹——”白煊一句話沒說完，就見柳妖身後騰起數十道柳枝嘁哩喀喳將白煊五花大綁，一根柳枝捏著白煊的下巴，一根柳枝沾了油彩在他臉上塗塗抹抹，不消片刻，白煊的臉就變了，膚色黑了，額頭、眼角、嘴角多了皺紋，頭發花白，身體佝僂，還順便換了身裙子，真變成了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
柳妖塞給白煊一根拐杖，拐杖是一串草精們幻化而成，瞪著一串串黑豆似得小眼睛瞅著白煊咯咯直笑。
“我的一世英名！”白煊很崩潰，朝著草精大喊，“你們誰敢笑，再笑我就啃了你們！”
草精笑得更厲害了，幾乎無法維持拐杖的形態。
“你不許笑！”白煊又朝十燁大叫。
十燁眨了眨眼，打心眼裏覺得冤枉。“我沒笑。”
“你眼睛笑了！”白煊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道。
十燁摸了摸眼睛，有些詫異，他從小打大從未笑過，他一直以為是不會笑，難道是他搞錯了方向，原來笑的時候不是嘴笑，而是眼睛笑嗎？
可惜，十燁並沒有太多時間糾結這個問題，柳妖用柳枝沾了油彩開始在他的臉上塗塗抹抹，油彩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層厚厚的油膜，四下拉扯著將他的五官都移了位置，他的衣服換成綢緞褐色長袍，是那些老太爺們常穿的款式，垂在肩頭的頭發變成了銀白。
十燁覺得他現在的造型應該還算不錯，因為白煊看著他的時候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柳妖對二人的裝扮表示滿意，又用油彩在自己臉上隨便塗了塗，變作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連聲音都變得軟糯糯的。
“柳大人，就算是要去提親，您也要說清楚是找誰提親啊？”白煊問。
“姑爺很快就到了。”柳妖笑道，表情很是喜氣洋洋。
妖境的天空成了濃墨般的黑色，草精順著風飄到空中，黏在妖境最上方的結界上化作璀璨的銀河。街兩邊點著各色的燈籠，映著香氣四溢的花草，小鬼扮成熙熙攘攘的百姓，笑著鬧著聊著天，路邊買賣的小販吆喝不停，角色還挺齊全。
這裏簡直就如夢境中一般，十燁想。
“姑爺在哪？”白煊邊走邊問。
柳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前方。
就見街道的盡頭蕩起如水的漣漪，是妖境結界產生了變化，風從漣漪中湧了進來，氣味有些渾濁，和妖境裏清爽的風不同，三個背著書箱的書生隨著風進入結界，都是剛過弱冠之年，身著長衫，風塵仆仆，顯然是趕考的書生，都是凡人。
“山鬼和凡人可以通婚？！”十燁表示自己的認知體系沖到了沖擊。
“當然不行。”白煊道。
十燁扭頭看著白煊。
“這屬於跨種族聯姻，是嚴令禁止的。”
“那你還——！！”
“若是人鬼成親，冥界自然要管，若是人妖聯姻，城隍面就要出面，可是這山鬼非妖非鬼非仙，法力又高，屬於三不管灰色地帶，加上各方推諉扯皮……若柳妖所說是真，山鬼和這位姑爺的的情緣已經延續了數百年，那這個凡人起碼也輪回了六七八回，可依然每一世都和山鬼再續情緣，說明他倆的事早就被各方默許了。我一個小小的無常，還是莫要挑戰這難得的默契了。
十燁：“……”
他算是聽明白了，不僅是眼前這個白無常不著調，冥界也同樣不著調。
白煊：“你猜這三個裏面哪個是山鬼的情郎啊？”
十燁：“……”
三個書生剛進入鎮子的時候還有些緊張，走著走著漸漸被城鎮裏熱鬧氣氛所感染，放松了下來。左側的書生偏胖，臉圓圓的長得挺喜慶，看到街邊混沌攤子都走不動了，右側的書生長得又高又瘦，顴骨很高，邊走邊搖頭擺尾嘴裏吟著酸詩，貌似對自己的詩作很滿意。
最中間的書生，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是勻稱，瓜子臉，大眼睛，眉清目秀的，打量著四周，表情很是好奇，看起來年紀最小。
十燁：“中間那位。”
白煊：“你從哪看出來的？”
十燁：“長得好看。”
白煊嫌棄：“你也太以貌取人了吧。”
柳妖：“不錯，中間那位公子就是我們的姑爺。”
白煊：“……”
“夫人，準備好了嗎？”柳妖突然問白煊。
白煊：“準備什麽——”
他話音未落，幻化成拐杖的草精們突然稀裏嘩啦塌了，白煊頓時一個趔趄，十燁條件反射去扶，不料那些草精居然瞬間連成長長的繩索唰一下掃向白煊的腿彎，白煊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端端一個狗吃屎的造型撲倒在了“姑爺”的腳邊。
十燁的手臂尷尬撐在半空，有些僵硬。
柳妖一個飛撲跪到白煊身邊，嚶嚶嚶哭了起來，“夫人你怎麽了，夫人你沒事吧，嗚嗚嗚，三位好心的公子，能幫幫我們夫人嗎？”
三位公子一時都被這種變化驚住了，全傻在了原地。
十燁恍然，他曾在七星觀藏書閣的話本裏看過這樣的故事：過路的書生救了一位老人，老人為了感謝書生，就將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兒嫁給了書生。
故事的邏輯倒還算通暢，但是——
十燁撩袍蹲身，看著白無常大人。
白煊臉著地，手攥成了拳頭，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惱羞成怒肩膀微微發抖。
十燁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
白煊側頭，露出一張扭曲的臉。
“不許笑！”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十燁：天地良心，我根本不會笑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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