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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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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縱兇殺妻,卻又以身殉情,人還真是難料。

至親至疏,至愛至恨,情關難過,情緣難解,人卻尋尋覓覓,爭先恐後——是不是傻?

兇手是誰?究竟是誰?只差一步,一步!

李元夕悶頭疾走,腦亂如麻。空闊的青石街上,無有行人,店家張掛的燈籠,在冷風中輕輕蕩著。

忽然就聽有人招呼:“李捕快,是李捕快吧?”

她擡頭,就見一個頭戴萬字巾的中年男人,笑瞇瞇地招手:“李捕快,今天剛到的《內恕錄》。我給您留著呢,準備明兒給您送過去,您要不要先過過目?”

“田老板,多謝了,我帶回去就好。”說完,李元夕才發現,他身旁還有一人。

那人頭戴白色逍遙巾,身穿雪綢直綴,白凈圓臉上,一雙如潭黑眸,正笑望著她。這時四目相對,兩人同時啟唇:

“封玉。”

“元夕。”

說完,兩人均是一頓。田老板乘隙恭請二位入內奉茶,李元夕婉謝了,他便讓客人稍等,自己回店包書去了。

店前只剩了兩道瘦影。

封玉上前一步:“元夕,你還好嗎?”

他望著她臉上的淚痕,猶豫著拿出了白絲帕,剛要遞過去,就見李元夕抹了抹臉:“好啊,我很好,冬天的風刺目,我又是風淚眼。”

其實從韓宅出來,她就沒忍住,不然也不會胡亂走到了文昌街的集賢堂。但是,她不願承認。

李元夕怕封玉追問,趕緊岔開話題:“你又得了什麽好書?”

“《羅衫記傳奇》,弘文館印刻。”封玉舉了舉手中的青布書裹。

“又是《羅衫記》,上次是,是博文堂底本,你這是要集齊所有刻本啊。”李元夕道,“我知道了,你在做研究,是不是?”

封玉搖搖頭:“研究是學者的事。我一個末商,只是閑來打發時間。——對了,這是新制的,你嘗嘗。”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紙袋,遞到李元夕手中:“這次,是用蔗漿和面,油炸後抹一層蜂蜜。”

李元夕道:“好,我回去慢慢吃。”說著,她發覺那紙袋尚是溫的,心中不覺一動,目光隨即移向店門,這田老板怎麽還不好啊。

就在她移目的瞬間,封玉的眸色黯了黯,雙唇抿緊。

集賢堂前陷入沈默,連門前燈籠的白光都淡了許多。李元夕受不住,只好沒話找話:“對了,你何時回來的?”

上次見封玉,是冬月底,他乘車出東門,說去探望舊友。

“五天前。”頓了頓,封玉又道,“那天咱們也遇上了。”

“是嗎?”李元夕沒有印象,真不該提起這個話頭,她很想抽自己。

“你進了魏家茶坊。我從旁經過,想你可能有事,就沒有見禮。”

這樣啊。李元夕緩過一口氣:“讓你說著了。那時,我正在捉賊,比限在身,無暇他顧。”

點到為止,關於公案,她從不多言。

從不探聽,絕不八卦,封玉也不追問。

這是李元夕最欣賞封玉的一點。作為書友,還是聊書的好。

她正想再說點兒什麽,就見田老板捧著書裹出來了。李元夕接過,說聲“掛賬”即刻告辭。

封玉也道了擾,轉身離開,他故意放慢了步子,不遠不近地跟在李元夕身後。

忽然,李元夕回頭:“快走呀,你不困啊。”

原來封玉的家在丹霞街,那是回青葵街繞不過的必經之路。

既然,那就結伴走吧,雖然她很想一個人。

聞言,封玉的眸色一亮,如燃躍的火苗。他趕上來,兩人並肩,說些讀書心得,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口。

“早點睡,我走了。”跟書友揮揮手,李元夕腳下發力,疾步離開。

封玉沒有動,定定望著那個俏倩的身姿,直到其消失在青葵街口,他依舊沒有收回目光。

第二天清晨,李元夕正在廚房煮面,就聽見院門給捶的震天響。

“誰啊,不要手了嗎?我還要門呢。”她恨恨地開門,卻是路通。

他雙目赤紅,胡茬渣渣,還穿著昨日的皂綢曳撒,胸前濕點斑斑,一看就是競夜未眠。

“春鶯死了。”路通啞著嗓子道。

啊!李元夕一怔。昨晚韓文成身故,路通自願留下幫忙,其時春鶯還在靈堂為江娘子化紙。不到四個時辰,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韓文成停靈後,春鶯說了句‘都是她的錯’就一頭撞上祭案。大夫趕到,已經晚了。”路通啞著嗓子,“這怎麽能怪她!明明就是那夥禿賊造孽。對,都是禿賊,他們不死,天理不容。”

說完,回身就走。

“不是,大通,你站住!”李元夕伸手拉他,被他掙了一個趔趄。

“我這就稟告胡推官,讓他拿人,你不要攔我。”說完,路通就狂奔而去。

瘋了,瘋了!等著吃癟吧,就!

李元夕猛跺腳,來不及多想,只得滅了竈下火,趕往府衙理刑廳。

聽完路通的陳述,又翻看完他呈上的供狀,胡推官的臉色登時變了:“這是誰寫的?字這麽難看,連稚子塗鴉都不如。”

李元夕坦誠:“在下寫的急了些,雖然不秀,但工整可辨,請大人海涵。”

“我知道就是你!”胡推官推開供狀,手指點上堂案,“你有心思整這些,兇手可是抓到了?”

路通應聲:“大人,這是元夕在緝兇時發現的,罪魁都已供認,咱們當一舉剿滅,為民除害。”

“問你了嗎?”胡推官瞅了路通一眼,“你也是老捕快了,連‘人命關天’都忘了,還敢教我怎麽做事!”

路通不餒:“兇手要抓,惡賊也要除。這兩者並不矛盾。大人,請您下令。”

“住口!”胡推官火了,“你還來勁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本官不準!”

路通也急了:“為什麽?”

“就憑一紙不知真假的供詞,就要動百年古剎圓覺寺,簡直是妄想!年關將近,和順為上,你們不要沒事找事!”胡推官望向李元夕,“兇手抓不到,還有臉了!我看你們是皮癢癢了,需大板子撓撓才好!”

聞言,李元夕不惱不急,早就料到的事,路通卻是聽不下去,他剛要爭辯,就聽胡推官繼續道:“我還告訴你們,少動歪心思,夏知府很忙,沒心情理這些瑣碎小事。”

路通噎住,想好的越級稟報是不成了。

“還不去抓兇手!不要以為韓文成死了,沒有苦主,就不上心,——還有江家人盯著呢,快去!”

一通暴喝,兩人灰頭土臉地退出。

“現在怎麽辦?”路通有氣無力道,“對不起啊,我該聽你的。”

“無事。他也就過過嘴癮,不敢動咱們。他還指著咱倆幹活呢。”李元夕挑挑眉,“現在,你要做的是回家休息,什麽事都等睡醒了再說。”

說完,從懷裏拿了一個紙袋給搭檔:“吃點甜的,心情好。”這是她從家趕來時,順手帶的。

“江米條?你不是不吃嗎,怎麽又買?”路通打開袋子看了看,卻沒吃,沒胃口哇。

“給你吃就是了,問那麽多。”李元夕不答只懟。

“謝了。——我不困,不想睡覺,你就說怎麽辦吧?”路通道。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李元夕坦言,韓文成已死,最直接的線索斷了,對於兇手,只知道三點:中等個,腳很小,知道鳳棲後山通往觀音閣的山道。

這可有些難!她昨晚翻來覆去,也沒想出突破口。

“那怎麽辦?”路通又問。

“等著。我總覺得落了什麽,你讓我好好順順。——行了,你快回去歇著。”

正說著,就見一個妙齡少婦迎面而來,一身石青襖裙,頭裹菱花絲帕,黛眉粉面,朱唇貝齒,見者眼亮。

“大嫂。”李、路二人同時喊道。

原來這婦人是李元夕姑家表嫂,本名鄭娥兒,年方二十二歲,四年前丈夫落水而亡,她獨自侍奉婆母,甚是孝順,人都敬稱鄭大嫂。

“可找著你了!夕妹妹,娘在家等你呢!”鄭大嫂笑著對李元夕道。

“我正要去辦案啊。”李元夕面露難色,昨晚到家,她見院門上插著根鵝毛——這是姑母急事相邀的憑記,可她不想去。

說著,沖搭檔使了個眼色。

路通還沒反應過來,鄭大嫂一把抓住李元夕:“再大的案子,且擱下。娘說了,找不到你,我也不用回去的。”

話都到這份上了,李元夕只好答應:“大通,你先去,有事來找我啊。”

青榆街首,坐東朝西的小合院,門前放個榆木敦,這就是李元夕姑姑家。

李元夕的姑姑——巧老太,年近古稀,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聾,繡的一手好刺繡。

兒婦牽著侄女進來時,她正在正房西間飛針走線。大紅綢子上,碧荷高擎,一只鴛鴦盯住針腳。

“姑母好。”李元夕畢恭畢敬,滿臉堆笑。

巧老太坐在玫瑰椅上,冷眉冷眼:“好什麽!一個老不死的,惹人煩。”

這是訓話的前奏,李元夕垂首,豎起了耳朵。

“你還委屈,做都做了,還不承認。果然孩大不由娘,我不過是個姑。”巧老太喝道。

聞言,李元夕快速反思了三遍,自己沒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何以惹的姑母如此牢騷?她可不要打啞謎,單是案子就夠她想的了,親人間就別費這個勁了。

“姑母,我要是做錯了,您直說,我改就是了。”

“聽聽,事到如今還敢嘴硬。”巧老太恨聲恨氣,“我問你,你是不是自己許了人家?瞞的好哇,你那點兒本事使到自個人身上來了。”

這都哪跟哪呀!李元夕的頭頓時炸了:“沒有的事。是誰在這兒嚼舌根,亂編排,您告訴我。”

“你先告訴我!”巧老太不理侄女的辯解,“就是跟你一塊的那個。一男一女,出雙入對,你們這是明目張膽地胡來。”

“哪有!路通,是我搭檔,我們一起辦案,確是親近,但只是兄弟,如左右手。”李元夕立刻應聲,“您老千萬別聽人亂講。”

“真的?”見侄女點頭,巧老太又問,“那個封老板呢?你倆一起逛街,一起買書,也是兄弟?他是會做江米條,你不會因為貪嘴——”

“當然不是!”越說越沒譜了,李元夕聽不下去,只能打斷:“封玉,就是個書友。我倆都在集賢堂買書,碰上了,就說幾句,又不是陌生人。您知道的,他是承繼高老爹甜食鋪的人,要不是他,高記江米條就失傳了。”

這高記江米條,是博州府有名的小食,最得小孩子喜愛,李元夕也不例外,小時候她偷偷許過願:等長大了,掙錢了,天天都要吃江米條。

誰知,當她真掙錢了,高老爹也老了,他兒子沈迷養魚,說什麽也不肯承業,幸虧封玉來了。四年前,封玉拜在高家門下,承襲了高老爹的手藝。

“這麽說,你沒有許人家?”巧老太的臉色見緩。

“沒有!”李元夕提高了聲調,“姑母,您沒別的事,我就先回了。過年的碳米錢,我過幾天會送來。”

說完就要走,一側的鄭大嫂趕緊拉住她:“元夕,快坐下,娘是擔心你,關心則亂,你知道的。”

說著,擡眼望了望婆母,在得到首肯後,繼續道:“今天請你來,可是有件天大的喜事。”

李元夕不解,卻不問,只是悶坐在繡凳上。

關子沒賣成,鄭大嫂只好開了葫蘆:“菩薩顯靈了。昨天,我去圓覺寺,求觀音菩薩送個好郎婿給你,結果下午就有人來提親。這可真是靈驗。——裴家次子,裴巖,還是個秀才呢,馬婆婆說了,明年下場,就是個舉人,到時你可就是夫人了。”

聽到這裏,李元夕擰了擰眉。一直留意她的巧老太自是瞧見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惜咱們家就沒出個讀書種子!裴家乃書香門第,裴相公一表人才,配咱家,配你,都綽綽有餘。你還有何不滿?”

李元夕直言道:“我要嫁的是人,又不是門第。什麽一表人才,媒婆的嘴能信嗎!裴家那麽好,我就不高攀了,讓他們另覓良緣吧。”

“什麽話!”巧老太停下針,盯住侄女,“我已經應下了!男女婚配,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雖是姑母,也做的主!”

李元夕生下來就沒了娘,是吃巧老太的奶長大,“姑母”之稱,不只是尊敬,還有感念。李父去世時,一再叮囑她,侍姑如母。

現在,巧老太端然一幅嚴母的架勢。

李元夕立刻退讓:“我知道姑母是為我好。放心,我都聽您的。但是,成親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不得。那媒婆說的再好,也是‘耳聽為虛’,我得親眼看看,心裏才踏實。”說著,臉上堆起笑。

“這個自然!裴家也要看看你!”巧老太的臉色舒展,“日子已定了,三天後,在天下鮮。”

這麽快!李元夕忽然驚覺,姑母就等著自己提相親的事呢。

果然,巧老太即刻讓兒婦取了一個紅綢包裹出來:“這是新衣跟首飾,你可要收拾利整了。不許再穿這身男人衣,姑娘就要有姑娘的樣子。”

李元夕低頭看看身上的玄綢曳撒,點了點頭,此時相爭無益,還有三天呢,走著瞧。

她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姑母,大嫂。”

鄭大嫂笑道:“不急!娘讓做的豆腐煲,你吃了再走。都午正了,你不餓呀?”

不說則罷,一說到飯點,李元夕還真餓了,早上到現在,她還一粒米沒下肚呢。

“好呀,我不客氣了。”

李元夕應著,跟鄭大嫂一起擺好飯,請巧老太上座。她剛要拿豆腐湯泡米飯,卻被鄭大嫂攔下:“你吃這個!”說著遞過一只碟子。

碟上一個蓮花卷,花心嵌有紅棗,白面紅心,煞是好看。

李元夕有點兒舍不得吃,看了又看。

鄭大嫂笑道:“這可是福齋。昨天我拜完菩薩,又趕上寺裏放緣齋,只有一百二十份。我當時就覺得,可真是個好彩頭。——這不,下午裴家就來提親了。你可一定要吃進肚子裏。”

“啊!昨天圓覺寺真放齋啊?”

李元夕一怔,彼時在觀音閣,為了支開游人,她虛言寺中有齋飯,還謅了個“緣齋日”,怎麽就歪打正著了呢!

她拍拍自己的嘴,如此靈驗,莫非開過光。

巧老太道:“別大驚小怪的,好好吃飯。——都說緣分天定,這就是了。你少耍花招,好好相親,裴家明理厚道,你嫁過去,不會難做媳婦。”

“嗯。”李元夕順口應道,心中卻不以為然,一個蓮花卷就天定了,那這緣分也太容易些了,何用百年修!

想著,她拿起蓮花卷,咬了一口,居然是甜的,好吃。細看,沒有糖心,但確是甜的。

“這是怎麽做的?”李元夕正納悶著,忽然就聽門外傳來急促的三聲竹哨。

李元夕騰地起身:“路通來了,肯定是有急事。姑母,容我先退。”

巧老太明白,這竹哨乃差吏們隨身之物,報急是三聲促音,報喜是兩聲脆音,報安是一聲長音。

可是,“你的飯——”

“這個就夠了。”李元夕拿出青絲帕,包好蓮花卷,塞進懷裏,不等巧老太再說什麽,轉身跑了出去。

路通正牽馬等在門外:“江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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