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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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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他怎可能叫亡魂久留◎

楚帝罵完, 並未回寢宮,而是捂著胸口,呼吸困難,胸膛不住起伏, 本能地扭頭要找澹臺衡。

這舉動之頻繁, 甚至使魏駱徑直接話回道:

“殿下如今正在天樞宮中。”

“帶朕去!”

然而路滑, 楚帝強撐著走了幾步,竟然額上青筋跳動, 一瞬間, 暈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

實在是很短的夢,其實也沒什麽特別, 不過是當時謝家全家被抄斬,謝知章的大哥與二哥也盡數伏誅,只剩下謝知章跪在那裏。

身後是破敗的謝家,身前是趾高氣揚的黃門。

長長的宮道盡頭。

有人道:“殿下還耽擱什麽, 去吧。”

另一個人道:“為陛下與秦祈福是殿下之福, 願殿下到了國昭寺後潛心靜氣,踏實修行......”

話沒說完,因小殿下的幾句話而楞住。

簡陋的青色馬車搖搖晃晃, 離開時,兩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遲疑:“這麽沈,這,真是金子?”

“國昭寺遠在京外, 他都回不來了, 還敢把這東西交給我們?”

另一人皺眉:“他剛剛說的十幾歲的少年, 抄家問斬的, 就是謝家吧。”

“我勸你還是別趟這趟渾水, 謝家事大,連方家都不敢怎麽做,和那小子玩得好的方家嫡子,病重纏榻,可誰知道他是真的病了還是不敢去見謝家!連方家都不敢,可別說我們兩個了,要不這金子我們還是......”

另一人卻收回袖中。

“哎!祈煥!你什麽意思!”

那內侍淡淡道:“沒什麽意思,只是平時小偷小摸的,你我都可以不仔細著點,只是這麽一大筆錢,是宮中流出還帶有印記,你敢拿嗎?而且用在那謝家賤子身上,是可救命的東西,我雖貪,未到敢害人的地步。”

說罷不太敬重地做了個揖,便自己將錢拿走了,那人不敢用宮金,卻氣惱地呸。

馬車絲毫不耽擱地趁著夜色奔寺廟而去,途上澹臺衡輕輕地咳了咳,聽到侍從小聲埋怨,只閉上眼,沒說什麽。

待講經時,有人道,謝家一世芳名,全被謝階這個認賊作父的人給毀了,他筆一頓,想起他因幼弟苦求出宮,有幸隨帝王車輦走上雲京車道時,遙遙瞥見少年扶起被撞倒的漁女,搖頭道:

“牌匾哪比人命重要。”

他語帶輕松:“你就當謝家門匾害你摔了一跤,如今我扶你一把,也算是替我家門扉贖了這罪過了。”

他不信謝家會叛國,聽聞他入宮為奴亦替他難過。可是那日見過聲名遠播的謝階指揮使後,他還是輕輕在心底說:

活著便好。

活著便很好很好了。

方頤卻突然出現,問:可為何陛下明明得見子衡,卻不勸他保全自己性命,反說死後,楚可佑你呢?

難道在陛下心中,他死了,會比活著更好嗎?

還是陛下也覺得,他死了,才再好不過,才真正不會引得秦朝覆辟,不會功高蓋主,不會聲名超出陛下,不會不好掌控!

楚帝心猛地揪緊,看見澹臺衡聽見,伸出手去:不——

“陛下不該將他當作楚儲。”

楚帝猛地驚醒,喘著粗氣。

擡頭看著眼前繁覆絲簾,忽然猛地伸出手,要將黃帶子拽下來似的。然而被攙扶起來時,連日情緒波動都不受控的帝王只是倚在床榻邊。

他沒有叫魏駱請澹臺衡過來,也不說要去天樞宮。“安和。”

帝王聲音遲緩:“你去。”

他深深吸氣,閉眼:“去請其他皇子來。”

安和微怔,本能擡頭看了一眼師傅,看到點頭才憂心出去,聽聞唐庶人與六皇子楚瑛都被召,心裏就是一個咯噔。

他和師傅魏駱都很清楚,陛下與群臣這都是處在一個抗衡僵持的環節當中,陛下和張相等朝臣試圖說服其他人接受陛下立公子為儲時,其他人也在說服陛下,對亡魂之禮遇不可超越此世諸人。

陛下如今這般,難道是被群臣說服,想通了嗎......?立不立儲,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倒無什麽妨礙之處,只是將軍才剛剛離開。

十幾個皇子,多在十二歲以下跪了寢宮滿宮,神色皆是倉皇中帶著茫然,而楚瑛與二皇子神色卻很不一樣。楚瑛是冷漠,唐庶人現在明顯已經瘋了,跪著時還要被侍從押著才不會說胡話。

楚文灼:“傳朕旨意,著十二皇子轍永,品性端和,姿慧敦敏,可堪國本,因此大任,著吉日,即太子位。”

魏駱怔著,擡頭看著楚文灼:“陛下。”

封太子的敕令,因朝臣不滿,留中未發,立長生祠時百姓也只模糊知道這是陛下的皇子,卻身份有異,其餘的旁的,都不知了。

但這都是因為民間之前在傳聞陛下被亡魂所禍,所以輿言傳播一陣後便無人敢在坊市之間提起澹臺衡與虞宋的消息。

太子之名也終究只在朝堂之間。

而如今,陛下卻重下旨意。

魏駱不是想違抗陛下,他只是覺得難過,整理好心緒俯首接旨,緩聲請十二皇子留下,其餘皇子回宮,再回殿時,發現陛下已起身了。

魏駱忙迎上去,瞧見陛下鬢角白發,心底一酸:“陛下。”沒人比他更知陛下對公子是如何真情實意了,可朝臣實在頑固,陛下這也是無奈之舉。

可楚文灼卻仍雙手拿著香。

海燈,長生祠還有供奉之所,楚帝全都為澹臺衡備了,他也曾親點過海燈,可沒有哪一束香,是人皇親手敬的。可他如今在沒有他牌位的寢宮裏,拿著那香轉過身來時,香霧裊裊。

魏駱只察覺陛下再度沒站穩,倉促扶住。

聽到他們陛下牙關戰栗說:“朕做了一個夢。”魏駱哀聲:“殿下。”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謝知章方頤虞宋對他來說都是匆匆一瞥的秦人,不是子衡他根本不會記得。

可是澹臺衡提筆寫字時,那書卷上卻寫:浩渺日月,靡有終矣。日月很少有終結的時候,人之性命卻譬如朝露,可樂之記之延至生命盡頭者再少不過。

還有他在國昭寺中奏琴,打掃禪院的沙彌駐足聽了一會兒,雙手合十笑曰:施主與佛有緣。

諸般幻境,歸結起來不過一句:神鬼妖魔,亦有死矣。

他那樣惦記他的香火,惦記他會不會留楚,是不是還記得當年難得的父與子的緣分,匆匆幾面,還與朝臣僵持。

他是那樣肆意地揮霍他在楚之時辰,使公子衡渾噩百年,記掛楚之民生甚至因此留下,卻從未有過那樣的膽戰心驚。

他以為香火足夠,他又是楚儲就不會死。

可卻忘了世有陰陽。

楚帝緊緊抓著魏駱的手,這是這位內侍總管第一次覺陛下掌心,呼吸和臉色,都透著如此讓人心驚,感同身受的淒涼的涼。

“我費盡心機,要將他粉飾做一個活著的人,我要他牌位在楚,要他聲名在身,甚至不敢叫百姓知道,楚之儲君是一個百年前就淩遲而死的少年。”

楚帝重重拍他的手臂,短短幾句話卻仿佛喉都滲出血來:“可我不知他已經死了,我沒有想過,再如何粉飾,他都已是亡魂。”

他活在這個世上,不是因為有他眷顧,有楚朝百姓愛戴供奉。是因為,他還不該死,若論公道,他還不該死啊!

“這世間對他最大的殘忍也不是以汙名辱他。而是。”楚帝哽咽咬牙。

“是朕的子衡再好,再端方如玉,也甚至比不上此間一販夫走卒。”

他盯著魏駱,眼中含淚:“哪怕是農人也可讓他歆羨!是。”

“所有人都可坐這儲君之位,只他,再也不能了。”

他懼澹臺衡離開,卻從不懼他死。為何,難道就因為他已死過一回了嗎?

楚帝驚詫難過於他竟然在朝臣面前說出那樣的話,說出即便子衡是儲君也威脅不到你們,因為他不可真正動搖國本這樣真正陰暗的心思來。

他更悔痛於當年無論他為何不記得,他以澹臺岳之身見他時,未曾提過讓子衡如何避開這死局。

只說楚不類秦,可庇他亡魂。

可他的子衡為什麽一定要做這個亡魂呢?他的子衡為什麽一定就要十九而夭,要背離親友,無論如何表達自己的毫無攻擊性和溫潤謙和,還是要被質問懷疑,為何已死還要來楚。

你一個亡魂,到底有何目的。

其實不該有什麽目的。

楚文灼發抖:“只是他才十九歲而已。”他不知被他抓著的魏駱是何感受,只是這樣顫聲說出來,滿腦子都是:只是他死得時候才十九歲而已啊。

所以不論是給他這機會的是秦疏,上蒼或是誰,都只是憐他短短十九年在這世間停留的不夠,憐他活得十九年沒有一歲安和平遂,所以想叫他。

叫他消散之前,可過得好些。

哪怕只是,好一些。

他要如何將他的子衡當做一個活人,當做儲君來使百姓相信。叫群臣相信。

楚帝落下淚來。

他們不懼他完全是因秦破已經是百年前的往事。

他們不知道短折而死對於子衡來說已經是最大的痛楚與罪過。更不知道留楚時日對澹臺衡來說就好比頭七回魂。

他留凡間一歲,只不過是更消耗他神魂,而後在碑上十九歲夭亡後加上短短一句:魂泊人間久矣。

他怎可能叫亡魂久留。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能使他的子衡走得慢些,走得再慢些,在他十九歲淩遲而亡之後,令他真正有安遂平樂的瞬息。

楚帝踉蹌跌下。

不至死後,也難瞑目。

他不該讓子衡為儲。他只能叫他好好地,天下皆知,也挽留不住的亡魂。哪怕是人皇天帝,也留不住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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