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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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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我視陛下如君父,亦視殿下為親弟也◎

楚帝之所以突有這番感慨, 實在是他在夢中那匆匆一瞥,出宮時托請兩內侍關照謝知章的小殿下,已經倏忽成了他認識的公子衡。

仿佛十年的光陰,一瞬就過了。

那自己還能陪他多久呢?

亡魂不老不死, 然而終究與人一樣壽命有限。

他只想著國脈所系, 朝野總不會慢待自己親挑的儲君, 然而他不論是走得早或晚,都不能容忍其他人毀謗欺侮子衡。

楚帝緩緩地睜開眼看著面前的亡魂, 手指微顫, 然後再他問陛下的時候,緊緊地抓住。

不知是子衡魂體好些了, 還是他願念太深,這次竟然抓住了。楚帝寬大粗糙的手掌緊緊地握住澹臺衡的手指。

魏駱擔心得不行:“陛下定是燒糊塗了。”

不巧侍從來稟報太子殿下在偏殿久等了的消息,魏駱心裏一咯噔,發現澹臺衡只是側眸, 好似不意外, 又好似早知,這儲位不過是個虛名:

生者既然知道不必忌憚死,死者又怎麽會自不量力威脅生呢?從始至終他不語, 便是沈默地觀楚朝君臣博弈。

楚帝總覺得自己付出了一顆真心。可總於微末處發覺自己做得不夠.....作為一個多疑的上位者,他是不會愛人的。

換句話說,若在三月之前,他絕無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為一個亡魂, 一個與他素昧平生之人夙夜難安。

侍從不知所措:“王公公著奴來問是否要請殿下先回......”

楚帝的確迷迷糊糊, 澹臺衡側過身來, 嗓音溫緩:“去請太子殿下來吧。”魏駱手足無措, 瞧見殿下頷首安慰他, 心底一酸:“是。”

澹臺衡就留在殿中。

十二皇子入殿時,便瞧見他們父皇似乎被夢魘著,而亡魂分出一盞雪一樣的燈,淺淺熒光,照在父皇身上。

澹臺衡要起身,楚帝卻猛地握緊,睜開了眼。他頭還疼著,咬著牙起來,半邊身子幾乎都無法使力,但好似還記得自己要做什麽:

“轍永,過,過來。”

楚轍永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的神色,看他如此和顏悅色,嗓音甚至都壓著自己的疼意不敢洩露半分。

但他到底年幼,懵懵懂懂,在貼身內侍王喆的催促下無措地跪在皇帝榻前,澹臺衡要扶楚帝起來,然後卻被他把手交到十二皇子手裏。

他轉過身,輕輕:“......陛下?”

楚帝腦子糊塗得厲害,可心不糊塗,病成這樣,還記得這接下來要說什麽。他灰敗的面色上甚至露出笑來。

“轍永,瞧,這是你的兄長。”

楚帝咳起來:“也是朕,朕為你找的老師。”

澹臺衡:“陛下。”

帝王咳得實在厲害,連亡魂都不忍心再說,可是稚童對先生,兄長這類字眼總是敬畏的,他們心中也還沒有鬼神的概念。

因而王喆焦急不敢阻攔,十二皇子卻是微微不習慣地伸手拱手,稚聲稚氣地磕頭:“是,兒臣拜見父皇。”他偷偷看亡魂一眼:“拜見皇兄。”

又小聲:“夫子。”

澹臺衡明白楚帝的意思了。他到底是皇室出身,雖不得君父寵愛,可為儲後也是三皇五帝,經世治國之道悉心培養,太傅老師皆為大儒。

他是君不仁也得幕僚無數的公子衡啊。

所以對上楚帝視線,他很快便道:“陛下年華恒遠,何必此時便計量如此深遠呢?而且主少國疑。”

主少國疑。

他能說出這四個字,便證明,他不是會使幼帝為傀儡,掌控朝野社稷之人,他不曾包藏禍心,若真有,主少反而對他有利。

楚帝讓儲君認他為兄為師,便是欽定了百年後楚帝崩逝,十二皇子待他依然會一如往昔。他為他謀定的不是一條自己庇佑他千秋之路,而是楚朝延續,萬載尊奉。

楚帝喉間阻塞,胸口積壓讓他說不出話來,他也只是艱難搖搖頭。“我老了。”

侍從跪下,十二皇子惶恐,似乎不明白怎麽變成了現在這樣,唯有澹臺衡看著楚帝,良久,似乎慢慢地怔了一怔。

他問:“陛下。”

澹臺衡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您真的,不記得嗎?”

楚帝只想握拳砸在床榻,龍袍,甚至是自己身軀上,可他的確是不記得了。

子衡渾噩百年,不記得自己要來楚找他了。他更不記得自己何時去了亡秦,見過他驚才絕艷之策論,眼睜睜看著他赴死卻沒有做任何。

現在子衡記起來了,他卻還是什麽都不記得。

澹臺衡:“我視陛下為君父。”

楚帝猛地一顫,擡頭看向他,但澹臺衡像是根本不需要知道那個問題答案是什麽。

就像百年前他不曾怨他兩三面便走。百年後他也不曾怨他什麽都不記得。

澹臺衡對十二皇子伸出手。

待他小小的,白嫩的手指輕輕拽住他的,他才說:“十二殿下便是我之幼弟,雖逾百年,不敢忘也。”

楚帝落下淚來:“見你的時候,我有十幾個皇子。”

他咬緊牙關,從未比哪一刻更了解自己的算計和卑劣,也從未有哪一刻更痛恨過自己的帝王心術。

“允你留楚時並非真心。”

澹臺衡面色平靜,聲音低緩從容:“陛下並未背諾。”

楚帝卻淚如雨下。

其實他能用百年前承諾換得什麽呢?已死之人掌控不了楚朝,文武朝臣也不會服他,他更不可能因楚朝百姓供奉他而起死回生。

方頤那樣冷厲,不過是因為留楚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虞宋想將他帶走,不過也是知道世上仁心勝他的君王,數不勝數。

公子衡為何要將死後的倏忽片刻也浪費在一個明槍暗箭處處都是的朝堂裏。

可他還是來了。可楚帝還是用一個簡短的諾言誆得他。他是想教他做他愛子的夫子,想教他將一身經世治國之才用在楚上,卻不欲叫他真的安和。

他說逾百年,不敢忘也。

不過是當年楚帝或許也曾說,幼子頑劣,我亦愛甚。我也有這般頑劣的孩子,雖然此時不在楚,但我心裏無比地惦記他啊。

所以澹臺衡退卻了。他知道他有親子,也知道楚會有自己的儲君。就好比死後他知會有商代替秦,楚代替商。

他既然不是他的親子,怎敢奢求一時庇佑呢?所以他對楚永遠不是親近留念。是雖念姊,楚恩我,難還也。

楚帝百年前就將這步棋踏錯了。所以如今無論如何去做,要換的也不是朝臣的心甘情願,而是澹臺衡的心甘情願。

他確一直甘願。只是這甘願從不是為全父子之情。

楚帝情緒激動,手掌發顫地落下淚來,澹臺衡已輕輕收回衣袖,轉身,透明手指溫柔地將十二皇子抱起。

轍永才五六歲大,正是出閣讀書的年紀,好奇地打量著先生後,羞澀地埋臉。透過他透明的衣襟,他能看到父皇眼眶發紅,似是痛恨又似是覆雜地看著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

澹臺衡抱著十二殿下低首:“陛下,我與十二殿下先回宮了。”楚帝強撐著坐起:“朕亦會下旨與眾臣,朕崩逝,他及冠之前,楚之儲君,會一直是你。”

這是君臣利益的交換。楚帝退後一步,肯立十二殿下為真正的皇儲,朝臣自然也願退後一步,予他十數年的虛名。

澹臺衡看著他:“陛下長命百歲,必無此憂。”灰白大氅裏的十二皇子探出頭來,似乎想向楚帝行禮,但看見先生淺白色的睫毛,還是小聲:

“皇兄身上好涼。”

澹臺衡垂眸,輕聲:“殿下喚我先生便好了。”十二殿下羞澀地抱著他。

澹臺衡終究還是沒有受這一聲皇兄。

十二殿下對父皇更多是懼怕,待走出大殿,頓覺松了一口氣。

又怕先生誤會:“轍永喜歡先生。”

“轍永永遠喜歡先生。”

澹臺衡輕輕地撫過未來儲君發頂,待他小心問,父皇是不是生病了的時候,慢慢道:“陛下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十二殿下:“嗯?”

澹臺衡望著遠處起伏宮殿,身影似乎和某個人重合了一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他要寬待亡魂,可以。但不使天下人追而從之,他死,寬待即廢。

除非千秋萬代,無人敢動他,似不敢動國之根本。

這才是為子計深遠也。

可惜楚之朝臣對於國本把握太森嚴,太深,他們可在一開始楚帝動了讓他教養年幼皇子心思時,便坦然受命,但如此,怎有機會深入楚之核心?

今日才真可能獲楚帝愧疚,也真有可能真正接觸到楚未來的儲君,帝王,將這時還年幼的皇帝培養成類楚帝的,敢想敢為之人,使他信之愛之。

才能真正使楚從根本上接受亡魂。

一朝之功不過須臾。她所言千秋萬代,是真正的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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