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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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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入陵◎

無處埋骨, 便死也難得周全。

秦疏描著碑拓行書。

時人對於入土為安的執著便是如此,輕易便可拿捏。

所以要叫澹臺衡順理成章地入主今楚,被百姓接受,並不難。只要讓他們把他屍骨迎進楚之皇陵便好了。

曾有父子之緣, 可助楚之大業, 今遺骨又在行宮皇陵近處被尋, 澹臺衡這身份既然做她鋪墊良久這最重要的一步棋,她自然是要考慮周全的。

只是案上梨花無風自動, 一個身影輕輕浮現, 在她身後輕問:“是不是太慘了?”

秦疏微笑放下筆,掌心輕輕貼上馬甲的行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問的為何不是狠,而是慘,這些安排在她心中根本不是難事:

“都已亡國了,何忌死後?你既然顛沛潦倒, 恍惚百年, 也是正常的。”

澹臺衡安靜地讓本體掌心觸碰自己臉頰,一直到紫鳶來通知自己禮要開始了,才提起衣裙出門。

行宮安靜, 聽說昨夜野狗之類全被驅逐,步輦過處,曲折回廊連一聲蟲鳴都不曾聽到,只有幾個宮人議論:

“葉學士還在跪著?”

秦疏垂下眼簾。

讀書人歷來最是麻煩, 雖通情理, 卻固守原則, 她雖放下了車簾, 手指卻不自覺地撚這細穗, 直到想起什麽,眼瞳微微一動。

澹臺衡不見了,方若廷不被陛下所召,留在廂房中,見到虞宋立刻跪下,沒有聽到吩咐,才擡起頭來。

功譴碑,一百年。

這都是超出了方若廷理解範圍內的善惡情誼,可他見到這背影,仍然心酸,走近看,才發覺她在看著山崖某處。

他嘴唇微動,不等他問,虞宋已經道:“何喆他們幾個,葬在這裏。”方若廷不識,但卻不難猜出,她所說的何喆,便是那幾個子孫後代立功譴碑引來澹臺衡亡魂之人。

方若廷勉強站起,拱手:“將軍與殿下千古,洗去汙名之後,便更能尋回該有聲名。”他找長生祠時舉措只是寥寥,昨日之後卻輾轉反側,今朝才派了更多人出去,留意是否有長生祠,還要教他們毀碑重立。

就當是為她給祖父敬香盡心了。

虞宋卻問:“你可學過武?”

方若廷低頭:“父親擔心我重蹈覆轍,所以,不曾。”虞宋卻走近:“之前逼你接陛下應召,只是因你所用術法的確有效,與道有緣之人不多。”

她看他,沒有留意到方若廷因這話顫抖指尖:“我不欲你傷他,因而誤解逼迫,見諒。”

方若廷卻愕然失聲:“與道有緣?也就是說,就是說那一日我們真的......”他喉間發緊。

虞宋沈默,移開視線。

很久很久後才輕聲:“我知他不會怪你等,可我又怎忍他遭此劫難。”

方若廷痛苦閉眼,伏倒在地:“方士所學手段本是招搖撞騙,那一日二皇子叫我們做偽證也是欺君該死之罪!天道何其不公我等何其愚昧,怎能真讓邪術侵入澹臺公子肺腑啊!”

虞宋眼睫垂下:“這也不怪你,所謂香火詛咒,原本都只是願力,你們恨他,就會如此,所見,也多是於他不利。”

方若廷擡首:“陛下與諸大臣頻見往日悲景,也是因,他們不忍悲痛?”

所以才會頻頻看見與他有關之早夭滅國之幻境。

虞宋沒說話,已是默認了。

“此事於你們無益,我已與殿下相商......”方若廷卻撲過去想抓住虞宋衣袖:“將軍!將軍!你們不能止住幻境,不能不讓我等入夢。”

他其實已經痛悔:“不然我等如何再知你們冤屈,知道亡秦之過去呢?”

虞宋偏過頭,百米之外,鐘聲已經開始響起,香火煙氣浩渺而起,虞宋知道那裏正在發生什麽,只道:

“他能入楚之皇陵,就可消弭部分痛苦。”

“那將軍呢?”

虞宋沈默。

行宮之中楚帝已帶著諸大臣敬香上供完畢,常長安偏頭往外看了一眼,聽到內侍尖聲喊下一拜又閉眼回過身。

葉朝聞還跪得筆直,有內侍經過,他便高聲:“亡君之冤,將軍之悔,固然有之,然禮不可廢,正道必傳!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不可混淆國脈,使賊人安!”

楚帝他們一拜,他便又高聲喊一回。

拜到最後,手握燃香,面色頹然灰敗的楚帝嘴唇幹枯道:“葉卿如此能說會道,是否是常卿之所傳?”

常長安只閉眼俯首,不欲為自己再辯駁一句。

楚帝起身,嗓音嘶啞:“讓他進來。”

澹臺衡的牌位以及新入殮的精致檀木木匣就擺在楚帝面前,還沒來得及放入皇陵。

來的雖然全是重臣,勸不動楚帝也沒有想過勸他,但要遷入皇陵,自古只有本朝名聲赫赫的賢相大將才有此殊榮。楚帝要如此必然得先經過內閣協商,等個幾日才算合理。

群臣也是如此以為。

直葉朝聞入殿,重重跪下,仍然跪得筆直,寸步不讓,楚帝才啞聲沈緩道:“朕知道,子衡非此朝人,遷入皇陵,總叫你們忌憚。你們忌憚朕偏寵他,忌憚朕叫他與朕的嫡系皇子無異,忌憚他惑亂楚朝。”

楚帝緩緩走至葉朝聞面前,忽而冷笑,面容憔悴,聲音嘶啞戰栗,卻帶著狠意:“可朕叫魏駱安排,叫他安排今日這祭禮,便是讓你們明白,讓所有人明白!”

他眼眶發紅含淚,聲音越高,幾乎近啞:“朕!不止要讓子衡在朕之大楚,入土為安,安息其體!”

“朕,還要讓子衡入楚之脈,尊他為嫡長子!”

楚帝聲音高厲,刺穿眾人耳膜:

“朕要讓他做楚之儲君!!”

常長安與葉朝聞瞳孔倏地放大,其他臣子更面露驚恐:“陛下!”雖是有違朝綱,可才見過那人枯骨,他們也說不出混淆血脈的話。

秦疏也在角落安靜地看著。

顯然眾人都知道,哪怕有這儲君之位,澹臺衡也不可能真繼承得了,他一個已死之人,最大戕害不過是讓楚朝堂上下被鬼怪之說所迷,也給在世之人效仿他這亡魂身份蒙蔽陛下的機會。

說他來自前朝其心有異,也是針對前朝可能遺留至此之人,借機拱衛秦朝篡楚之位。

說他澹臺衡自己本身可能奪楚之位,卻是不曾的。

可楚帝還是淚流滿面。

他顫得魏駱一直難掩淚水,一直抹眼。

他知道。他也知道。

可就算這樣做並不能使子嘉真成楚之儲君真正成為一個活人,一個真正可以主宰楚朝百年後興衰的君王,他還是想要如此。

因為,“朕願與子衡共享楚之興衰。”

他咬緊牙關,一邊流淚一邊戰栗著扶住跪著的魏駱手臂道:“朕願以楚之國運,發誓,證明,他的屍骨遺魂被世人辱沒踐踏第一次,也絕不會有第二次。”

他睜開眼,目光滄桑狠厲,字字泣血:“朕,絕不允!”

葉朝聞原本是想說什麽的,也被楚帝這聲懾住,拱著手怔楞,完全忘了要說什麽,等回神時,已經晚了。

侍從緩慢而莊嚴地侍奉楚帝移骨入皇陵,在一旁的秦疏卻眼睫微動,心中默默道,葉朝聞能被楚帝嚇退,是她沒想到的。

身影虛化的澹臺衡輕輕地牽住本體的手。他也沒想到。雖然心意相通共為一體間,這附和本沒有太大意義。

秦疏卻反握住澹臺衡的手,此時此刻終於領悟到自己疑慮後問,是不是太慘了些。是她忽略了,修仙界爭財奪寶,手段酷厲,比此朝之人難動容是必然。

她卻用曾使一宗一派上下奉她馬甲入靈脈的做法來震撼此朝之人心靈,的確過於慘烈了些。

但,即便是這樣,如此也沒錯,她也是不會改的。葉朝聞雖然此刻被楚帝強硬按下,但一魂多體身負馬甲之人本性,也是不會將不信自己之人交給別人處理的。

澹臺衡輕輕糾正自己:“也算不上是不信。”葉朝聞,只是死板了些罷了。

秦疏置之不理,她自己千頭萬緒,馬甲在側說些不相關的話她便很有安全感,也不必顧忌自己是不是會因本體不答話而傷心。

誰會因這點小事怨怪自己呢?馬甲能堅強存在便是因她無論如何都最愛且善待自己。所謂慘痛,只是造出來給旁人看的東西。

唔,就算有時候演點真的必須得痛,也不會真的讓自己噶了。多疑之人有馬甲便這一個優點了。凡是重要的,哪怕涉及生死的,也可以交給馬甲來做。

而半點不必懷疑。

“那也由不得他。”

秦疏字句皆緩:“戲開場了,有幾幕,便是得演下去幾幕的。”眼下虞宋馬甲那裏已經為他單開了一場,不堅持到謝幕,如何能行呢?

澹臺衡像是參加殿試時,在心中不住往胡亂處去想,就是不關心試題的走神意識:“葉朝聞又不是武將,用將軍馬甲是否不太恰當?”

如此精神放松一般,秦疏才微笑,肯定自己道:“不必擔心。”

她已經有經驗了。

虞宋立在漫天殘陽裏,看著方若廷跌跌撞撞練長纓槍,身立如寒梅青柏。

不會失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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