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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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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生者皆長安◎

楚帝無視長跪不起的葉朝聞, 帶著群臣在先祖堂前敬香,完禮遷入澹臺衡的牌位之後,魏駱便扶著楚帝在屏風之後坐下。

一國之帝滿身傷憊,楚文灼精神不濟, 仍強撐著氣力睜開眼問:“子衡呢?”

魏駱躬身:“咱家也不知公子去哪了, 遷靈過程中公子就沒有出現過。”

楚帝目光怔松, 而後才忍著酸澀道:“他定然是歸鄉去了,他的侍從, 知交都葬在這裏, 所以他要去。”

魏駱心酸地看著楚帝。

楚文灼也知道群臣必然彈劾自己,必然會為此議論紛紛, 何躬行提議立儲是為穩定民心,又何嘗不是為了叫其餘皇子不敢再爭啊!可這個儲位若是給了別人,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唐庶人,要害他的子衡......

最重要的是, 子衡才故去百年, 史家就敢這樣輕侮他。那等他故去呢?楚帝常自詡壯年,年歲未高,如今心裏竟然生出遲暮的淒涼感來。

他嘶聲:“庭竹死時比子衡多活了八十年, 朕今歲四二,也已比他多活了一生那麽長了。”

魏駱抹眼淚跪下。

楚帝手按著龍椅,忽而含淚苦笑道:“魏駱,你自小便跟著我, 朕記得, 你前些年說想收個養子, 繼承香火。”

魏駱使勁磕頭:“咱家雖然是那種沒了根的人, 但也盼著兒女膝下團圓, 收養之事因著那孩子父母還是舍不得他沒成,咱家沒有陛下的福氣,可也壯著膽子,和陛下告罪,咱家願意將公子看做陛下的嫡長子,看做楚朝的儲君來看待。”

他說這話不完全是為了向現在孤立無援的楚帝表忠心,更多的也是傷懷,因而說著也哭起來:

“咱家也是那等有心肝之人,也不忍見著公子孤零零地無家所依啊。”

楚帝緩緩點頭,喃喃:“好,你肯和朕善待子嘉就好。”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了,行宮所在之處本是深山,雨濤交雜,一片空靈。

突然,他伸手,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種夢魘,又像是聯想起某日大雪紛飛,顫聲:“你,你去!遮住那功譴碑,叫它下得不要那麽急,不要汙了子嘉的屍骨!”

魏駱忙起身,卻見陛下短促地叫了一聲,頭向後仰,倒在了椅子上。

他猝然尖聲:“陛下!”

葉朝聞跪在這雨裏,常長安站在階前,嘆氣。侍從不忍心,跟著勸道:“葉大人還是回去罷,老爺已經說不是你的錯,為何還要跪於此處,求一個已知的答案呢?”

“學生跪此不是為問學生是否有錯,而是想知,陛下如此荒唐引亡魂入陵,殿前文武大臣還有老師,是否都讚同?”

常長安不語。

葉朝聞似是咬緊牙關:“這於理不合。”

常長安道:“可他本為楚謀劃,又屢遭奸人陷害,沒有百姓的香火,沒有合適的香火,生前死後受剮,他就要再受一遍。”

“可他畢竟不是楚之人!怎能!”

“朝聞,我問你,”他取了字,可老師不曾這樣稱呼他,常長安是真失了望,“你讀書明理,最終目的是什麽?滿朝文武,年幼皇子。”

不等葉朝聞回答,常長安又沈聲:“可有人做到如這位殿下般?”

葉朝聞張嘴。

常長安閉眼,回過身:“倘若他並非十九而亡,也是陛下之嫡子,葉朝聞,你我又何必在此師生對峙,而不敢在陛下面前陳詞,使陛下心意轉圜呢?”

說到底,明君賢主,從不是百姓單方面渴求的,那也是數百年來無數王朝歷代臣將,思之不得的啊。

“為師言盡於此,如何分辨,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葉朝聞只能頂著一身雨水閉眼磕頭。

回到住處,在小廝服侍下更換了幹燥衣物,坐於書房間,通讀史書卻讀不進去,他只好放下書,揉揉眉心。

忽然,燭火一晃。

他猛地拔劍起身,卻見那昏黃燭火裏逐漸生煙,勾勒出一個熟悉的身形,他瞳孔微縮,只低頭伸出手行禮:“將軍。”

虞宋:“你可能幫我尋尋他在哪?”

葉朝聞擡頭,嘴唇微動,最後還是沒問為何是我,而是對侍從三緘其口,拿了盞燈再跟上後,才道:“閣下日後尋人也更該謹慎,前日方大人為方士被陛下所召,而後就成為將軍擁護,老師殿前失言,而後就被引入幻境相見,如今又是我。”

虞宋轉過身,葉朝聞只滿面誠懇:“即便將軍與殿下立身清正,也恐小人中傷汙蔑。”

知曉他是真心,而非嘲諷,虞宋又收回視線:“你喊他殿下。”

葉朝聞眉眼微動。

虞宋神情忽地沈默下來:“不必這樣喊他,無論是楚還是秦,他都不是殿下,儲君。”

這兩字加在他身上枷鎖,太重太重了。

葉朝聞本以為找人只是借口,虞宋與澹臺衡交好,尋理由將自己這個唯一反對之人帶出,想勸他改變心意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沒想到自己卻真在虞宋示意下拿出腰牌,跟隨她入了隨侍保護陛下的禦前禁衛軍中。

怕她不知,葉朝聞道:“在下任職翰林院,與禁衛軍本全無交情,能入此還是靠將軍特征。”

虞宋:“我知。”

既然知又為何找我?

葉朝聞不明白,但見她終於停住,還是道:“為何來了這裏?”

此處冷清寥落,即便有人走動也只是寥寥。

“此地似乎是禁衛軍宿處。”

“勞你尋此人出來,”葉朝聞才發現她虛化了身形,只一抹紅霧纏繞著某物,展開,是一個人姓名,“不必和他說與亡魂有關之事,只問他,祖父可曾隨軍北征。”

葉朝聞神情一振,擡頭時已不見虞宋身影。

他左右看看撣撣衣袖,才敲了敲門:“勞駕,我乃翰林院葉朝聞。”

“她真去尋了人,”楚帝才醒,聲音嘶啞,面色灰敗,說完就咳嗽起來,咬著的牙關卻仿佛帶了恨,“所以,秦亡真乃叛徒作祟。”

魏駱忙給陛下順氣,看著楚文灼咳得驚天動地,無比心焦,眼睛一被霧氣一遮,咯噔一下,果然楚帝已怒:“你莫!”

咳咳咳——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響動,外間太醫趕忙爬進來要問診,擡頭卻見陛下面色紅潤,疲氣也盡消,哪有適才體力不支有氣無力的樣子?

可他卻面有慍怒,左右看來看去,然後猛地掀被坐起,喊出來的兩個字帶了悲切:“子衡!”

澹臺衡靜默片刻,現身後,一點點衣袍,冰雪蠶絲一般,也被他緊緊抓住,楚帝心底松了松,啞聲:“子衡。”

“陛下該保重身體。”

他身形淡多了,然而卻好比水中月飛升至雲間,竟有了深刻皎潔的實體,他自己也不知,只沈默片刻後又道:“陛下將養這幾日,我可為陛下簡批奏章。”

若是旁人,在他將他牌位迎入皇陵還尊他為儲,說這話必然要引起楚帝懷疑,然而楚文灼現在的心思卻一點都分出不了給疑心半分,他只懇切:“子衡是有大功德之人,要是真擔心朕,就陪在朕這裏!”

他才說批紅這樣可能牽涉朝堂機要這樣的話,楚帝卻只能覺出他必然不知自己已經遷靈,已經立儲。

就是這樣,楚帝才更心疼:“行宮山清水秀,在此也有無數史官執筆重書,有楚之皇陵做參照,總可還你與虞將軍方相一個清白。”

他深怕他不答應:“你莫走!”

寢宮內煙氣彌漫,良久,安靜到楚帝都逐漸失了信心,他才垂眸道:“陛下有忠臣良將,何該重用。”

楚帝心狠狠一沈,他又輕聲:“陛下,閉眼。”

下一秒,清涼雪粒如拂面春風,楚帝心頭狠狠一酸,再睜開眼,視線都有片刻模糊。他面前的虛影整個人都是淡淡的,清冷眉眼默然安靜。

“此術一時辰後便消,我便留在陛下這裏。”他只是以此為借口,澹臺衡卻全然這樣做了,半點不似缺乏香火魂體殘缺之人,珍惜一絲一毫的願力,“待陛下好全。”

楚帝想擠出個笑,不料卻落下淚來。

亡魂只略有些恍惚輕茫地浮在那煙氣裏,片刻後才輕聲:“庭竹壽終正寢。”

楚帝牙關戰栗,聲音發顫仍在努力揚笑:“是,商楚都有賞賜,給歲過古稀者。”

澹臺衡一點不覺對於自己來說古稀太遠,也不覺人世中,他人活得越長壽安寧,他便更似雲中月墜於水,輕易便碎了。

“那便好。”

他輕輕:“子嘉亦望陛下長命百歲。”

生者皆長安。

葉朝聞找來的人神色倉皇,全然否認,只在虞宋現身,提到他祖輩曾為夥夫時短促尖叫一聲,被長纓槍橫在脖頸之間。

葉朝聞下意識上前,虞宋垂眸:“有還是不曾。”

“有,有!”

虞宋一頓,又垂眸:“他是否曾在方相府中做過膳食?”葉朝聞本不解其意,想起左相是中毒之說,橫遭霹靂。

那人發抖,終於抵抗不住:“小人不知,這小人也不知啊!將軍饒命,大人饒命,小人未曾供奉過神佛廟像,卻也不曾招惹冤孽,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葉朝聞也於心不忍:“相隔如此多年,如何能查證?”

“要查證本也不難,”虞宋也不理會他說的話,只繼續橫著那長纓槍,駭得那人渾身發抖,“族譜上沒有記載,你們家中是否有貴人賞賜器皿,卻是一清二楚。”

葉朝聞瞳孔微縮,顯然是也明白過來,轉頭,那人猶自猶豫,待長纓槍向前才尖叫起來:“有,有!”

葉朝聞快步跟隨虞宋和那人去看,此地離那軍士祖家甚遠,軍士也只能哆哆嗦嗦在沙地上畫個大概,只畫到一半,虞宋便閉眼。

她沒看完整的畫,甚至沒聽他描述,就低聲:“是只九華唐彩碗。”

軍士說不出話,只哆嗦磕頭。

葉朝聞還待再問,雖聽真有此物,他也是心底一沈,但就這些零碎線索,確也不曾得出什麽線索來,可虞宋卻像是已明白什麽,眸光冷靜沈默地收回紅纓槍,軍士連滾帶爬跑了。

葉朝聞楞住,見她要走,高聲:“將軍何故......我們還未查清經過!也許是巧合,他們祖上,或許並非給左相下毒和將北衛軍出賣給安民軍之人呢?!”

但他如此問,其實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虞宋只側過身:“我從未說過他們給左相下毒和出賣北衛軍。”

她凝視著他,竟然是以她之前話又反駁他一次:“沒有證據,何從定論?”

此次卻輪到葉朝聞錯愕。

“可,可他們分明有意隱瞞,也有信物!即便無從說明他們便是下毒與背叛者,也該順著這線索繼續。”

突然,他明白什麽,面上一片空白。

虞宋腳步不停,他卻艱難出聲:“難道,將軍不準備追究?”

何喆那葬在這裏的那幾人便是子孫後代給她立了功譴碑使她死後頗受其苦,她卻還是保了他們百年氣運亨通。

葉朝聞茫然了:“為什麽?”

虞宋聲音很平靜:“人都死了,還有何意義。”

“可是北衛軍與殿下蒙受冤屈百年!左相,左相雖不知她政績如何,又是女子,但又如何......”

“如何能被毒殺?”

虞宋接過他話,淡淡笑,只是眼裏卻沒有笑意。

“左相府原來不過四進四出,而後改成六進六出宅院,學士可知是為何?”

歷來武將都愛輕視文人,虞宋卻更像是書香世家走出的颯爽女子,比尋常武將更通事理更懂詩書,因而說出這學士二字,不讓人覺輕忽,反而覺慚愧。

虞宋:“因殺機太多,不得已以豪宅華庭相避。”

葉朝聞瞪大了眼睛,虞宋卻不欲再說了:“此事已了,還望大人替我保密。”

葉朝聞卻追上:“等等!大人還沒說,為何尋我來此處?”

朝野支持他們的朝臣如此之多,並不缺一個執意彈劾他們的翰林學士不是嗎?

虞宋沈默片刻,久到葉朝聞都沈不住氣,才忽然道:“我怕我偏狹。”

這和之前一樣,是一個葉朝聞想不到的答案:“什麽?”

虞宋眼角餘光掃了他衣角一眼,依舊背著身,依舊面無表情:“弒君之仇殺友之恨,還有親手斷絕秦掙紮出來的生機,若真證實是他,我怕我會忍不住理所當然,不辨原委便動手,也怕我牽連後世。”

說著牽連的人口吻平靜,看不出一絲為此猶豫掙紮的感覺,可葉朝聞看見她時刻筆挺的身姿,竟有一種感覺,她說的是真的。

她真怕自己一葉障目冤枉了從前的同袍,也怕下了手害了無辜之人。

只是他還未動,她已收手。

一瞬間風過葉朝聞,一向公正的學士背後沁出一身冷汗,令他嘴唇發抖,他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你自然不該動手這樣的話。

好友盡生民滅,國敗亡同袍死。這是何等滔天的恨怨冤仇?

所以她找唯一不因他們而改變立場之人,她找他來為她約束言行,最後卻是她先放棄。

葉朝聞苦澀:“所以將軍,已經知道,是何人了?”

虞宋只緩慢消失,身後葉朝聞用力拜下,閉眼高聲:“在下葉朝聞,亦會在書房家院中為閣下與殿下進香!”

人走了,他喉嚨間話語堵住,幾乎散在風中:“祈消,叛軍亡國之恨。”

虞宋一句話都沒有留。

但葉朝聞知道,這恨,永世難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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