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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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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

澹臺衡哪顧得上幻境中的楚帝是否心頭欲焚?哪怕他知曉, 能做的也不過是遙遙一望。

再說他如今不知曉,只知好友原本有轉圜之機,他也本可安然——

“世人皆以為相公體弱,才會青年多舛。”

卻生生被斬斷。

婢女邀荷如今已經是左相面前最得力的女使, 因她與方括時常同進同出, 世上還有許多人說他不沾女色是因為他與邀荷私相授受。

只有邀荷曉得, 他們小姐走到如今這步有多難。

“只有殿下肯為相公跋山涉水遍尋名醫。”

邀荷膝行向前,她此舉不是因為面前二人對她多苛責, 相反, 殿下與小姐都是頂頂好的人,可正因如此, 她才不能明白,無法明白。

在旁人面前,邀荷是獨當一面的掌事人,現在卻哭得眼眶通紅, 字字傷心:“慕容先生, 已經是當世的名醫,是陛下也要千金延請的人,可他也救不了相公啊。”

她似乎將所有的傷心和悲痛都在這幾句話哭盡了:“虞將軍為大秦盡忠, 殿下幾次進諫,相公更是為此朝舍棄了一切,夙夜在公。”

哪怕是這樣,哪怕都這樣了, 都不能兩全嗎?

哪怕小姐、左相是在變法終末才與世長辭, 她也不會這樣難過。

可現在她們小姐身中劇毒, 變法卻中道崩殂。這世間為何如此不公?不能周全小姐, 就連叫秦百世而安都不行嗎?那這些犧牲、不平究竟有何意義?

方括沒有阻止她。

他自己說了到了九泉之下替澹臺衡去問那百年後突來之魂那些話, 神色卻是蒼白中帶著安寧的,仿佛早已接受這結果。

澹臺衡本就單薄嶙峋的身骨,因這話顫起來,他捏緊手指。

方括笑:“慕容本是你請來之人,因我久病才久居我府上為我診病,我死後,你可叫他回去,好生看顧你。”

澹臺衡喉間發緊,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啞聲,按住他:“無暇。”

方括安靜地看著他,眉眼還是無幾分變化的,一如既往,世上獨絕,再無其二。

中毒體弱並未削減他的風采,只使人覺得此人的壽命正如那窗欞下的燈芯,在緩慢地燒盡。

“你我雖同至交,但有一事,”他輕咳,斜飛入鬢的眉眼柔和下來,只這一瞬,他才像是數年間從未做過的方頤:“是我不敢讓你知道,也不敢讓旁人曉得的。”

邀荷哭得更厲害。

方括似乎是看著那被風沙遮掩的北疆,緩聲:“虞宋死後,此事恐怕也只有邀荷知曉。”

他按住要說話的澹臺衡:“我走後,此事絕無可能遮掩住。我只盼你。”

他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方括也猛烈咳嗽起來,澹臺衡立刻傾身,從不避諱他的方括卻只低頭,俊秀眉眼垂下來。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

怪我叫你不曉得。

邀荷哭著扶住支撐不住的人,左相的侍從魚貫而入,震驚失措地忙去叫大夫來。

無人顧得上獨自站在角落裏的澹臺衡。也無人發現他手中被方頤塞了一枚白玉。

那本該是他的及冠禮。

後來的事,後來的事,該說連楚帝本人都沒有料到,自認世事多觀,通達人情的張銘、何躬行等也無從知曉。

左相崩逝,朝野哀悼,不願意變法的保守一派官員趁此機瘋狂反撲。

方頤多年扶植起來的勢力都是澹臺衡的擁護,然而他們卻不能抵擋皇權的威力。

左相在朝聲威瓦解,虞宋也戰死之後,他們的堅持便更加艱難。落在澹臺衡府邸的雪變得更大了,更冷。

澹臺衡纏綿病榻,幾乎無法上朝。

但還有人等著他站起,等著他站起去爭權奪利,但這一日他強撐著從病榻上起身,手才握住那溫熱的玉時,就看見侍從目光躲閃。

庭竹亦面色灰敗,面露哀淒。

澹臺衡了解庭竹,他是自己的侍從,輕易不會如此。

可召他來問話,他也只是哭,最後用力磕著頭:“殿下,殿下,他們掘了左相的墳,他們,挖了左相的墳!”

玉倏然墜地。

他來不及問為什麽,甚至有一瞬間直接明白了他不必問為什麽。

庭竹哭著俯身:“他們說,說左相是個女子,說她牝雞司晨,乃是誤國,所以......”

百年霜雪也未壓彎的松柏。

禦風見雨也不見被損的屋檐。

從那一刻起轟然倒塌。

變法未敗過,她使國庫豐裕,澹臺岳早年所累威勢,終壓不住民心所向;她亦清正為官,政敵無數時,也沒有人毀過她一聲名譽。

可在此之前,關於左相最過分的傳言不過是他子孫有礙、不舉。

她死後,身為女子的左相的名聲一夕崩塌,朝臣恥與一個女子為伍,百姓恥於曾在她開創的太平盛世裏,盛讚過,左相賢明。

他們侮她與朝臣有染,朝臣迫不及待與她割席;汙她靠澹臺衡上位,吊禱者最後只剩下澹臺衡府中奴使,被百姓唾棄。

澹臺衡剩下的寥寥生機,幾乎在這場變故中被耗竭殆盡。

他不明白,知交是否是女子,便來得那樣重嗎?

難道她是女子,這殫精竭慮,勤勤懇懇數十年,為民謀福,便不作數,她死前毫無怨言,便是叵測,是不是。

大雪幾乎將一切都模糊,可澹臺衡府中的冷清寂寥,就像是冰冷箭雨,穿透厚厚的冰雪,直撲而來。

短短三月,白綾高掛,人去樓空。左相府邸本是民拜之地,百姓如今跑來卻只是為唾上一口,罵她誤國。

澹臺衡一病不起。

那一日庭竹抱著琴哭著攔車,或許並不是曉得國要亡了。他只是明白,明白虞將軍戰死了。左相也去了。

她們一個為國捐忠但屍首都被左相用以謀求退敵,一個鞠躬盡瘁最後卻因是女子而被萬人唾棄。

公子沒別的出路了。

若俗世只是待他不好,只是讓風霜雨雪降在他身上,澹臺衡或許不會心存死志。

他向來是那樣堅韌的竹。

可偏偏,一國傾覆之下,帶出來如此多潦草淋漓的憾恨。他們所以為敗亡也是遲早,根本難以存續的亡秦,終其一朝卻拖累了如此多的名士,生前死後,含怨而終。

商君手刃盧萬達之後,厲聲質問澹臺衡為何逼他,為何不將事實說明,為何寧死不要他為他昭雪。

其實澹臺衡立在那潑天大雪裏,望著被叛軍打開的城門,其後簇擁無數百姓時,只能想起他們在左相府前唾罵方括的情景。

想起北疆雪原之上橫屍遍野,她的披風被血覆蓋。

自此後,好友盡滅生民慶。

他做不了亡秦為這萬民歡欣鼓舞的君。

澹臺衡轉身。

只能用一身剮換這十數年的每一聲,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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