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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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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子嘉子嘉◎

其實最後摧毀澹臺衡的, 又何止那淩遲片刻的痛苦與將近百年的恍惚寂寥?

還有朝野的汙穢,百姓的愚昧,生民自陷泥沼,難以自救。

秦覆民亡, 他們卻只以為是虞宋的錯、方頤的錯。

沒有人想過大廈將傾時是她們挽狂瀾於既倒, 她們若走了便無人再扶一把, 也沒有人想過對於真正救亡圖存來說,所謂生死的聲名, 她們看得是很淡很淡的。

她們真正看重的是民能否生。

生民相慶, 將她們雖萬人往矣的意義全部抹去了。

秦疏說在商陵中留了一份禮物,其實真的是禮物。

即使現在她身邊, 被卷進幻境裏的賓客全都惴惴不安,神色難看:一品至三品大臣都簇擁在楚帝身邊,擔心陛下再次栽倒;其他人神色各異。

只有沒有領兵之權的秦樟心思最為純粹,只想護著自己的掌上明珠, 因而現在也守在身邊寸步不離。

秦疏也仍然這樣想。

她靠不了旁人。

留給商君楚帝的禮物就不能是一份簡簡單單的禮物。

她之前便想讓世人信服, 天下信服,幻境這手段便能少用一回是一回——莫說就這李府婚宴上數百號人,就將她連日積攢的香火幾乎耗於一旦。

哪怕用不了這麽多香火。

在此世她與凡人無異, 不必為獨有自己與仙道無緣而夙夜難安,偏偏仙道又是那樣能呼風喚雨,改換雷霆的手段;

此朝風調雨順臣民皆安,秦疏仍然改不了從前的習慣。

秦疏借酒醉靠著紫鳶輕輕地閉了閉眼, 呼吸漸勻, 任誰來看都看得出來她是真累了, 馬甲卻還清醒理智地觀察著, 演繹著。

這等出神入化, 本不被此世接受的玄妙手段,連續用過幾次,效果與可信度也總要大打折扣。

還會帶來諸多威脅。

這是她求生的本能。

雖說澹臺衡的故事線已基本明晰,虞宋,方括與謝知章的一切,卻還沒有揭露出來,只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

秦也只有個大概輪廓。

她也不是什麽上天聖手,可以永遠毫無紕漏,依靠幻境也是極容易叫人憊懶橫生的手段。

她是不會一直用的。所以,要變。

謝家借婚宴誣陷李家通敵叛國,她便借婚宴來要趁著滿朝文武齊聚一堂的功夫,將他們這些人心中的懷疑一網打盡。

也要為反擊太常寺卿等人的反對做個鋪墊。

常長安抨擊她所作所為是為逾過儲君規制,伺謀帝位算什麽?她要的是這滿天下的香火,是名高蓋君也不受懷疑。

要如常長安規勸楚帝一般,令天下人知道澹臺衡乃是亡魂鬼魄,身代不詳,也仍願接受他站在廟堂之上。

不為儲登基,也享千秋供奉,萬民朝拜。

所以,周雲去拜見龐德安時,她就讓時不時會以移動筆墨或翻動書頁形式出現,與家兄溝通的“龐姑蘇”,吹開了龐德安常讀書目的扉頁。

用簪花小楷在上輕輕寫下了兩個字:皇陵。

龐姑蘇與龐念安所研之史皆為吳商前後,而吳歷史太短,才被秦疏矯稱為秦,根本就無皇陵。

龐德安才指點周雲去尋了商。

可他和周雲忘了,有皇陵的,除了商,還有本朝。火又燒起來了。

這一日甚至沒有雨沒有雪,也沒有光。

他們好像就在被鐵蹄踐踏,泥濘翻出的焦黑的戰場上,土塊都染著深紅;又好似在被大火焚毀的宮殿裏,潮濕的氣味讓人窒息。

最後卻是在簡樸的府邸裏。

秦君澹臺岳十斥其子,一奪其號二奪其名,太子府邸被收回便是他貶謫損傷嫡長子的證據之一,因而澹臺衡的府邸,不算豪奢。

在雲京之中,這裏只是一泊小小的洞庭。

可是現在這洞庭中,卻有人造訪,穿著他明顯覺不合身且十分不喜的玄衣龍袍,帶著他不喜歡的多人侍衛,擺袖擰眉,捋順衣角,才問:“這奏章,是你寫的?”

楚帝眉眼發顫,許是這幻境本就洞悉風雲,叫他們進來也是為讓他們看明白,來的究竟是誰。

因而這做澹臺岳打扮的男子雖著秦服,看著卻顯然是楚文灼本人。

“這!”魏駱見到兩個陛下,驚駭難言,但已經在商陵中得知一切的周雲心中想起虞宋與北衛軍之結局,手指緩慢收緊。

一群人跪下。

“楚帝”似乎在打量澹臺衡。

“海賊與匪,私相同路,這說法,朕還是第一次聽聞。”

楚帝心底猛地抽痛起來!

眼前黑得他幾乎想就這樣隨著這劇痛暈過去,可是神思卻無比清明,逼他將每個字都聽進去。

“朝野諂媚,你的論述,也算得上稀奇。”

“楚帝”自顧自地倒茶,澹臺衡卻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像是不明白,往日只喜朝臣恭順,他上奏規勸,總是不豫的君父,怎麽就親自來了此處。

還說,朝野諂媚,他所言極為稀奇。

庭竹也不能理解,警惕地盯著他。

良久,澹臺衡才拱手,態度很平靜:“是兒臣所著。”

他也不是一瞬便走到忤逆君父的地步,曾幾何時他也想過順之則安。因而雖然不知君父為何轉性,他話還是要說的。若能有利天下,將是萬民之福。

“楚帝”表情微動。

秦疏之前便演過龐姑蘇,演旁人,按理來說沒什麽難的。

可她們雖然與楚帝相處日久,演一個活人卻要耗費許多心力。演多疑之人更是艱難。

心裏想七分只能演出半分,心中想著遮掩一二卻要演出十之八九。這並非易事。

但“楚帝”這張臉,與他所做的舉動,表情,都全然叫楚帝驚駭,無法否認半分。

叫周雲心底猛沈。

方括口中讓澹臺衡幾度猶豫的相父,他心裏真正信賴,對昏君澹臺岳一再讓步,最後萬死也成全了澹臺岳高壽之人。

恰恰就是讓他知道,秦與楚相距一百多年,且楚寬和,能容下他這個亡魂的楚文灼,是如今千方百計想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麽的楚君本人吶!

“楚帝”放下奏章:“你過來。”

“楚帝”評述了什麽,其實他們也無從知曉,只是不聞其聲的情境裏,“楚帝”眉眼威嚴,隱含考量,澹臺衡卻由一開始的平靜,到動容,再到猶豫,思量......

這便是秦疏冒險打破之前的故事線加入這條的原因了。

澹臺衡前朝亡魂身份與此世百姓的隔閡,正如他與楚帝並無血緣關系,起初也只能靠你來我往建立信任的隔閡一般。

是改變不了的。

所以他從未試圖去改變。

如今他與楚帝已無嫌隙,百姓的不信賴卻逼她更進一步。她進無可進,便只能圖巧。

她自異世而來,魂體只能如鬼魂一般忽隱忽現,與此世就不能有別的聯系?她的馬甲難道就不能借所謂機緣巧合——

叫他和楚帝,楚朝,本不陌生。

“公子,陛下不是一向蠻橫,怎麽今日......”

楚帝不想去聽,然而越是抗拒,越是聽得分明。

那日風雪高臺,公子衡沒有葬身短刀之下,而是策馬神機,與父溫酒,與友閑談。

他本該有個浩大的及冠禮,在君臣矚目百姓愛戴下,成為秦最有為的儲君,受這天下最崇高的愛厚簇擁,做最最光風霽月的秦君,做公子衡。

可他最後卻替父而死,混沌來楚。

“他並非父皇。”澹臺衡的父皇這二字輕得可以。

不過十七八的公子衡那時卻望著庭院間松柏,低聲:“可他又會是誰呢?”

一幕幕閃過。

雲臺問策,太極殿刺殺,八十一盞海燈做禮,殉國風雪,刀刀割他性命。

他說至親難得又在心中言他也曾將陛下當做君父。自己讓海賊記住他的臉時,他只安靜站在那裏、方士矯詔用邪術對他他沈默離去。

還有初見時,他僻靜地立在海棠花樹下,擺出茶盞,對他說:“失禮了。”

誰會對才見一面之人如此放心,見面時不先介紹自己先喚對方陛下,也輕易便知楚之遺毒,有海賊呢?

他可能在混沌中忘記了,可本能卻一直記得。

“陛下非我君父。”

冥冥中有雷霆在閃。有火焰在交替。有皇子模樣的孩童,衣著樸素卻蜷縮在失了火的宮殿裏。

惡仆要抓他,他跌跌撞撞跑出來,卻摔了一跤,被扶了一下,失手拽下一個本朝沒有式樣的香囊。方括是來了,可他來得太晚了。

他已逃過了狠毒妃嬪斷他生路的詭計。

在日後的許多年裏左相方括女子方頤也的確給了他許多襄助,公子衡也不負眾望成長為人人敬愛的儲君。

可他心裏,記得的始終是那個人。那個香囊的所有者,那個楚人,那個代替他君父的人。

秦亡以後,百姓歡騰。是故是年生者,多諱子嘉,不是因百姓知禮,對子厚望。而是因為昏君敗亡,他們歡欣鼓舞,以嘉相慶。

當年死後如此取字的澹臺衡,那時未必不曉得,嘉字不好,但他還是這樣叫自己。

是因為君父不慈,可是那些年裏卻有一個人,幾次三番代替他的君父,讚賞他的書策,評析他的詩文,在他府邸冷清的時候,踏月而來,熹微方歸。

走時還笑,玉衡取字時選擇頗多矣。

子嘉子嘉。

君父不是我的君父,可陛下在離開君父身體,回到他所稱大楚之時,可曾想起過百年之後,秦之公子裏,還有一個人等他取字嗎?

陛下可會記得,子有意,乃親長親厚,嘉許祝賀之意。

昏君死百姓賀。

他給自己取字子嘉是因為,他也希望楚帝記得,他希望楚文灼記得,若有機會,在及冠禮上為自己取字的時候,會親賜字子。

子嘉,子潤,子瞻。

子後是什麽字也不要緊,只要陛下記得。

如果,陛下記得,如果陛下是我君父,就好了。

可惜。

百年後再重逢,兩個人都忘了。

火舌卷噬宮闕,燒得墻壁通紅。

陵墓模樣的地穴裏,忽然有火舌轟然吞沒了商君的棺槨,掉出其中一個周雲帶回來的,預備獻上的香囊。

楚帝痛而失聲,周雲猜出陛下乃那屢次代替秦君澹臺岳之人,也是根據香囊下附的書信。

然而他身上的香囊與信,都被火舌卷走了。

然後,在城門大開,秦名易商的滔天大火中,化為灰燼。

楚帝大喊:“不!”

他甚至不知有信,只撲上去想拿那只香囊:“不!子嘉,澹臺衡!!”

過往種種,如所謂再見,所謂厚待,秦滅君亡後,化為灰燼。

他已不是澹臺玉衡,不配公子衡之名,若是有當年愛戴信服他之人,再見他,也該不認得他了。

那便不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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