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世的故事有點長，卻也最是精彩。

我是林間的一抹精魅，四處跳脫著，找尋不一樣的風景。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生命中我只記得一個喚作子合的男子。

腦海中存在一些殘碎的記憶，我看不見他的臉，卻能夠清楚的記起，他一身玄色衣衫，腰懸佩劍，行動時身上仿佛帶著風，攪動起周身的氣流，會讓人誤認為他是九天之上氣質儒雅的真龍太子。他墨色的發，在風中狂亂的飛舞，他的手指潔白修長，穩穩的握著他的玄鐵寶劍。

我沖著他笑，“嗨，子合，我在這裏，你來抓我呀，抓到我，我就回家給你做好吃的辣子雞。院子裏我養的土雞已經下蛋了，那個只打鳴不下蛋的大公雞，我準備將他宰了，燒成你最喜愛的辣子雞作我們的晚餐，怎麽樣？”

他留給我一個冷漠的側影，風吹動他的墨發，遮住了他的容顏。

“你喜歡嗎？你喜歡嗎？”

我的心在希望與失落間徘徊，我又發癔癥了。

他根本不會看見我，因為在這異世，我依托了一株合歡樹，枝繁葉茂，那些走馬燈一般晃過的影像，只存在於我將要風化的殘碎記憶裏。明亮的日光穿過合歡樹的枝葉，在地上形成一些零星殘碎的光影，影隨風動，枝蔓搖擺，我不知道隨著風波消逝的是地面上光怪陸離的影像，還是黑色世界裏透著無盡苦楚的歲月。

萬物皆為虛空，轉眼皆為塵埃。在這個世界上唯獨不能消匿的是我們的靈魂，魂有所托，萬物榮盛。

我在合歡樹下等你，等你為我點燃一盞琉璃燈，我不要你為我指點江山，只願你我朝夕相對，貧賤亦是富貴。

那時，我大概有四千歲，或者更老了。在這個世界上，活的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我們的魂魄不滅，風沙掩蓋歲月，卻不能阻止我們永久活著，而後相識。

我依托了這片山脈深林中，唯一一棵合歡樹。雖然化生為樹，限制了我四處行動的自由，卻限制不了我的思想。我給這一片生滿好看的落葉樹林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迷霧森林’。

原因無它，深山老林中水霧較大，森林常年籠罩在漫漫煙霧中，我想若是我能夠在這裏自由行走，我鐵定會迷路。

對於應該走哪一條路，我們的選擇常常是迷茫的，所以我們在不斷的走錯路，不斷的更改自己的選擇，不斷的犯錯。可是誰又知道？我們犯錯，是因為自己不小心選了一條錯的路，還是因為我們沒有在那一條錯的路上，堅定不移的走下去。才會犯了讓自己銘記一生的錯，心痛之餘，悔之莫及。

我經常做錯事，而遇見子合，是我所有錯誤中最動人的遇見。

“子合，子合，子合，呵呵，呵呵，呵呵。”殘風中我仿佛又聽到女孩用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呼喚那個名字，笑聲清麗迷人。

迷霧森林裏，我伸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身軀，落葉簌簌的從我的枝幹上飄落，落在腳下濕潤粘濁的泥土裏。秋天過後，冬天如約而至，記憶裏那無盡的寒冷冬日，隨著小河裏破碎的冰渣逝去，森林裏刮過的風帶著濕潤的暖。

其實，在數不盡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之前。

我是一個女孩，一個在巫族長大的女孩。

阿婆告訴我：“小彌，這個名字你喜歡嗎？阿婆發現你的身體裏流淌著巫族的血液，你就是我的繼承人。”我疑惑的問道：“阿婆，我是從哪裏來的？是你撿來的嗎？”

阿婆臉上布滿了慈愛的笑，她正在用木梳沾著溪邊的流水，幫我梳理頭發。我的發太長了，及腰的長度且濃厚，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打理的。：“阿婆的好小彌，你就是從這條溪水的上游沖下來的，阿婆在這溪邊撿到了你。你身上佩戴的蝶玉，正是我的女兒離家時佩戴的那一塊。”

我完全不知道阿婆在講什麽，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上天憐惜我巫族，讓我在走失了一個女兒後，又送給我一個親親的外孫。雖然現在的你記憶全無，我想在你落入這條河水之前，定是發生了什麽重大變故。上天才會重新將你賜給我。”

玉蝶？我手撫摸著頸間的玉蝶，對於阿婆的話語充滿疑惑。

遂笑道：“阿婆，你又尋我開心。還記得上次我問你，我的身世時，你告訴我。是你在上山為村民采集治療瘧疾的草藥時，不小心在泥路邊撿到的我，你還說我是被仇家追殺，落入草窠裏，才躲過了一劫。你見我容貌生的俊美，便將我帶回了山寨。”

“咦，阿婆上次是用了這個理由來答覆你的嗎？都怪我年紀大了，說話總是顛三倒四的，以前說的那些都是哄你的，這次的答案才是真的，你要相信我。”阿婆一本正經道。

“阿婆，你說話總是沒個正經，白白撿了我如此一個貌美如花的乖孫女，卻不坦誠相待，我生氣了。”我嬌笑道。

後來在偶爾的一次交談中，阿婆告訴我，那只玉蝶吊墜，是她親自為我戴上去的，因為它有避邪驅災的功效。

我的記憶從原始山寨中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開始，飛禽走獸，魚蟲花鳥，這個山寨中的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然而，我從山寨中人，不與外界往來，獨自過著避世離群的生活中，猜測到這裏應該是遠古時期的一個部族的後裔。他們有著神秘高深，且能夠與天地溝通的力量，而他們每次祭天的時候，我總會在一旁偷偷品嘗他們擺出的祭品。雖然偶爾會有人發現我不軌的行為，向族長匯報，而身為一族之主的阿婆，總是笑著說：“小彌本就不是我們巫族的原生人，一切由著她，她將來要繼承我的衣缽，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於是乎在沒有約束的山寨中，我找不到生活的樂趣，找不到叛逆的理由。於是乎，我幾乎每日都會自己一個人躲在山林中，或是躺在大樹上，或是踩踏在青草地上，或是坐在林間的大青石上發呆，其中總有著數不盡的樂趣。

森林中的鳥兒用空靈甜美的歌聲告訴我，我的容貌值得他們讚美。

清清流淌的潭水甘願化作一面無波的鏡子，每日清晨供我梳妝打扮時使用。

路邊的野花也被我的容貌所折服，他們情願幻化了自己的身軀，將我的一身衣衫染成絢爛的彩色。

陽光透過茂密的大樹枝杈，照射到我的長發上不願離去，幻化成星星點點的亮色珠鉆嵌在我的發間。

風怕塵埃染臟我的繡鞋，特意吹來一地的草籽，幻化出一片片柔嫩的綠茵，供我行走在上面。

青春給了我無限的生命活力，和好心情，讓我成為這世間的寵兒，也理所當然的擁有了一個姑娘所擁有的全部自豪和希望。

村子裏的老婦人見了我，常常忍不住誇獎道：“這是誰家的姑娘，長的這樣俊美，”

她們有時還會問道“姑娘成親了嗎？可有心儀的對象，告訴老身，老身替你奔走撮合。”

看到老婦人們，布滿褶皺的面皮上洋溢的笑容，聽到她們在討論誰家有好兒郎，嫁了過去準是恩愛夫妻，我一時臉紅，竟然沒有言語拒絕。

我是女巫，阿婆告訴我，女巫是不能與村子裏的人結合的。我的任務是認真學習巫術，努力成為巫族下一任的首領，執掌深山中遠離塵世的巫族一族的大權。

我告訴阿婆，我不喜歡當首領，不喜歡為別人解憂。

阿婆笑笑，道：“孩子，你是我用心血培養出來的，我的年紀大了，你一定會接替我巫族首領的位子。在這座大山裏，沒有一個人比你更適合做這個巫族首領的位子，你心底良善，巫族的族民們會擁戴你的。”

阿婆的話讓我迷茫，我應該為了自己的使命活著，還是要為了自己活著。

在巫族，我是一個外來戶，是不被承認的一員。他們喜歡下蠱術，布詛咒，喜歡用巫術對付一切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就比如我這個將要鳩占鵲巢的巫族族長的孫女。

我卻打心眼中討厭巫蠱術，我認為要對付一個人，要除掉他，最好的辦法便是拿起手中的劍殺了他。所以我在劍術這方面的造詣，自是比巫族的大長老要高出許多，於是他想要除掉我的想法，也成為一個遙遙無期的夢。

能夠在巫族，這樣一個四處充滿危機的地方生存，我自是擁有一番本領。我純凈的心靈未曾受到世俗的熏染，所以我擁有巫族很少人才會的本領，對未來的預知能力。

：“阿婆，小彌感知到，小彌對未來的預知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好像很久以前，我便擁有了這種能力。”我笑著對阿婆說。

阿婆用筷子夾了一只碩大的雞腿，放到我的碗中，笑著道：“所以，阿婆才會說，你是阿婆的繼承人啊。”

“阿婆，我，我”我遲語著，想要告訴她，我不適合做族長，不適合領導你的族群。

“我知道，你想過清凈悠閑的日子，阿婆也沒有硬逼著你啊，阿婆雖然年紀大了，可是再活個幾千年的也沒有問題，你有的是時間考慮我的建議。”阿婆不緊不慢道。

我想，如果我不曾出山，如果我不曾私自闖入大長老的書房，即使我將來不繼任巫族族長的職位，我也可以做一個隱身於深林中的先知，一個孤獨修行的聖人，過著一番自是屬於我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那時我的身軀很輕很輕，仿佛一陣微風就能把我吹走，而一顆漿果就可以填飽我的胃。那時的陽光明亮耀眼，我的臉上終日掛著天真的笑，我的潔白整齊的牙齒每日都有曬太陽的機會。那時天是藍色的，生活是透明的，我是無憂的，日子是舒適的，快樂是不用花銀子購買的。

大長老擁有超人的智慧和豐富的學識，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天生就帶著這種本領，所以我私自闖入長老老頭的書房，想一瞧他平日裏都呆在書房中做些什麽事情。可是當我進入他的書房時，我被他巨大的藏書規模震驚住。

我在長老老頭的書房裏呆了三個月，才勉強的將他所有的書籍翻閱了一遍。雖然我不喜歡那個常年將自己裹在黑袍中的老頭，更不喜歡他看著我時，三角吊梢眼中暗含的殺機，可是我喜歡他的書，更喜歡他黑漆書架上的那本‘四方地理志怪’。

通過那本書，我知道了在深林之外，山腳下的小鎮之外，還有著數不盡的山峰河流。

那些不知名的山裏或許有五彩鳴鳳，或許有麒麟瑞獸。而在那河水流經的地方，有富饒的國家，愛民如子的國王，溫文知禮的大臣，他們君臣和睦一同治理著自己的國家。

我被書中他們常提及的一句話打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人與皇權真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

世人究竟是擁有神膽，才會自肺腑中發出如此豪言壯語。

這個天下是他們的，也是我的嗎？

在我來巫族的一千年後，我厭倦了繼續呆在巫族，每日面對那些軟軟的讓人心生嘔吐的爬蟲。我從來不會養蠱，也不會修習那些害人的巫術。

因為我認為，逞勇好鬥之人，最後會死在對手的拳頭下，一個武藝超絕的殺手會死在另一個技藝不如他的殺手手中，我不希望自己將來死相恐怖的死於巫蠱術上。

於是我說服了阿婆放我離開，阿婆大約知道我是巫族中最不受拘束的人，便答應了我這個阿鬥的要求，許我出山。臨行前她對我說：“孩子，阿婆年紀老了，我給予了你無盡的愛與溫暖，希望你平安，你卻用離別回報我，阿婆不怪你。你的身上原本就不曾擁有巫族純正的血脈，你只是一個落難的孩子，而我恰巧在那時候遇見你，見你的身上靈力充沛，又長的端莊大方，便將你帶回巫族。只是孩子，你要知道巫族的人們世代生活在屬於他們應該呆的地方，如果你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不要將塵世間的雜念帶回巫族。如果你再次回來，我們巫族的風水脈理將會發生重大變故，巫族的族民將會陷入無盡的水深火熱中，而你將也會如塵世間的人一般，墮入輪回中。”

“阿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的女兒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嗎？你很想念她吧。”我輕聲道。

“阿婆，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阿婆碎碎念了許久，仍將一枚可以打開巫族結界的鑰匙掛在了我的頸子上。我想，她是希望我回來的，因為我是她喜歡的女孩。

出了巫族，我心中的激動是可想而知的，世界在以美妙的方式向我打開了一扇神奇的門，我走出深林，穿過沙海，途徑昆侖山脈，向東行去。

獨蘇山上少樹木多河流，四處怪石嶙峋，雜草遍布。置身其中仿佛身處一碧綠的高臺，沒有樹木遮擋視線，我只要輕輕踮起腳尖，便可以看到山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獨自一人在四荒中游蕩的累了，便在獨蘇山上落了腳。我喜歡在獨蘇山上看日出日落，觀月圓月缺。

那天清晨，獨蘇山上的日出別樣的美，一輪紅日在東天升起，四周纏綿厚重的陰雲被染成血樣的紅色。比起霞光萬裏，我更喜歡這種血色纏綿的美景。

我盯著那片天空看了許久，會不會有人從那片陰雲中掉落？是神仙嗎？是他的血染紅了重雲嗎？我在心中悄悄嘀咕道。

許是我想看神仙長的是什麽樣子，想的有些瘋魔了。在那東方的山坳裏果真躺著一個人，一個姿容俊美的年輕男子。

“你好，你是誰？為什麽躺在這裏？”我溫言笑道。

他微擡眼眸，眼神淩厲的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眼中那懵懂的厲色打動，遂“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你也是走丟了，迷路了，對不對？你身上的衣衫手感真好，我喜歡。你叫什麽名字？”我對這個被自己撿到的人很有好感。

他的笑是時間最美的凝聚，打破了一種叫做孤獨的東西。我喜歡和他說話，喜歡看他舞劍的樣子。

“我叫子合，你若是能夠救我，我用兩年的時間陪伴你。”他見我對他沒有惡意，便許諾道。

“你的條件很讓我心動，我游歷四荒未曾行過一件善事，今天心情好，正想做一件善事，上天便將你送到我的家門口。只是兩年的時間太短，用你的餘生陪伴我，好嗎？”我戲虐道。

“好。”男子聲音冰冷道。

“哦，對了，不要告訴我你是一個神仙，否則我會剔了你的仙骨，將你鎖在獨蘇山上陪伴我看日出日落。”我警告道。

“子合求之不得。”我開了如此荒唐的玩笑，子合不僅沒有生氣，說話的語氣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冷。

他玄色的衣衫下，掩蓋著精壯的腰身。可是在他的前胸處，卻有一個冒著血的大窟窿，皮肉外翻，血水將窟窿四周的皮肉洗涮成蒼白的顏色。

難怪他會躺在山坳裏，難怪他會許我兩年的時間相伴，一個人的身體受到如此大的創傷，能夠活著，已經是奇跡了。

巫醫不分家，我是女巫，這一千年裏，雖然我從未修習那些害人自保的手段，治病救人的本事我可是學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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