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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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又過了幾天，年級裏的排名就已經出來了。
董老頭讓貝樂樂下課把成績單貼上去，貝樂樂拿著董老頭那拿來的第一手資料，老師在講臺上讓大家對答案的時候，她和餘歌兩個人就拿著第一手資料在那裏看成績單。因為如果下課再去看的話，那裏會圍滿班裏的同學。
餘歌只考了一科英語，這次是班裏的最後一名，紫藤是按照成績安排考場的，所以她下次考試是在最後一個考場。
也就是隔壁班。
“這次只有班級排名，沒有年級排名嗎？”餘歌看著成績單，小聲問。
“沒有。”貝樂樂看著自己各科的分數，“這次是學校自己出的試卷，年級成績單在主任那，下次期中考才是統考，才會把整個年級的成績單發下來給我們看。”
她從書包裏摸出個固體膠:“董老頭說的，我也不太清楚。”
“不過我知道年級前幾都是誰。”貝樂樂說，“第一還是林淞屹，第二還是許雨婷。”
餘歌“哦”了一聲。
這次就看不到他每一科的分數了。餘歌只從英語老師口中得知了他的英語成績。
可即使是看不到，餘歌也明白兩個人之間的差距。
她的本子裏寫著每一次考試林淞屹和她的分數，她一科一科對比，又花了很多時間，把每一科的分數一點一點往上爬。
雖然還是與他有差距。
從初中到現在，她都在努力追逐著他的背影。
她很想趕上他，很想與他並肩。也許，她永遠無法與他並肩，但她會努力，讓林淞屹一回頭就能看見她。
就算，他從來都不會為她停留駐足，也不會回頭。
日子一天天變冷。
過了沒多久，就到期中考了。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天氣才開始有些轉涼，班裏的同學都穿上了秋季校服外套。
餘歌也不例外，她提著書包，和貝樂樂說等一下考完去第一食堂等她後，便走去了隔壁班。
第一科考的是語文，她在一個位置坐下，下意識就去看林淞屹的位置。
他的位置上坐了一個女生，手上拿著課本正在看古詩詞，還在拿著紙巾擦鼻涕。餘歌想她應該也是生病沒有來考試的吧。
餘歌視力很好，她能看見林淞屹的桌子上刻著幾個字。學校裏的桌椅已經很多年沒有換了，上面刻了很多東西。有些女生甚至會在上面貼貼紙。
他的桌子是幾個籃球明星的名字。
應該是林淞屹自己寫上去的，因為那上面的字跡是他的字跡，筆酣墨飽，行雲流水的行書。
餘歌知道他的字跡是什麽樣子的，因為初中的時候他的作文曾經作為優秀範文被老師貼在走廊的墻上，餘歌不止一次經過那裏，每次經過，她都會看一眼。
語文考試兩個半小時，餘歌寫完作文還剩下一些時間，就盯著林淞屹的位置那邊看，他的水杯沒有帶走，放在地上。有陽光從窗戶裏照進來，照在透明的杯身上。
餘歌覺得有些晃眼。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灑在她的試卷上，她忽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
估計是早上吃壞肚子了。她捂著肚子，想。
她拿圓珠筆壓在試卷上，打算走到監考老師面前，跟她說一下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去一下洗手間。
在經過林淞屹的座位的時候，她的腳不知道怎麽就被地上伸出來的椅子腿絆了一下，整個人往林淞屹的桌子那邊撞了一下。
坐在林淞屹座位上的那個女生已經寫完試卷了，正在檢查著選擇題，被她這麽一撞，整個人嚇了一跳。
桌子腿抖動了兩下，從桌肚裏掉出來了什麽東西。
一旁正埋頭寫作文的同學好奇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
考試的時候桌子是倒轉過來的，此刻從桌肚裏掉出來的正是林淞屹的東西。
餘歌小聲說了句“抱歉”，彎下腰去就要把東西撿起來。
待看清那是什麽東西之後，她的瞳孔驟然睜大。
是一張身份證還有一瓶藥物。
她心跳加速，快速看了一眼身份證上的信息。
林淞屹，1998年10月5日。
原來他和自己是同一年同一天出生的。
他們這邊的人是過農歷生日的。餘歌想，哦，不，那或許不是她的生日，應該是她父母撿到她的那一天吧。
她看了一眼那上面的照片，是林淞屹初中時候的。
照片上的男孩頭發有些長，穿著件很普通的白t恤衫，卻正襯出了他的好相貌。臉比現在稚嫩不少，眼神沒有半點溫度，臉上的表情像是一潭泛不起波瀾的水。
他之前一直都是這種表情的。
餘歌把手上的東西塞回去，起身走去了洗手間。
至於那罐藥物。
她當然知道。
那是抗抑郁的藥物。
她走出了教室。起初還是用走的，等到了無一人的走廊，她便跑起來。
早上沒什麽風，但她還是覺得很涼。
僅有的一點風爭先恐後擠進她衣袖裏，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最開始遇見林淞屹的那段時間。
也是這種天氣。
那是她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和班裏的同學都不太熟悉，班主任遞給她一張學校資金資助的表格，她填完後，在放學之後來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正要走進去，就看見辦公室裏的人。
一個男孩站在自己班主任對面的桌子前，在另一個老師面前，他手上拿著一張紙，頭垂著。
餘歌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了他的聲音。
“老師，你說得對，我確實應該休學一段時間。”這時，餘歌終於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笑得那麽雲淡風輕，可眼裏都是苦澀和無奈。“我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我不知道去和誰說，他們都說我在無病呻吟。我每天都在想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我好像有點不太想活了。”
他面前的老師握住他的肩膀，嘴巴一張一合的，但是餘歌已經聽不見那個老師說什麽了。
餘歌楞楞地站在辦公室門口。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那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靈魂。
這麽多年了，她無數次在夢中驚醒的時候，想，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會死呢。
她不怕死，可是她不想死，所以她惡狠狠地活著。
那個少年，在他最頹廢沮喪的時間裏，餘歌遇見了他。
他的眼裏沒有一點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神采奕奕，他頭上好像壓著什麽無形的重物，讓他覺得痛苦不堪。
等到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餘歌還在那裏站著。
他好像把餘歌當成了一個透明人一般，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低著頭，自顧自往前走，他的腳步聲很輕。輕到餘歌都忍不住覺得，他的身體是不是都沒有一點重量。
像是天使，下一秒可能會飛起來一樣。
那時候餘歌連他整張臉都沒仔細看清，對他沒什麽印象。
沒想到第二次邂逅來得如此之快。
那天是中秋節，她的生日。她和餘昊剛從醫院裏走出來，餘昊便拉著她來到了附近的蛋糕店，說慶祝她正式成為一名中學生，順便慶祝生日，要給她買個蛋糕。
她穿著不太合腳的皮鞋，跟著餘昊走進了那家蛋糕店。
就在餘昊和店員說話的時候，餘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蛋糕店的裝修。
店裏有很多木頭做的桌子，形狀笨拙而可愛。那會兒店裏沒什麽人，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裏坐著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
他面前放著一個小蛋糕還有一本書，不過他一口都沒動過蛋糕，書也被合上，放在桌子上。
像是在等什麽人。
有點眼熟。餘歌想。
她看著角落裏看起來很孤獨的少年，朝他那邊走了兩步。
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自己一個人。今天是中秋節啊。
在這個所有人都和親密的人團聚的日子裏，他卻形單影只，像是被世界孤立了一樣。
許是女孩的目光太過明亮有神，察覺到她的視線後，林淞屹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
她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外套，外套的帽子罩在頭頂，臉上表情充滿了好奇，露出的一雙眼睛對他友善地眨了兩下。
林淞屹和她對視了好幾秒。忽然看見她手上打點滴後貼著的白紗布，起身朝她走過來。
餘歌認出他是那個前幾天在辦公室裏遇見的男孩，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
餘昊還在旁邊挑蛋糕，沒有朝她這邊看過來。
林淞屹徑直朝她走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比平時要快許多。
“你生病了嗎？”這是林淞屹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小少年的聲音溫潤低醇，像遠山裏吹起的一陣風。
餘歌點了一下頭。
“嚴重嗎？”
餘歌忽然有些難過。她點頭。心想，為什麽自己生日這天，有一個人要問她有沒有生病，病得嚴不嚴重。
“我也生病了，我現在好難受，”林淞屹對她說，“我們抱一下可以嗎，病友”
他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真的在笑。
餘歌沈默兩秒，還是點頭答應了。
林淞屹輕輕地抱了一下她，很快又松開，對她說:“生日快樂，希望你能高興一點。”
很久之後餘歌才知道，那天其實也是他的生日。
希望你也能高興一點兒。餘歌由衷地想。
蛋糕店裏放著歌，店主好像很喜歡五月天，放了一首又一首。
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場景。
你出現在我生命。
喪得有點明顯，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身體，寬厚的肩膀，以及翹得四處橫飛的卷發，在金色的燈光下像幾珠蒲公英。
像一只還沒從冗長的睡眠中蘇醒過來的熊。這是餘歌對他的第一印象。
餘歌從包裏拿出她最喜歡吃的紙杯蛋糕，遞了一個給他。
“謝謝。”林淞屹笑著接過。
只是他後來到底有沒有吃，餘歌就不知道了。
然後，他走到自己的那個角落裏，開始看書。
那是本封面白色綴著點綠色的書，有光打在那點綠色上，餘歌忽然想起老家門口的那顆綠色的，高大的松樹。
陽光照在松樹的葉子上，也是這種感覺。
她看清那本書的名字，是史鐵生的“病隙碎筆”。
一直等到她要離開的時候，男孩都沒有再擡起頭來。
他只是低著頭靜靜地看書，他眼睫毛很長，眉眼深邃，側臉輪廓清晰，頭頂金色的燈照在他的卷發上，像外國老電影裏帥得過分的男主角。
“再見。”餘歌對他說。盡管離那麽遠，他根本就聽不見。
那一天幾乎是餘歌第一次穿皮鞋，皮鞋把她的柔軟的腳磨掉了一小塊年輕的皮膚，很久之後她都還一直記得。
磨掉的那一小塊皮膚卻變成心裏的某漾清泉，汩汩地流動著。
那天她看著蛋糕上的13根蠟燭，閉上眼睛，許了個願望。
希望他能天天開心，成長成像大樹一樣的存在。
別人希望林淞屹天天開心，或許只是隨口的一句祝福，而餘歌希望他天天開心，是她從十三歲到現在，最大的願望。
再次見到林淞屹，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他似乎精神了不少，偶爾會從餘歌他們班門口經過，每當這個時候，餘歌總會裝作像是不經意間的轉頭，把目光都放了過去。
也是在他休學的那段時間，餘歌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林淞屹。
獨木不成林的林。
像松樹一樣，四季常青，屹立不倒的屹。
從那時候起，她那本帶著橘子香味的日記本裏就住進了一個人。
也是從那時候起，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她從一個勇敢的少女變成一個膽小鬼。
她查閱了很多有關於這個病的書籍資料，她想多了解他一點兒。
真真切切體會到抑郁癥的無奈與絕望，是她曾在廁所裏見過一個女生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腕。
書上說這叫自殘。
那女生看著手上滴下來的鮮血，臉上忽然有種解脫的笑。
雖然了解過，但是餘歌還是被嚇到了。
那林淞屹呢他也會這樣嗎。
肯定很疼的吧。
她猶豫許久，還是走到那個女生面前。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難以理解”那女生問她。“我身邊的人都這麽說，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不是。”餘歌的語氣很堅定，“你只是生病了，像感冒。”
或許是因為自己，她固執地希望只要是病，那就一定能被治好:“這就是一種病，沒有什麽難以理解的。”
“我覺得，或許你得去看心理醫生。”
那女生忽然哭起來:“是啊，我只是生病了。我得去看醫生。”
餘歌就陪著她一直哭。
餘歌不是心理醫生，她也不敢百分百確定那個女生是不是真的有抑郁癥。
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萬一她真的如書上說的那樣，是在對自己求救呢。
哪怕只有那一點點的可能性，她也想救她。哪怕只是一點點。
餘歌洗著手，力度很大，像是要搓掉那一層皮膚一樣。
她看著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
憑什麽。林淞屹。
我這樣的人都這麽努力想要活下去，你憑什麽不想活。
你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勇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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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歌只考了一科英語，這次是班裏的最後一名，紫藤是按照成績安排考場的，所以她下次考試是在最後一個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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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只有班級排名，沒有年級排名嗎？”餘歌看著成績單，小聲問。
“沒有。”貝樂樂看著自己各科的分數，“這次是學校自己出的試卷，年級成績單在主任那，下次期中考才是統考，才會把整個年級的成績單發下來給我們看。”
她從書包裏摸出個固體膠:“董老頭說的，我也不太清楚。”
“不過我知道年級前幾都是誰。”貝樂樂說，“第一還是林淞屹，第二還是許雨婷。”
餘歌“哦”了一聲。
這次就看不到他每一科的分數了。餘歌只從英語老師口中得知了他的英語成績。
可即使是看不到，餘歌也明白兩個人之間的差距。
她的本子裏寫著每一次考試林淞屹和她的分數，她一科一科對比，又花了很多時間，把每一科的分數一點一點往上爬。
雖然還是與他有差距。
從初中到現在，她都在努力追逐著他的背影。
她很想趕上他，很想與他並肩。也許，她永遠無法與他並肩，但她會努力，讓林淞屹一回頭就能看見她。
就算，他從來都不會為她停留駐足，也不會回頭。
日子一天天變冷。
過了沒多久，就到期中考了。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天氣才開始有些轉涼，班裏的同學都穿上了秋季校服外套。
餘歌也不例外，她提著書包，和貝樂樂說等一下考完去第一食堂等她後，便走去了隔壁班。
第一科考的是語文，她在一個位置坐下，下意識就去看林淞屹的位置。
他的位置上坐了一個女生，手上拿著課本正在看古詩詞，還在拿著紙巾擦鼻涕。餘歌想她應該也是生病沒有來考試的吧。
餘歌視力很好，她能看見林淞屹的桌子上刻著幾個字。學校裏的桌椅已經很多年沒有換了，上面刻了很多東西。有些女生甚至會在上面貼貼紙。
他的桌子是幾個籃球明星的名字。
應該是林淞屹自己寫上去的，因為那上面的字跡是他的字跡，筆酣墨飽，行雲流水的行書。
餘歌知道他的字跡是什麽樣子的，因為初中的時候他的作文曾經作為優秀範文被老師貼在走廊的墻上，餘歌不止一次經過那裏，每次經過，她都會看一眼。
語文考試兩個半小時，餘歌寫完作文還剩下一些時間，就盯著林淞屹的位置那邊看，他的水杯沒有帶走，放在地上。有陽光從窗戶裏照進來，照在透明的杯身上。
餘歌覺得有些晃眼。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灑在她的試卷上，她忽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
估計是早上吃壞肚子了。她捂著肚子，想。
她拿圓珠筆壓在試卷上，打算走到監考老師面前，跟她說一下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去一下洗手間。
在經過林淞屹的座位的時候，她的腳不知道怎麽就被地上伸出來的椅子腿絆了一下，整個人往林淞屹的桌子那邊撞了一下。
坐在林淞屹座位上的那個女生已經寫完試卷了，正在檢查著選擇題，被她這麽一撞，整個人嚇了一跳。
桌子腿抖動了兩下，從桌肚裏掉出來了什麽東西。
一旁正埋頭寫作文的同學好奇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
考試的時候桌子是倒轉過來的，此刻從桌肚裏掉出來的正是林淞屹的東西。
餘歌小聲說了句“抱歉”，彎下腰去就要把東西撿起來。
待看清那是什麽東西之後，她的瞳孔驟然睜大。
是一張身份證還有一瓶藥物。
她心跳加速，快速看了一眼身份證上的信息。
林淞屹，1998年10月5日。
原來他和自己是同一年同一天出生的。
他們這邊的人是過農歷生日的。餘歌想，哦，不，那或許不是她的生日，應該是她父母撿到她的那一天吧。
她看了一眼那上面的照片，是林淞屹初中時候的。
照片上的男孩頭發有些長，穿著件很普通的白t恤衫，卻正襯出了他的好相貌。臉比現在稚嫩不少，眼神沒有半點溫度，臉上的表情像是一潭泛不起波瀾的水。
他之前一直都是這種表情的。
餘歌把手上的東西塞回去，起身走去了洗手間。
至於那罐藥物。
她當然知道。
那是抗抑郁的藥物。
她走出了教室。起初還是用走的，等到了無一人的走廊，她便跑起來。
早上沒什麽風，但她還是覺得很涼。
僅有的一點風爭先恐後擠進她衣袖裏，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最開始遇見林淞屹的那段時間。
也是這種天氣。
那是她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和班裏的同學都不太熟悉，班主任遞給她一張學校資金資助的表格，她填完後，在放學之後來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正要走進去，就看見辦公室裏的人。
一個男孩站在自己班主任對面的桌子前，在另一個老師面前，他手上拿著一張紙，頭垂著。
餘歌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了他的聲音。
“老師，你說得對，我確實應該休學一段時間。”這時，餘歌終於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笑得那麽雲淡風輕，可眼裏都是苦澀和無奈。“我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我不知道去和誰說，他們都說我在無病呻吟。我每天都在想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我好像有點不太想活了。”
他面前的老師握住他的肩膀，嘴巴一張一合的，但是餘歌已經聽不見那個老師說什麽了。
餘歌楞楞地站在辦公室門口。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那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靈魂。
這麽多年了，她無數次在夢中驚醒的時候，想，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會死呢。
她不怕死，可是她不想死，所以她惡狠狠地活著。
那個少年，在他最頹廢沮喪的時間裏，餘歌遇見了他。
他的眼裏沒有一點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神采奕奕，他頭上好像壓著什麽無形的重物，讓他覺得痛苦不堪。
等到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餘歌還在那裏站著。
他好像把餘歌當成了一個透明人一般，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低著頭，自顧自往前走，他的腳步聲很輕。輕到餘歌都忍不住覺得，他的身體是不是都沒有一點重量。
像是天使，下一秒可能會飛起來一樣。
那時候餘歌連他整張臉都沒仔細看清，對他沒什麽印象。
沒想到第二次邂逅來得如此之快。
那天是中秋節，她的生日。她和餘昊剛從醫院裏走出來，餘昊便拉著她來到了附近的蛋糕店，說慶祝她正式成為一名中學生，順便慶祝生日，要給她買個蛋糕。
她穿著不太合腳的皮鞋，跟著餘昊走進了那家蛋糕店。
就在餘昊和店員說話的時候，餘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蛋糕店的裝修。
店裏有很多木頭做的桌子，形狀笨拙而可愛。那會兒店裏沒什麽人，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裏坐著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
他面前放著一個小蛋糕還有一本書，不過他一口都沒動過蛋糕，書也被合上，放在桌子上。
像是在等什麽人。
有點眼熟。餘歌想。
她看著角落裏看起來很孤獨的少年，朝他那邊走了兩步。
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自己一個人。今天是中秋節啊。
在這個所有人都和親密的人團聚的日子裏，他卻形單影只，像是被世界孤立了一樣。
許是女孩的目光太過明亮有神，察覺到她的視線後，林淞屹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
她穿著一件有些寬大的外套，外套的帽子罩在頭頂，臉上表情充滿了好奇，露出的一雙眼睛對他友善地眨了兩下。
林淞屹和她對視了好幾秒。忽然看見她手上打點滴後貼著的白紗布，起身朝她走過來。
餘歌認出他是那個前幾天在辦公室裏遇見的男孩，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
餘昊還在旁邊挑蛋糕，沒有朝她這邊看過來。
林淞屹徑直朝她走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比平時要快許多。
“你生病了嗎？”這是林淞屹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小少年的聲音溫潤低醇，像遠山裏吹起的一陣風。
餘歌點了一下頭。
“嚴重嗎？”
餘歌忽然有些難過。她點頭。心想，為什麽自己生日這天，有一個人要問她有沒有生病，病得嚴不嚴重。
“我也生病了，我現在好難受，”林淞屹對她說，“我們抱一下可以嗎，病友”
他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真的在笑。
餘歌沈默兩秒，還是點頭答應了。
林淞屹輕輕地抱了一下她，很快又松開，對她說:“生日快樂，希望你能高興一點。”
很久之後餘歌才知道，那天其實也是他的生日。
希望你也能高興一點兒。餘歌由衷地想。
蛋糕店裏放著歌，店主好像很喜歡五月天，放了一首又一首。
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場景。
你出現在我生命。
喪得有點明顯，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身體，寬厚的肩膀，以及翹得四處橫飛的卷發，在金色的燈光下像幾珠蒲公英。
像一只還沒從冗長的睡眠中蘇醒過來的熊。這是餘歌對他的第一印象。
餘歌從包裏拿出她最喜歡吃的紙杯蛋糕，遞了一個給他。
“謝謝。”林淞屹笑著接過。
只是他後來到底有沒有吃，餘歌就不知道了。
然後，他走到自己的那個角落裏，開始看書。
那是本封面白色綴著點綠色的書，有光打在那點綠色上，餘歌忽然想起老家門口的那顆綠色的，高大的松樹。
陽光照在松樹的葉子上，也是這種感覺。
她看清那本書的名字，是史鐵生的“病隙碎筆”。
一直等到她要離開的時候，男孩都沒有再擡起頭來。
他只是低著頭靜靜地看書，他眼睫毛很長，眉眼深邃，側臉輪廓清晰，頭頂金色的燈照在他的卷發上，像外國老電影裏帥得過分的男主角。
“再見。”餘歌對他說。盡管離那麽遠，他根本就聽不見。
那一天幾乎是餘歌第一次穿皮鞋，皮鞋把她的柔軟的腳磨掉了一小塊年輕的皮膚，很久之後她都還一直記得。
磨掉的那一小塊皮膚卻變成心裏的某漾清泉，汩汩地流動著。
那天她看著蛋糕上的13根蠟燭，閉上眼睛，許了個願望。
希望他能天天開心，成長成像大樹一樣的存在。
別人希望林淞屹天天開心，或許只是隨口的一句祝福，而餘歌希望他天天開心，是她從十三歲到現在，最大的願望。
再次見到林淞屹，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他似乎精神了不少，偶爾會從餘歌他們班門口經過，每當這個時候，餘歌總會裝作像是不經意間的轉頭，把目光都放了過去。
也是在他休學的那段時間，餘歌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林淞屹。
獨木不成林的林。
像松樹一樣，四季常青，屹立不倒的屹。
從那時候起，她那本帶著橘子香味的日記本裏就住進了一個人。
也是從那時候起，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她從一個勇敢的少女變成一個膽小鬼。
她查閱了很多有關於這個病的書籍資料，她想多了解他一點兒。
真真切切體會到抑郁癥的無奈與絕望，是她曾在廁所裏見過一個女生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腕。
書上說這叫自殘。
那女生看著手上滴下來的鮮血，臉上忽然有種解脫的笑。
雖然了解過，但是餘歌還是被嚇到了。
那林淞屹呢他也會這樣嗎。
肯定很疼的吧。
她猶豫許久，還是走到那個女生面前。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難以理解”那女生問她。“我身邊的人都這麽說，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不是。”餘歌的語氣很堅定，“你只是生病了，像感冒。”
或許是因為自己，她固執地希望只要是病，那就一定能被治好:“這就是一種病，沒有什麽難以理解的。”
“我覺得，或許你得去看心理醫生。”
那女生忽然哭起來:“是啊，我只是生病了。我得去看醫生。”
餘歌就陪著她一直哭。
餘歌不是心理醫生，她也不敢百分百確定那個女生是不是真的有抑郁癥。
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萬一她真的如書上說的那樣，是在對自己求救呢。
哪怕只有那一點點的可能性，她也想救她。哪怕只是一點點。
餘歌洗著手，力度很大，像是要搓掉那一層皮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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