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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急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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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急雨來

八月,是夏急雨常來造訪的月份。

第一學期末定期考試的成績算不上理想,尤其是理科部分。赤葦京治仔細分析錯題,意識到期中時相對優秀的成績不過是僥幸。薄弱的基礎是他必須克服的難關,於是在大賽過後,赤葦京治成了圖書館的常客。

柚木千夏同樣也是。

對此,赤葦京治並不覺意外。

他們總是互相點頭致意,然後默契地在同一張桌子上面對面坐下。

柚木千夏貼心地奉上高一高二時的理科筆記,時而空閑,會為他梳理重點,解答疑難。

她的全科成績優異又平均,赤葦京治幫不上忙,便選擇在每日早晨為她帶一盒牛奶作為報答。

夏季的雨來得急,很多次分明是正午時分,烏雲密布的窗外卻像是籠上一片黑幕,圖書館內的白熾燈也亮了起來。

赤葦京治不討厭那樣的雨,反倒淅淅瀝瀝的雨聲能讓他靜下心來。

當又一場雨毫無征兆地落下,赤葦京治忽然有些困擾。

平日裏,他都會在包裏備一把折疊傘,但前些時日風雨大作把傘骨吹斷了。

天氣預報顯示接下來一周都是高溫晴天,赤葦京治便沒有及時去購置新的雨傘。

他偏過頭看向傾瀉下來般的暴雨,很快就是圖書館閉館的時間了。

赤葦京治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什麽碰了碰,當他轉臉,就看見柚木千夏朝他面前遞來一張紙條。

——赤葦,等會兒要一起走嗎?

對於傘被吹壞這件事,赤葦京治曾在柚木千夏短暫地提過一句。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他還是心懷感激地寫下紙條的回覆。

——之前壞掉的傘沒來得及換,柚木願意一起真是幫大忙了。

柚木千夏打開紙條後,側過臉對他露出一個清澈溫柔的笑容。

他們總是待到最後才走的那一批人,還有15分鐘到閉館時間時,管理員會起身輕聲提醒讀者。

而赤葦京治與柚木千夏,往往會在聽見提醒後默契地收起桌上的書本。

柚木千夏用的傘,是一把黑色長柄傘,傘骨硬實,撐開時幾乎能夠容納三四個人之多。

但看上去古板又老氣,一點兒也不適合她。

赤葦京治想起自己過去也曾經有過這樣一把傘。

他準確地記得那把傘是雜貨店做雨傘促銷時買下的,可後來那傘又去了哪裏,他的記憶卻變得模糊了。

直到他看見柚木千夏撐開那把黑色雨傘,那雙常年平淡沒有過多波動的墨綠色眼睛,忽地瞪大,眼底滿是震驚泛起的漣漪。

那傘柄上寫著的[赤葦]二字因為長時間的摩挲變得模糊不清,可赤葦京治卻確信那是他丟失的那把傘。

“赤葦同學,你想起來了嗎?”

大約是註意到驚訝的神色,柚木千夏稍稍仰起頭,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終於等到這個時刻]似的。

“這是我的傘。”赤葦京治將註意力從傘柄上的名字轉到柚木千夏身上,“可是為什麽會在柚木這裏?”

“原來沒有還是沒有想起我來呀……”

柚木千夏的微笑依舊是淡淡的,可赤葦京治聽出她言語中更微不可察的失落。

*

那是國中二年級的暑假,柚木千夏尚且記得那個夏天格外燥熱,蓄了許多年的長發也在那時剪成齊肩短發。

——媽媽交了新交往的男朋友是個很奇怪的人。

三人一起在餐桌前吃飯時,柚木千夏忍不住下了這樣的定義,擡眼間她又對上那個叔叔堆砌起來的笑臉。

媽媽過去交往的男朋友很少到家裏來,但這個叔叔是個例外。

他的年齡不算大,大學沒有畢業多久,也沒正經工作。聽媽媽說,他是搞藝術的,媽媽也是,所以他們常常在畫室裏討論這樣那樣的作品。大概是負擔不起東京昂貴的房租,從學生宿舍搬出來後,他變成了家裏客房的常客。

像這樣的人,柚木千夏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好喜歡的。

讓柚木千夏感到奇怪的是,媽媽偶爾不在的時間裏,叔叔總是有意無意地貼近她身邊。

甚至她洗澡時反鎖掉的門,有時會被粗暴的推檸幾下。

柚木千夏不喜歡這個叔叔,他的氣息甚至讓她感覺到惡心。

但媽媽喜歡。

所以,柚木千夏能做的,不過是盡可能地躲避掉與叔叔的相處時間。

那個夏天,柚木千夏幾乎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去到圖書館,在那裏看書度過一天的時間,直到臨近閉館才回家。

柚木千夏清晰地記得,那場雨來勢又急又猛,她沒有帶傘的習慣,看著外邊黑壓壓的天空,看上去沒有停雨的趨勢。

她只好給媽媽發去訊息,讓媽媽幫忙送傘過來。

可是,柚木千夏等來的並不是媽媽,而是那個討人厭的叔叔。

他盯著她的目光令她渾身發毛,外面的天空恰好閃過一道閃電,落在叔叔背後淪為背景,令柚木千夏更加心驚。

叔叔將椅子拉到柚木千夏身邊,靠得離她很近,幾乎在她耳邊吐氣。

他說:“你媽媽沒有時間,所以拜托我來接你回去,小千夏。”

柚木千夏忍不住周末,礙於是公眾場合,她只好壓低聲調說:“叔叔,請你回去吧,雨很快就會停。”

“其實你叫我哥哥才對哦。”他輕笑著說,“哥哥之後沒有安排,就等你結束一起回去好了。”

柚木千夏拉開椅子坐到對面的位置,擡起眼皮看見對方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那場雨始終沒有停下來,直到工作人員再三提醒將要閉館,柚木千夏才站起身來。

叔叔緊隨其後走在她身邊,那只手甚至不安分地搭上她的肩膀。

“等一會兒就這樣回去哦,我的傘很小,小千夏淋濕感冒可不好了。”

柚木千夏在同齡女孩子裏算是長得高的那類,國二時體檢已經到了163cm的高度。

但要和成年男人較勁,卻還是沒有勝算。

她蹙著眉頭掰他的手指,可他稍微用力,柚木千夏的腳步甚至都要不穩。

拜托了,不管是誰都好,能不能來救救她。

柚木千夏祈求神明般許願。

即便她知道這空蕩的圖書館裏,除她之外已然沒有其他讀者。

但奇跡還是出現了。

扒在她肩頭的手被一股力量捉住,柚木千夏趁機朝前幾步才回過身。

少年握住叔叔的手腕,眼皮淡淡地半垂著,看上去冷冷淡淡,墨綠色的眼珠朝男人那邊瞟了一眼。

“你小子是誰啊?”叔叔吃痛地試圖抽回手臂,卻被穩穩地鉗制住,“她是我女朋友的女兒,我來接她回去,有你什麽事兒?”

“是嗎……”少年的語氣淡淡地,“可是她看上去不太情願。”

“你這樣的小孩子懂什麽啊,她情不情願什麽的,難道是她告訴你的嗎?”叔叔惱羞成怒反駁道。

“你願意這樣嗎?”少年沒有松開手,轉而把目光投向柚木千夏。

柚木千夏不常落淚,但這一瞬間她忽然想哭。

她對著這個陌生的少年搖了搖頭。

“你看到了,她不願意。”少年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而且就算是繼父,也該懂得保持合適的距離。”

他松開男人的手,柚木千夏看見叔叔的手腕上出現一圈淡紅色的印子。

少年朝她走來,眼神落在她的肩上,又很快移開。

“我的傘借你。”他這樣說著,將手中那把黑色長柄傘遞給柚木千夏。

柚木千夏看了一眼氣得臉漲紅的叔叔,一時間沒有回答。

於是,少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又說:“我送你回去。”

耳後傳來叔叔氣急敗壞的聲音:“你這個小姑娘,不跟著叔叔回去,偏偏要和這種不認識的男的走,我看你天生就是賤命一條。”

柚木千夏垂在身側的雙手握成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手心。

多年後想來,她那為了媽媽而忍耐這種壞男人實在是太傻了。

但那時候的柚木千夏一心想著要成全媽媽的幸福。

甚至忘掉了這樣的家夥不止會給自己帶來傷害,遲早也會傷害到媽媽。

身旁少年的腳步忽然停下來,幹凈利落地轉身對男人說:“詛咒別人的話遲早會落到自己身上,請您自重。”

少年說完這話,輕輕圈住楞住出神的柚木千夏的手腕,走出幾步後便松開了她。

他的掌心很溫暖,在被輕輕握住手腕的幾秒間,柚木千夏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心安。

“失禮了。”

她聽見他輕聲開口。

少年將她送到地鐵站,一路上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柚木千夏低垂著腦袋,瞥到少年的手提袋裏裝著一本《星雲圖鑒》。

興許是受驚後腦袋一時停止轉動,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柚木千夏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向他道謝。

她看著手中那把留下的黑色雨傘,傘柄處寫著[赤葦]二字。

柚木千夏在便利店待了很久,直至暮色沈沈之際,她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

這個討人厭的叔叔也在受到屈辱過後暴露了本性,將受的氣撒在媽媽身上,沒忍住動了手。

聽見消息後柚木千夏第一時間沖到派出所,看著媽媽坐在長凳上臉上仍留著尚未風幹的淚痕,她大步走向那個男人。

然後幹脆利落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個清脆的耳光。

男人被打得懵了,反應過來後想要站起來回擊,被身邊的警察給按住了。

“那個男孩子說得沒錯。”柚木千夏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裏滿是冷意,“果然你才是賤命一條。”

媽媽和那個男人徹底分了手,得知一切的她緊緊抱住柚木千夏,一遍又一遍向她道歉。

就像是小時候在屋頂找到她時那樣。

柚木千夏撫了撫媽媽的後背,只是說不要緊。

那之後,媽媽戀愛變得謹慎,甚至很少再帶男朋友見柚木千夏了。

柚木千夏總會想起那時的少年,留給她的線索除了他姓[赤葦]之後便沒有其他。

早知道那時候就問他的名字了,早知道就和他多說幾句話了。

即便再怎麽懊悔也沒有辦法逆轉,本想著再去圖書館看看能不能碰見他時,外婆摔傷失去自理能力的消息傳來。

母女二人幾乎馬不停蹄地回到宮城老家。

那個頭發微卷、墨綠眼瞳的少年永遠停留在她的記憶中。

也正是因為無意間瞥見的《星雲圖鑒》,柚木千夏第一次開始接觸天文學。

*

柚木千夏略去其中一些部分,向赤葦京治解釋了原委。

於是,赤葦京治蒙上灰的記憶也被再次浮現。

他驚訝地看向柚木千夏,完全沒有料想過兩人之間還有這樣一層聯系。

赤葦京治與柚木千夏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屋檐下,柚木千夏稍稍垂下臉的模樣,竟然真的與他記憶中被他幫過的那個女孩重合起來。

“我們一起回去吧,赤葦同學。”

她笑著對他說,過去那些陰霾也早已消失不見。

赤葦京治同柚木千夏一起走進雨幕中,耳畔傳來雨聲,恰好蓋過他過快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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