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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姜府白事(告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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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姜府白事(告別章)

神功元年春。

洛陽神都宵禁之前,有略帶風塵的旅人趕在城門閉合前入了城,就近尋了一間逆旅。

京城中每日南來北往的過客不知有多少,也無人在意。

哪怕入住的客人是幾位女娘,逆旅掌櫃與其餘住宿之人也沒有什麽意外之色:一眼就看得出,其中一位穿胡服的年輕女娘為主,其餘幾位顯然是護送她的女部曲(侍從)。

自聖神皇帝登基十六年來,天下既然女官漸多,那驛站逆旅自然也多見女子。

比如女學子入京趕考貢舉或者上陽宮學校,亦或是外任的女官入京述職、參與吏部年考,路上自然都是要住驛站或是逆旅的。

為此,官宦人家(尤其是京外官員)便會培養一些女子戍衛、部曲專門陪同護送女兒入京念書趕考,就如同從前書童侍衛陪伴家中郎君去參加貢舉一般。

甚至還發展出了一門生意:畢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家底養著自家的女衛部曲,也可以去武堂聘請通拳腳的女武師陪同出遠門。

因此有女娘們來投旅,掌櫃是不奇怪的。

他主要是有點奇怪,這幾位女娘上京的時辰似乎晚了些:二月貢舉都過去了,那時候才是入京旺季,別說官舍了,他這旅館都爆滿,臨近宵禁時分絕對找不到空房的。

這三月半都是淡季了,可別是這小娘子倒黴趕考來晚了吧。

*

逆旅掌櫃的擔心,辛幼萍並沒有註意到,她另有心事——

一路從隴西狄道趕到京城,辛幼萍雖也十分倦怠,但入住逆旅後第一件事,依舊是取出祖父交代過的木箱,打開來小心查驗。

哪怕出行前已經極細致的挨個各自打過了包裹,這才裝了箱,然而到底是一路趕上京城,且……明日可是要將這箱子送去大司徒府的,總不能到了大司徒府才發現有損毀。

於是辛幼萍連一口吃的也顧不上叫,便從身上取出一枚銅鑰匙,將隨行部曲從馬車上搬來的箱子打開檢查。

箱子裏面又是大小不一的小匣子,上面貼著標簽,比如‘武德初年開元通寶(開元通寶與開元年間無關)’,再比如‘乾封年間乾豐泉寶’……

這都是祖父多年收藏的各版錢幣。

為防止錢幣間彼此摩擦受損,每一枚錢幣都是用光滑的桐油紙包過的。辛幼萍主要就是檢查油紙包有無因旅途顛簸而破漏,傷了錢幣。

除了本朝的錢幣,箱子中還有許多西域的銀幣、金幣,也是祖父的收藏。

以及——兩版流通性紙幣,以及六版非流通性絕版紀念幣。

從紙幣出現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年餘。

其中兩版尋常市面流通的紙幣,辛幼萍見得很多,甚至方才還用相同的紙幣付過了逆旅的費用。

若是稍有損毀,想在市面上高價收一套全新的紙幣倒也不難。

於是辛幼萍主要去檢查那六版非流通性絕版紀念幣,看到它們都依舊牢穩待在雙層木夾中,無有絲毫損壞這才放下心來。

只要明日將祖父的遺物交到大司徒府,她這趟上京最要緊的任務就完成了。

辛幼萍正是聖神皇帝與高宗兩朝宰相辛茂將的小孫女,今年十七歲。

要不是辛相生前留下過話,其實家裏人還是有些不放心她獨自上京的。

辛幼萍至今還記得,祖父收到第一份【絕版紀念幣·瑞獸】的時候,是一個午後,祖父匆匆翻過一遍紀念幣後,就開始帶上花鏡看信,嘴角含笑。

那一年她十歲,正搬了小板凳坐在祖父身邊做數學題。

她是最受祖父喜愛的小孫女,不過不只因為家裏她最小,還因為她術算最好。所以祖父致仕的時候,沒有把她跟家中的伯父家的堂姐一樣留在京城上陽宮念書,而是帶回了祖籍,說是要親自教她。

“幼萍,來。”

祖父把她叫到身邊,翻開紀念幣給她看。

辛幼萍就見到,紙幣上印著的是動物,有的她認識有的她不認識,但俱各有神采十分靈動,怪道叫【絕版紀念幣·瑞獸】。

她手上還有方才用鉛筆算數後留下的鉛灰,因此她並不伸手去碰這紙幣,只是隔空指著自己認識的瑞獸。

頭兩頁是‘猞猁’與‘仙鶴’她都認識,再往後老虎、金紅相間的鯉魚等她也認識,但有的她就不認識了,比如黑白相間憨態可掬的熊,與脖子特別長看起來有點呆的大鳥。

還好插著紙幣的紙頁下方有介紹:“食鐵獸(嚙鐵獸)、貘、白豹、白羆、大熊貓”

辛幼萍:好家夥,名字真多。

只是……辛幼萍很敏銳地發現:“祖父,這套紀念幣上的圖,不是一人畫的嗎?”

她記得第一版市面流通紙幣上的百業圖,上面的女娘雖從事各有不同,衣著姿態各異,但還是能明顯看出來,出自一人的手筆。

但這套紀念幣上,明顯是兩種畫風。

祖父戴著花鏡,拿起方才在看的信,一一指給她:“頭兩張猞猁與仙鶴是禦筆、後頭就都是大司徒的畫了。”

“啊!”辛幼萍當時就冒出來一句:“那這得多值錢啊!”她方才正好在算一道跟修河渠有關的術算題,此時都在估算這種絕版紀念幣能拍賣到多高了。

祖父對她讚許點頭:“果然是我的孫女。”

*

想到這些舊事,哪怕祖父過世已經九月,辛幼萍還是忍不住落淚——祖父過世不足年,這也是為何家中長輩雖有些不放心,也依舊只能讓她一人上京來的緣故。

她為孫輩,守九個月的喪期就可以出孝,但長輩們都得二十七個月足才能出門。

再加上有祖父生前留下話,除了讓她給大司徒送這箱收藏數十年的錢幣,還讓她上京去考上陽宮經濟學院,於是辛幼萍就第一次獨自出了遠門。

清點過了箱中錢幣紙幣都無礙,打小跟她一起長大的伴讀見小娘子又在落淚,就忙說話岔開:“我去坊中食肆買些吃食於小娘子用,好好歇一晚明早精精神神去拜見大司徒才好。”

辛幼萍點頭。

又從貼身帶著的包裹中取出一個長條手鏡匣:不過裏面裝著的不是玻璃手把鏡,而是一枚木牌,簽頭染成了朱色。

正因有這枚朱頭木牌,辛幼萍今日才到洛陽,都沒有往大司徒府上送名帖,明日卻也能直接上門。

這是祖父過世不久後,大司徒命人送來的。

如辛茂將這種前宰相過世,身上又有爵位,當地官員自然即刻上報了朝廷,連著辛相生前留下的書信一起送到了京城。

很快聖旨便到了隴西道,追贈故相辛茂將大司空之職,謚‘文簡’。

謚法曰:‘一德不懈曰簡’。

又曰:‘能平易不信訾毀,使民易知則治亦自簡’。*

辛府上下叩接聖旨。

這只木牌也是隨聖旨而來的。

辛幼萍知道,這是因為祖父生前病榻之上,曾與大司徒寫過書信:他此生收集的所有錢幣,並不準備帶到墳塋裏去,而是準備與孫神醫一樣,全部捐給上陽宮經濟學院作為收藏。

到時讓孫女送此入京。

於是大司徒送了一塊朱色木牌來給她,好讓她無論何時到洛陽,都無需遞名帖排隊候見,而是可以直接去姜宅。

這一路上,每一晚辛幼萍都要拿出手鏡匣來看一看這塊木牌還在。

而木牌下面還壓著一封信。

那是祖父單獨留給她的信,哪怕在病榻上,祖父也為她考慮到了入京後的各種情況。

祖父雖做過宰相,但伯父、二叔和她父親顯然都未繼承祖父的做官的本事,因此皆未留在京城為官,堂姐畢業後也離開了京城。

這就導致了她上京後只能先住逆旅。

之後……

祖父說過大司徒最喜歡聰明的女孩子,且她知道辛家無人在京中為官,必然會留辛幼萍在姜府暫住。直到辛幼萍考過上陽宮學校,就可以入校寄宿了。

當然,祖父也替她考慮了意外情況:比如她上京的時候,大司徒正好隨聖駕西巡長安,亦或是旁的緣故並不在洛陽,那就——辛幼萍看著信上的地址和稱謂。

祖父讓她去尋同樣已經致仕的宰相,當年的中書令,如今的太原郡公王公。

辛幼萍記得這位王相,祖父致仕前還帶她去拜見過。

祖父信中寫道從他還是侍郎,王公也不是宰相,只是司農寺官員時就常坐在戶部不走,這幾十年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那麽,代故人照顧一下晚輩也是應當的。

當然,辛相如此交代孫女,更主要的原因是:旁的故交(譬如時不時想去邊境溜達的裴教導處主任、公務繁忙庫狄相、李相、狄相等)都可能因各種朝事不在洛陽,但辛相知道王神玉不會。

他好容易致仕,必然窩在府中侍弄花草,過他的神仙日子。

而多年同僚好友彼此了解,辛相臨去前很放心:大司徒不必說,而托付給王神玉的事兒,也都從來有可托底。

他不必再擔心孫女上京後的事兒。

**

次日,辛幼萍呆呆站在姜府門口。

她不是沒想過大司徒可能會不在京中,但她真沒想過,姜府門口會掛著明顯的白幡等物。

這場景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家中有喪儀才會如此。

辛幼萍知道大司徒已然年過七旬,但,但她可是位極人臣的大司徒與尚書左仆射啊,她若故去,洛陽城內不會無聲無息,一切如常。

那還有誰能令姜府門口掛靈幡?

是……

姜府中有穿著素服的女衛走出,證實了辛幼萍的猜想。

果然是前太常寺卿崔朝一月前故去,大司徒此時並不在京中,而是送靈歸於長安——崔正卿以旨陪葬先帝乾陵。

且辛幼萍是之後才知道,聖神皇帝此時也西巡長安不在京中。

此時她只是有些怔怔站在門口。

倒是留守姜府的女衛,顯然極有經驗,她也不因辛幼萍是年輕女娘而怠慢,只問她要不要留下名帖,等大司徒回洛陽再遞上。

而見到辛幼萍取出的是‘紅牌’,留守女衛都驚了一下——

還好她毫無怠慢且留心多問了一句。府上會發的朱頭木牌可不多,必是重要之事。

於是她按照大司徒之前留下的話,並沒有讓辛幼萍離開,而是帶著她進入皇城入東宮請見皇儲。

辛幼萍有些忐忑。

她想過入京後的許多情形,見大司徒怎麽問好行禮,見王相又該說什麽。

可,真沒想過會直接入東宮見皇儲。

*

監國的皇儲亦穿素淡常服,神色中有著難掩的沈郁之色。

然殿下雖心緒不佳,待她卻很和氣。

而見東宮屬臣收下那一箱錢幣後,辛幼萍一路上懸著的心,終於有些落下了。

就在她告退時,就聽皇儲問起她入京後的居所,得知辛相的安排後,沈吟片刻道:“不如你留在東宮吧。”

這些年女兒常去拜訪王相(吃點心),曜初自知王相府中倒有的是房舍,但並無與辛幼萍年紀相仿的女孩為伴。

曜初問過辛幼萍的年紀,也只比阿鯉大三歲。

既如此,倒是留在東宮為好,一來東宮中女官與女孩子都多,也便於一同讀書;二來……兩個孩子都算是失了祖父的,也可彼此有個慰藉。

曜初瞧得出:阿鯉在自己跟前一直表現的很懂事堅強,想來是怕惹她傷心。畢竟她還要監國,有諸多朝政庶務需要料理。

但阿鯉從小長在姜府,尤其是阿鯉六歲後姨父就致仕了,更多陪著阿鯉,給她做了不知多少點心。

此時親人故去,那孩子如何會不傷心。

**

辛幼萍留在了東宮。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武赪郡主,見到她此後相伴一世的皇帝。

當然,此時的幼萍並不知多年後的事。

她只是按禮數上前問好。

十四歲的郡主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但見到她卻並不疏忽冷淡,而是擡眼溫聲道:“你是辛司空的孫女?我聽阿娘說你是從隴西道趕到京城,真是辛苦了。”

*

在辛幼萍住到東宮後,武赪確實多了可說話的人——

畢竟她的親妹妹還太小,才五歲有餘。雖然妹妹現在也在哭,也想去姜府尋太母,尋阿翁。

但武赪知道,妹妹會漸漸忘記的,與武赪相比,妹妹去姜府其實沒有太多。

而且,武赪作為長姐,會好生照顧妹妹,卻無法與此時還是孩童的妹妹共同分擔這份痛苦和傷痛。

於是,她與比她大三歲,也才失去祖父不久的辛幼萍,倒是更能分享彼此的傷懷。

而這一夜,她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武赪從小就吃的出各種點心的區別,譬如桂花糕若不是王相府上的,可不能糊弄過她。

而從前她在姜府吃的點心,自然都是崔朝親手做的。

但是後來幾年,武赪註意到姜府出現了好幾個廚娘,在學做菜做點心。

而去歲,崔朝將兩盤點心端給了阿鯉。

那是阿鯉第一次沒有嘗出來,哪一盤是廚娘做的,味道實在是一模一樣。

崔朝見此方笑道:“阿鯉都嘗不出分別,她自也嘗不出來的。”

武赪自夢中醒來,取過棉帕抹去眼角的淚水。

她坐起身來望著窗外,看向長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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