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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帝陵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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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帝陵之事

在這個最初的,至為熟悉的太極宮宮正司的小屋內,皇帝想起了許多舊事。

兼之要照看身旁人,前半夜,皇帝自然無眠。

而在數次撐起身子去看姜握情形時,有一回,皇帝手下還按到了一物,硌了掌心一下。

帳中昏暗,但皇帝也不用看得多清楚,甚至在被硌到的一刻,就知道了這是何物。

她摸過來放在掌心:果然,是一枚骰子。

只是……

皇帝撩開了一點帷帳,借著桌上擱著未熄的一盞燈,確認了下不是光線昏暗的錯覺,而是手中捏著的,就是一枚紅色的骰子。

骰子哪有做成紅色的?

若做成紅色,原本被描紅的一點和四點倒是顯不出來了。

皇帝細看了看,發現這骰子是被拿赭紅色的顏料,一筆筆塗成紅色的。

哪怕並不知一枚殷紅的骰子代表什麽,但皇帝下意識不太喜歡這枚觸目朱紅的古怪骰子,於是暫時放到了枕下,預備明日自己收走。

自她安慰過後,姜握倒是沒再發抖,睡的熟了。

但聖神皇帝看著帳子上簡單的花草紋,倒是久難入睡。

於她而言,不知怎的,方才看過那枚紅色骰子後,看到上面一層層塗抹的顏料,倒是想起了一物——

棺槨。

也不怪皇帝忽做此想:一來,她此番前來,為的便是喪儀事,自多有感慨生死之事。

二來,《禮記》中關於帝王喪儀,有一舊俗:“君即位而為椑,歲一漆之,藏焉。”*

也就是說,皇帝在登基後,就要為自己準備棺槨,並且之後每歲要命人精心再上一層漆,好生貯藏,只等……駕崩而用。

雖說聖神皇帝登基以來,多改禮法。

但也不是全盤推翻,自會取精言而用之,比如上陽宮建學之時,姜握也曾提過《禮記》裏那句‘建國君民,教學為先。’。

再比如這棺槨之事。

聖神皇帝,也已然為自己準備了棺槨。

畢竟,她登基之年,就已經年過五旬,說句陰間一點的話,這個年紀,李唐的先帝們都已經做完皇帝駕崩仙逝了(李淵除外)。

怎麽會不思考身後事。

只是,有一樁事總是讓她有些猶豫,雖心中知該如何去做,但尚未能一言九鼎下旨,從此再無更改——

那便是帝陵。

從前兩年,新朝新帝,諸事千頭萬緒,此時暫壓不提也罷了。

可如今,皇儲都定下且可於神都監國,帝陵事,似不宜再拖下去了。

聖神皇帝想到半夜,才因連日趕路的疲倦而睡去。

在朦朧睡去前,她帶了幾分嘆息之意,撚了撚掌中發絲。這一掌發絲中,青絲半矣。

**

次日清晨。

姜握睜開眼。

這月餘來難得的一場沈睡,加之藥效的緣故,讓她醒來後尚有些昏沈。然而,心情卻已經平覆了許多。

讓她有點驚訝的是,皇帝竟然也未起。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皇帝開口道:“可以再睡一會,外面下雨了。”

二月,雖還是寒冷,但卻已經是被稱為仲春的月份。

且正對震卦,正所謂萬物生乎震。

故而仲春乃春雷乍動驚去冬日,萬物將要生發之兆。

於是姜握道:“是今歲長安的第一場春雨。”

直到有食物的香氣飄來,兩人才起身。

雖然此屋比起帝王寢宮自是窄小而簡陋,但時隔數十年再住回來,兩人都沒有什麽生疏之感。

皇帝甚至都沒怎麽想,幾乎是下意識走到某一處櫃子前,取出了新的巾櫛用具。

待兩人坐在桌前,食盒還未打開,姜握就聞出了是什麽食物。

“雞湯?”

似乎皇帝一來,將她的五感又帶回來一樣。

皇帝點頭道:“朕來之前,特意打發人去顯兒拿走的雞。”並不是李顯養的雞就真的好到天上有地下無的,而是皇帝特意提一提孩子們,想來她就算沒胃口,也總會吃一點。

到底是顯兒辛辛苦苦親手養大的,連給她這位皇帝兼生母送禮,都只拎兩只來的周王雞。(之前發給女校學生人均兩雞,只是周王自掏腰包買了司農寺的好雞,並非他親手所養)

說起來,若按血緣來論,姜握其實不必按照禮法守孝。

陶枳是養姑姑,而李淳風是師父。按禮,師父過世,弟子無需以身服喪,只‘心喪’即可。

但聖神皇帝自然知道,她此時心境,與送走父母也無甚區別了。

聽崔朝說起,她皆是按照“三日不食,既殯方粥”來做的。

昨日皇帝的註意力都在她的白發上,此時才覺出,人也消瘦了些。

聖神皇帝還記得先帝過世時,她亦是服喪茹素,那時姜握就跟自己念叨,人是不能光吃米面的,還是要吃肉蛋奶這種,含有‘蛋白’的食物才行。

於是她將食盒之物一一取出,按姜握當年所說道:“雞算不得葷腥,總要用一點補一補。”

其實所謂葷腥,葷是蔥、蒜、韭等味道濃烈之物。

而腥才是肉食。

而在此時,雞確實是‘禦賜’不算腥的。這裏頭還有一樁故事——

原是太宗年間,為了打擊臣子的貪腐問題,二鳳皇帝規定了,朝臣到下面郡縣視察,不得用肉食。

也算是防止鋪張浪費超標餐飲。

然而太宗皇帝有一很看重的臣子馬周(若非死的早,這也是他想留給兒子的宰相),就喜歡吃雞,做禦史的時候去下面視察,沒忍住還是吃了當地的雞。

馬周因此事被人給告了,而太宗皇帝就直接開除了雞的腥籍——

他金口玉言道:“朕禁禦史食肉,食雞尚何與?”肉與雞何幹?[1]

告狀的官員:……

此事就這麽過去了,下旨的皇帝英明無礙,吃雞的馬周無受罪責,倒黴的,唯有雞罷了。

姜握:可見,高宗那種‘規矩不拘束我,而當為我所用’,而且有些時候睜眼說瞎話的性格,是很有些遺傳在裏頭的。

她想起‘雞族悲痛過往’之時,皇帝已經將早膳取出。

很簡單落胃的早膳。

兩道清淡素菜。

一盞松茸雞湯,上面的油已經撇掉,除了松茸外,只有幾塊雞肉。

另外就是一碗燉的嫩嫩的蛋羹。如果說雞還是在鉆空子,那麽這碗蛋羹便是實在的葷腥了,裏面放了剁的細細的魚蓉。

此時皇帝邊端過蛋羹,邊說起了阿鯉。

“朕從洛陽離開的時候,阿鯉又胖了些,手臂似嫰藕節似的。還有那小手背上,都胖出了小窩。”

皇帝舀了一勺雞蛋羹,頓了頓後才說出了不太吉利的話:“曜初道,她記得弟妹中唯有顯兒,小時候是虎頭虎腦的。”

曜初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是很擔心女兒似舅。

而姜握眼前,也不由浮現出周王小時候,那種圓頭圓腦圓肚皮小和尚的樣子。

然後,又想起周王這些年的言行舉止。

那……確實是值得擔心一下。

“曜初把尚藥局的兒科大夫,挨個宣到鎮國公主府去了一遍不說,還從外頭也請過兩個老大夫來看過。倒是都說,如今這樣還無妨。”

“許多孩子都是奶膘,將來停了餵奶,許就慢慢瘦下來了。”

“算起來,等咱們再回去,阿鯉都能吃蛋羹了。”

就這樣說著洛陽的家常閑話,姜握吃過了一碗蛋羹,喝了一碗雞湯。

其實她身體有系統作保,不吃不喝不睡也沒什麽大問題。但昨兒的一場放聲而哭,一夜的沈沈睡眠,以及今晨的一頓熱乎乎的早膳,才讓她覺得像是大病初愈。

宛如皺巴巴的靈魂,又被人拿出來撫慰熨平一般。

*

用過飯後,有千騎親衛遞進來送奏報。

聖神皇帝巡游在外,日常朝事庶務皆由監國的皇儲代政,但官員任免、春種秋收等大事,自然還有奏報飛報皇帝。

而曜初又是頭一回監國,且她深知,這次監國頗有點意外兼趕鴨子上架的意味。

原本在母親和姨母的計劃中,應當是她做一兩年皇儲穩一穩後,再西巡長安,給她一次監國的歷練。

此番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做的更妥帖謹慎些。

於是連許多庶務的處置也都寫明回稟。

除了皇儲的公文,亦有私人信函,問及母親的行程安穩,是否到了長安,姨母身體如何。

皇帝就隨口說了一句:“等咱們啟程去蜀中,接曜初的奏報,就要晚幾日了。”

“什麽?”

姜握本來在與皇帝一起看神都奏報,聞言都怔了:“陛下也要去蜀中?”她原以為陛下會在長安等她回來。

皇帝離開兩京……

聖神皇帝點頭反問道:“怎麽?先帝能來去蜀中,朕去不得?”

姜握道:“可先帝離開兩京入蜀時,有陛下在代政監國。”

皇帝:“如今神都也有皇儲在監國。”

姜握頓了頓:“那長安豈不是無人坐鎮?”

皇帝:“在昨日朕過來前,長安本就無人坐鎮。”

姜握:雖然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很有道理似無法反駁。

聖神皇帝道:“朕也在朝堂上撐了許多年了,從未能抽身走一走。”有她在,先帝除了能養病,還能任著性情到蜀地去看兄長。

如今……

“裴卿那話是如何說來?水鬼替身是吧。”

“讓曜初先多勞累些日子吧。”

做二把手代政——需一邊壓著下面朝臣處置政務,一邊還要顧忌上面一把手的心思,同時又得分出精神看顧膝下年幼孩子的勞碌時光,她經歷過,並走了過來。

也該曜初去走一走,淬煉一下了。

但在去蜀地之前——

聖神皇帝道:“朕既到了長安,自要先去看乾陵。你先陪朕去一回乾陵吧。”

兩人多年為伴,心意相通。

聖神皇帝雖然只是輕描淡寫說起,去看乾陵,但姜握還是感覺到,皇帝在思考帝陵歸葬之事。

而這,由不得她不想起,史冊上“則天將大漸,遺制祔廟、歸陵,令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與高宗合葬乾陵之事。[1]

誠然,後世許多人會覺得惋惜。

唯一的一位女帝,最後卻依舊是去帝號,以皇後身份合葬,未有帝陵。

然而……

或許少有人知,就連合葬乾陵,武皇都差一點沒有能夠做到——

就在神龍元年十二月,武皇過世不過二十餘日,在她有明確“去帝位,祔廟、歸陵”遺詔的情形下,朝臣卻依舊提出了異議,不許其合葬。

其言直接道:“尊者先葬,卑者不合於後開入。”

“則天皇後卑於天皇大帝,欲開陵合葬,即是以卑動尊,事既不經,恐非安穩!”[2]

且此事並非一個朝臣提起,而是反對之聲甚多,在史冊上記載為朝堂就此事爭論頗多,形成了朝議。

更有甚者言及“自乾陵修築,國頻有難。至則天皇後總萬幾二十餘年,其難始定,若更加營作,伏恐還有難生。”[2]

這簡直就是在明晃晃恐嚇繼位的中宗李顯,要是遵照遺詔開乾陵使合葬,就會更生災禍!

而之前的災禍是什麽?不言而喻,自是武周一朝。

最後,這些朝臣們提出來的意見是——

則天皇後不入乾陵,不合葬,改為在乾陵旁另點穴從葬。

這何止不是帝王歸葬之禮,連皇後之禮都不是了。

想來,以武皇走過一生的政治智慧,臨終前已經失去權柄的她,是明白的:若留遺詔以皇後之身歸葬乾陵,還有個‘善終’,若堅持不去帝號,還真不知身後要如何!

這也是為何曜初考慮要子嗣,哪怕姜握會擔憂她有風險,但終究未勸說她的緣故。

以當時朝堂之爭,若非中宗李顯是武皇親子,若非還有太平公主以及李旦在,在朝堂如此吵嚷爭論之後,最終能一道聖旨明詔朝堂,‘遵則天皇後遺詔’而行。

只怕武皇最後亦只能【從葬】而非【合葬】乾陵了。

姜握思及此,點頭應道:“好,我先陪陛下去看乾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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