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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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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

自山上返回城裏,半路上便已入夜,到家或是已近亥時。即使如此,剛回到房裏,奶娘汪大嫂便找了嬋娟竊竊私語,二人不時看向自己,雁回明白這是在議論廟裏的事,臉上臊得滾燙。

實在不懂李璧為何越發冷淡生分,尋不到機會問個清楚,雁回只得在他面前先小心謹慎,唯恐又觸犯了他。畢竟當日在廟裏僅四五人見著,在家中可完全不同,上下多少雙眼明裏暗裏瞧著,尤其是房裏那人的一雙眼,每日裏虎視眈眈。

幸好李璧依然早出晚歸甚至多日不歸,因著總是心事重重,他不再同嬋娟隨口調笑,與待尋常用人別無不同,雁回自是松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知李母將嬋娟派來有何用意,還不是半為著監視兒媳這個“外人”,半是替兒子物色好了姨娘。

想著紹飛含淚的眼,雁回每次見到嬋娟,心上就如同被輕刺了一下,總有些介於痛和癢之間的難捱。

也不知表嫂現過得如何,或許比自己胡亂揣測的要好得多,畢竟那姨娘原也是她身邊人。而李家這位將來的姨娘可不是個善茬。或許我得先心疼自己,有時雁回靜下來想想家裏人,瑕兒反正無憂無慮,茜娘自有一套思想來應對孫步雲……

猛然想起還有堇娘,雁回驚覺已近一年多並無她的消息。

裏間又響起韶安的哭聲,雁回用力搖搖頭,可不能再想那些不堪的事,我為他家誕了長孫,丈夫又盡心經營家業,還有什麽不滿足之處?

哪怕只為你我母子,我也應多想些高興事兒。她抱起韶安,哼著兒歌,在室內轉圈走動。

懷孕生產時玉光都避得遠遠地,雁回也樂得少同她來往,但她到底疼愛韶安,起初是不時來探望幾眼,自孩子會笑後,玉光來得越發頻繁,好在她只是逗弄孩子,並不停留太久。

等到韶安開口能言,她幾乎每日都過來,總是要同韶安玩耍半個時辰,許是故意不帶丫鬟跟隨,她熟練使喚嬋娟和金娥。此舉本就使雁回有些尷尬,而那二人同玉光一氣,凡她在場,總能糾集起來暗暗頂撞,雁回為此頭疼不已。

是日玉光又過來餵韶安吃方糕,不知房裏人都何處去了,室內安靜得有些別扭,雁回便試圖尋些話來說。“妹妹手巧靈敏,每次餵食韶安我都在旁看著,用筷子的手法都頗有講究。”

“自當如此。”玉光並不擡頭看雁回,“嫂嫂的好孩兒,我豈敢不用心去餵,萬一噎住了,誰人擔待得起?”

她又換了兒語口吻,捏著嗓子對韶安說:“是吧,凡是姑姑與你吃的,就是要可口些。”

雁回勉強支撐著對話。“這方糕兒就不該占這‘方’字,做成這方形不好夾取,筷子拿得不應手時往往容易散開。”

玉光聞言放下筷子,定定看住雁回。“嫂嫂竟不知這糕點得名不是因其形狀,而是最初配出這方子的女子名中有芬芳的‘芳’字,實為‘芳’糕呢。亦應了這糕點香氣濃厚,入口清甜。”

“啊,我的確不知。”

“就是許多無知人們以訛傳訛,鬧出好些笑話來呢。”玉光臉上毫無笑意,眼神仍定定看住雁回。

想來進李家門已有兩年多,每逢玉光說話帶刺,雁回總是迂回躲避。但今日她總覺身上有無形之力壓得自己處處難受,難以繼續忍耐。

決心正面交鋒,哪怕只是出了一時之氣。

深吸一口氣,雁回笑著回敬玉光。“我家中只論詩書,平日裏的確不曾教過這些市井小事,謝妹妹賜教了。”

“家裏?”玉光挑眉,“哦,正是正是。”

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雁回父母牌位前。“嫂嫂每日燒香祭拜,熏得我兄長同韶安身上都帶著香燭氣息,如此大費周章,令尊令堂泉下必定有知,畢竟哪有父母無那愛子之情,嫂嫂又是獨女,應是占盡了。”

“是啊。”雁回鼓起勇氣走到玉光身後,學著她說話腔調。“我無兄弟姊妹,父母家業又小,二人故去僅能將家產都與了我。可不如小姑能同手足互相扶持,將來也好分家共享。”

玉光回頭盯住雁回,等了片刻才擠出“告辭”二字,拂袖疾步離開。

“妹妹慢走。”

玉光走後雁回心虛不已,她在室內繞了一圈,發現桂子和秋媽媽都不在,真可惜無人見證。

她趕緊抱起韶安緊緊貼在懷裏。“韶安我兒,你真是娘親的底氣……再多疼愛你都不嫌足夠,你若不在,我豈敢在人家屋檐下大聲言語。”

耳聽著小兒輕柔的呼吸聲,雁回長嘆一口氣。“也要待你父親更好,盼他莫再愁眉不展,同我時常相見,多子多福。”

沒工夫再為玉光掛心,眼下雁回立即要著手操辦韶安周歲。李璧為此也在家中多留了幾日,陪著雁回一同邀親朋,選菜品,備祭禮。夫婦二人都想著要辦得小而精致,只在自家內慶賀,因此在置辦宴席等事上和氣同聲,往往能想到一處去,雁回只覺怡然自得。

李父也精神大好,被擡到主位上坐著。李璧親手將韶安抱到父親膝上,如今韶安已能言語幾聲,李父便逗弄他學舌,他小嘴兒還不那般靈活,總是將“阿翁”說成“阿轟”,將“壽星”字說成“修星”,逗得李父連連發笑。

白日的周歲宴自是歡樂祥和,韶安又行了抓周之戲,捏住筆墨不放,人人都誇他將來能取得功名,雁回悄悄去看李父李母,皆是喜笑顏開,自己心中便也穩了下來。

瞥見桂子同秋媽媽在角落裏站著,雁回連忙走到二人面前。“這是怎麽了,我為何覺著仿佛多日不見你二人?難道是我糊塗了不成?”

桂子搖搖頭,故作認真地說:“不是糊塗了,或是耳聾了。我娘時常被李夫人叫去做事,我也是老被差遣去別處,連日來早出晚歸的,難得同你打個照面,李夫人可說已找你商量過了呀,你未聽著?”

“嗯?”雁回疑惑。“或許真同我說過?我記性真是越發不好了……”

見她費力思索回憶,桂子試圖安慰。“是你懶得找我們,你身旁反正有那嬋娟金娥照顧著,她們機靈曉得躲——”

“咳咳。”秋媽媽假意清清嗓子,悄然扯了扯桂子衣袖。

桂子只好憋住要說的話。“罷了,別想了。今日是你好日子。”

“那好,我還怕你們避著我呢……”雁回淡淡笑了笑,莫名有些尷尬。

白天熱鬧了一整日,雁回原以為如此便是慶賀完成。誰料黃昏時李璧的幾位狐朋狗友不請自來,帶了幾壇酒和好些食盒,哄鬧著說“前來祝壽”。

“好好好,謝過各位哥哥美意。”李璧作揖不疊,“只是我家人都已安歇了,哥哥們屈尊來我院子裏咱們喝個盡興,剛好隨意自在。”

“請嫂夫人出來陪陪我們。”有人嚷嚷。

“當然要同哥哥們見禮,只是內人陪著小兒,我讓她得空時過來。”

李璧回房對雁回使個眼色,小聲說:“他們在外頭等著,我先讓廚房擺上酒菜,你到時來見個面即可,只管回來睡下,這幫人不懂事,你不必當真陪著。”

“夫君真知道體貼心疼我,既不必將人趕走得罪了人,也不害我難以成眠。”雁回半是真心半是嘲諷。

李璧握住她的手:“那是自然,不疼你,叫我疼誰人去。”

交代了雁回,李璧立即折返,命人在涼亭裏擺上桌椅酒菜,帶著“客人”們入座。

今晚秋媽媽同桂子都在房裏,剛好幫著雁回換了身見客的衣衫,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雁回帶著桂子尋了過去。還未走到涼亭前,就已能聽到醉酒吵鬧聲。

雁回駐足聽著,似乎是在說嫁娶事。“原是我父親敬遲氏父親是秀才,且當年出力官府平了山賊,有幾分入衙門的苗頭,我家那時節生意也還不算大,如結了親,也是相稱匹配的。”

是李璧的聲音。

“後來她父親過世,家裏不是未曾動過退婚心思,但是念著遲氏父親懂詩書,她應也通文墨,今後若生下孩子應該也能試試讀書求功名——果然今日我兒抓了筆墨,多好的兆頭。萬一子嗣上頭不走運,我妻家中無依,不管是休她還是納妾,都容易得很。再說她母親娘家還不錯,她又無兄弟,妝奩應也還算可觀。”

“幸好我妻也爭氣得很,一進門就給我家添了長房長孫,她家亦無人拖累於我,如今確是無哪裏要抱怨的,我是心滿意足。”

有人問他:“你不是還有一妹子在閨中?若是便宜了哥幾個,親上加親,有何不可?”

“就是就是,到你家來喝酒作樂更便利了。”

“妝奩同聘禮剛好抵消,省得搬進送出的,多繁瑣!”

“不不不,高攀不起啊哥哥們,我妹子哪配得上諸位擡愛。近日裏有人同我說過城東夏家書香門第,有個小公子是有志功名,只是家裏沒落了,比起來田產單薄,我是懶得去談。”

“又不是你擇婿。”有人開玩笑道,“你替她挑什麽,萬一妹子自己相中?”

“畢竟是我妹子,她終身大事對我也是個機會,不是門第便是錢財,總得占一樣。若任她自己胡鬧,如何幫得上我?”

眾人嘖嘖稱是。

“讓她再看看。”李璧說,“我怕她自己去擇不為家裏想著,結些沒用處的親。甚至瞧上什麽不入流的,別是反而害了我。哥哥們怕是沒見過那些哭哭啼啼還要輕生的,真是老大麻煩。”

總覺句句刺耳,桂子拉住雁回的衣袖。“你還過去?”

緊抿著嘴唇,雁回點了點頭。

換上一副笑容,她走進涼亭裏,對著眾人行了禮。“多謝各位兄長為小兒賀生。”

“嫂夫人喝一杯,喝一杯!”“是啊是啊,一看弟妹就是個海量的。”

眾人的起哄聲如鑼鼓般吵得雁回心慌,她仍維持著笑容,接過李璧遞來的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不夠不夠!”

又是一陣起哄,李璧連忙站起來護住雁回。“各位哥哥,放內人回房吧,咱們哥幾個喝酒更得意。”

雁回匆匆又行了一禮,轉身就往回走。一路上她說不出話,心裏難免惦記秋媽媽說過的好些事情,自家房舍賣了幾多價錢,李璧的確只字未提過。

疾步回到房門口,雁回站住腳步,留在原地似乎不想進屋。桂子見她欲言又止,嘆口氣主動說:“別煩惱了,我就當沒聽見可好?”

雁回不語。

桂子無奈地繼續安慰她:“或許姑爺也是陪著那些人做戲,他心中不定當真是那般思想。”

“我也這麽想著!”雁回立即看向桂子。

紙窗內透出的光線映照著她的眼,比方才在涼亭裏閃爍了許多,好似枯萎的草木得了灌溉。她又追問桂子:“那便就是如此吧!並非他真心話。”

桂子只得點了點頭,拉開門扇,輕推著雁回進屋。

哄得雁回更衣安睡,桂子立即回到秋媽媽身邊。“我當時還並非一聽就懂,畢竟我哪知‘遲氏’是誰,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壞習慣,遲氏遲氏,好似個外人似的,或是他娘教的。”

聽得不忍心,秋媽媽也為李璧找借口。“他家眷名姓可不好向外人透露,酒桌上提起難免要遮掩著點兒。”

“那不提豈不是更好。”

“也是……”秋媽媽無話可說。

“娘,我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此事了。方才我看小姐實在是難堪得很,怕她又多心憂郁,只得昧著本心勸慰她幾句,也不知她是否當真放下了。”桂子趴到秋媽媽膝上。“您也知道,若是我又同她說實話,說姑爺真不該有那種言語,她不知要多氣惱了。”

秋媽媽也很無奈。“是啊,我們若多說什麽,只怕瞧著像是搬弄是非,還會挨她責罵,到時候她傷心咱們也不好過。此前多少次還沒有教訓嗎?這世道就是如此,她如今是‘少夫人’了,不是當年小姐。”

“正是,或許她心裏也明白得很,只是寧可……”桂子的聲音越來越小,許是疲憊使她有些睡意。

“誰不想守著好日子過下去呢?無非是裝聾作啞……”秋媽媽輕輕拍打著桂子,仿佛哄小孩兒入睡。

雁回盡力不去思索李璧昨晚言語,但如何能忘得幹凈?她不願思及自身,便將心思全數放在李璧提到的玉光婚事之上,反覆回味著那幾句話。

“畢竟是我妹子,她終身大事對我也是個機會,不是門第便是錢財,總得占一樣。若任她自己胡鬧,如何幫得上我?”“結些沒用處的親。甚至瞧上什麽不入流的,別是反而害了我。”

李璧還未回來,許是要飲酒作樂到天明了。雁回獨自躺在床上費心勞神,很快便到了半睡半醒之際。她好似見到了池洲的身影,同李璧越發相似,幾乎要疊到一處去……

早上醒來雁回發覺枕邊空空,不知李璧昨晚可有回房。但她並不在乎,今日自有一樁要事急著去做。

在李家父母房裏請安後,雁回同李母閑聊逗留,果真等到了玉光。雁回故意在李母面前問:“妹妹回房帶我過去坐坐可好?”

玉光楞了片刻,分明是不懂雁回用意,但在母親見證下難以拒絕。“嫂嫂賞臉,我自當恭迎了。”

李母高興得很。“你二人近來越發親密了,多好。”

她對玉光說:“待你出嫁了,想見嫂嫂都難得回來一次,還在閨中時的確應多做一處,多學學為人婦的規矩道理。”

雁回連忙低頭。“不敢不敢。我還有好些事向妹妹學。”

出了李家父母的門,玉光同雁回一前一後走著,彼此都不知路上還能說些什麽。

到了玉光門前,雁回主動拉住她的衣袖。“妹妹,我當真是來同你修好,並無半點壞心思,也盼你以誠相待。”

玉光回頭看一眼雁回,轉身親手打開了門。

除去初到李家時跟隨李璧來見禮,這便是第二次到玉光房裏。上回還是新人進門,不敢多看,此番雁回仔細四處看了看,布局陳設竟同當年茜娘閨房好生相似。

再看玉光,她正交代丫鬟上些待客茶點,姿態也有幾分茜娘當年的意思,簡言少語,利落果斷。可惜今日是金娥跟在自己身邊,雁回想,若是桂子見了,必定也是要想到茜娘。

玉光今日低低梳著雙髻,這發式既有閨中少女意味又見出端方典雅,一對銀簪左右夾著粉臉,素凈清爽。她的外形又令雁回想到瑕兒,當初到了池家,沒幾日便同瑕兒親近熱絡,而同玉光竟是兩年了才走動這一次。

雁回暗自感慨,未曾想過竟同小姑生分至此,於是著急省去閑話,立刻要說出本意。“近來我聽你兄長提起你終身大事,也算是家中如今一樁頭等事體。我勸妹妹有何思想定要盡早同你父兄提起,若是全然交與他們議定,怕是——”

“怕是如何?難不成父兄不為我多想著?”

雁回正要再勸幾句,丫鬟送上茶點,玉光親手端起茶杯遞來。“嫂嫂慢用。”

“多謝妹妹。”雁回接過茶杯,慢慢飲了一口,思索著如何說話。

玉光牙尖嘴利,若是同她談自己家中事,可不知今後是否要被她用作話柄。但雁回不忍不說,茜娘出閣前也曾數次嘆過“我只願今後少些委屈女子”“盼此事斷絕在我一人身上”。

放下茶杯,雁回拉住玉光的手。“你可知我表姐,孫家少夫人之事?”

這是初次同玉光肌膚接觸,雁回驚異於她雙手的柔軟細膩,瞬間險些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何事?莫非嫂嫂是要勸我嫁入豪門大戶?這倒不消說了,若是有那般飛上枝頭的好機會,誰人不想抓得牢固?只可惜縣中並無旁的此等人家,難不成嫂嫂要炫耀高貴親戚,專門瞧我笑話?諷刺我癡心妄想?”

雁回能察覺出玉光的手稍稍用力,她好似有些想抽出手來,又猶疑著。

“不不,妹妹誤會。”雁回連忙解釋,“我姐姐心中主意多,但這終身事還是未能自己定奪,嫁過去是為家中紓困解難,並非自己意思,前後都頗多無奈之處。這傷心事也是我姐姐允我同妹妹說,她願你嫁得如意郎君,便是世上少一傷心人。”

玉光站起身來,似要送客。她對雁回行禮道:“謝過嫂嫂同孫少夫人,但二位不必勸我,我自有想法,我家只是尋常商人,若非嫁與詩書人家,輔佐夫君求取功名擡高門第,那便是定要尋個財力匹配的,至少斷不能遜於我家,我父兄必定為家中著想,此事可不由我自身任性妄為。”

雁回只得也站起身來回禮。“妹妹識大體,懂義理,是家中福氣。”

“嫂嫂才是好福氣。”玉光臉上笑意淡淡,雁回瞧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嘲諷自己。

即使是嘲諷又如何?雁回並不往心裏去。

自上回同玉光“短兵相接”,雁回早已擺脫了許多怯懦心思。她自有個小小秘密牽去了好些心思,這幾日隱約察覺自己許是再次懷孕,雁回忍耐了好幾日,終於待到李璧回家請了郎中過來。

果然的確又“有喜”了。

所有人都很興奮。李母提議“生下來要像生長孫時一樣大辦宴席”,但李璧卻不置可否,反覆說了好幾次“父親情況不好”,意思是不宜喧嘩熱鬧。又說如生女便要慶賀,但是不急著起名。“反正咱們已得子了,是上天垂愛,我本人並不貪多,盼此番得個掌上明珠,願她同你一般秀美可人,知書識禮。”

雁回只覺夫婦二人情投意合,無處炫耀,特地找來秋媽媽和桂子說話。“他果真勤勉簡樸,並不在意那些鋪張慶賀。我此前不是說過嗎,他是質樸之心,且念著父親病情,不願弄那些鬥富競豪奢之事。”

秋媽媽同桂子交換眼神,都不說話。

雁回自顧自地誇讚李璧。“我上回生產,醒來都找不見你二人,你可知他是一直在旁陪著我呢。夫君盡心盡力,在外又辛苦經營,怎還忍心對他挑剔不已,切莫再那般苛待他了。”

“他盼著生女兒,交代我平日裏多做女孩兒穿的衣服,秋媽媽您可得幫著我,桂子你是針線活兒不靈,倒不勞煩你了。啊,夫君還物色了一家酒坊,說如果生女就要埋下美酒,待到我女兒出嫁時,得是多有心的賀禮呀……”

喜訊也使李璧父親振奮不已,好幾次陪著李璧早晚請安,雁回都要悄悄問他“你瞧父親容色是否又好了許多”。

“是啊,你再次送來好消息,他怎能不為此高興高興,我這幾日都在家中,說實話半是為著陪你,半是為著父親,只是……”李璧吞下半句話,雁回也不再追問。

白日晴好宜人,午後李璧還命人將父親擡到院子裏曬了太陽,眾人都感慨“氣色祥和”“好得很”。不料夜裏風雨大作,夫婦二人剛睡下不久,李璧似乎是被雨聲喚醒,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心神不寧,非要起床去請父親安。

“娘子不必同去,安歇便是。我只是胸中煩悶不已,恐怕不得不去。”

雁回雖也不願他冒雨外出,敬他一片孝心,親手幫他換了衣裳。“夫君切莫過慮了,父親近來好了許多,有目共睹。你過去瞧了若是安好,自己也盡快回來歇息吧,莫擾了父親安眠。”

“嗯,我去去就回。”李璧手撫著雁回腹部,“賢妻如此,是我走了大運。上天待我不薄,應也垂憐我父親病中辛苦。”

他又看向雁回父母靈位,作揖道:“岳父岳母在上,煩請保佑小婿家宅平安,親人康健。”

雁回輕輕擁住李璧,又不舍地放開他。“快去快回。”

獨自留在房裏,她也一時難以再次入睡,便在父母靈前上了三炷香,輕聲念禱著。

李璧果然一夜未歸,雁回心中已有了數,她和衣躺著等待,並不差人去問。

待到清晨,聽到有人推門進來,雁回立即起身迎了出去。李璧滿臉憔悴,一把用力擁住雁回。“娘子……我——”

聽他語帶哭腔,雁回頓時明白了,眼淚簌簌流了下來。她有些莫名愧疚,想說安慰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也用力地擁抱著夫君。

“我父親未享過多少福……”李璧半倚在雁回身上,攜著她坐到床上。

“他辛苦前半生,掙下這點家業,扶持我同妹子長大成人,幸好我是成了家,讓他瞧見了孫子——”他緊緊抓住雁回的手,“真不知要如何謝你才好。”

“謝我什麽,是你命裏應得。”雁回仍流著淚。“少責怪自己,你怎知父親心中如何思想,或許他本人覺得此生無憾呢,有你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還說未曾享福?”

“頂天立地……”李璧坐直身子,“娘子說得是。如今我娘同妹子正是傷心時候,平日裏她二人也拿不出主意,此時正是你我夫婦同心盡力之時。”

緊抱住雁回,李璧的臉貼著雁回的臉,在她耳邊低語。“我此生有幸,得了你這般賢妻,再辛苦也是值得。”

熱淚流淌到雁回臉頰上,同她的淚水交匯,雁回立刻想到“結發”二字,也緊緊抱住夫君的腰,感覺他好似一夜之間消瘦了幾分,更是心疼不已。

為盡心盡力幫李璧操辦葬禮,雁回事無巨細提了好些想法,不料都被李璧否決。

他似乎心裏自有主意,全然不讓雁回插手,早出晚歸了好幾日獨自張羅,葬禮最終也辦得很節省。停棺的日子裏,雁回只得陪著李母見見上門悼念的各家親友,偶爾隨李母去看看玉光,因李母生怕她“傷心過度失了顏色甚至弄出病來”。

孫步雲攜茜娘到場致哀,共同入了禮錢,並肩敬了逝者遺體,與尋常夫婦無異。

但茜娘到底是茜娘,待到李璧接了孫步雲同去說話,她同雁回也能私下裏聊些體己的,開口便問:“恕我多嘴了,為何總覺這白事辦得有些不盡人意,好些地方是否少了點意思,倒不怕先人不滿意,只怕賓客有想法呢……”

雁回有心回避,故意不答。方才已見茜娘腳步有幾分飄搖,她此時說話時皺著眉,不是往日神色,便問茜娘身體。“姐姐可還好呢?我總怕你過來疲憊,且此時我們家中也並非什麽吉祥地方。”

茜娘想了想,嘆氣道:“唉,自家姐妹,我豈能不來瞧你,但是與你說實話,我是沒料到小產也能令人大失元氣,時常頭疼發暈,只是我不願同孫家人提起,怕他們又念叨我故意擺架子。”

“憑什麽……”

“你是不知。除卻身上難受,心中也好生過不去。我雖萬般不情願,想來也沒法子,為人婦或許還是有個子嗣的好,免得旁人說三道四,你再如何不在乎,也聽不得那些閑話。”

茜娘伸手摸著雁回的腹部。“快允我沾些喜氣,早晚還是得生產一兩個出來,堵住人家的嘴。真想同雁妹妹這般能生會養的,少了好些麻煩。”

一時百感交集,雁回不知該如何回話。回頭望去,李璧同孫步雲還在交頭接耳。

白事期間李璧比此前沈默了許多,每日只顧忙碌治喪,自他父親下葬後又在墳前搭了棚,足足守了七天七夜。雁回因有孕在身,未能同去,心中又愧疚許多。

終於待到李璧回到家中,雁回見他面色青黑,身軀消瘦,心疼得又要流淚。

李璧更關心她的身體。“我再辛苦也是應該,只是多日不見,娘子孕相更顯,必定也是勞累得很。”

“回程我特意去見了東門縣有名的繡娘,帶了這份畫冊與你,娘子看看可有瞧得上的,可為腹中女兒訂上一對鞋履,迎她來這人世間行走,取個好意頭。”

“嗯?”雁回接過畫冊,小小一本做得精致非凡,她略略翻看,約有十餘款小巧繡鞋。

“如此好物用在嬰兒身上,未免太過奢華。”雁回問,“不是不愛鋪張嗎?再說你為何獨自去看,也不帶上我,我央你多少次了,求你帶我出門走走。”

“應使的錢財還是得拿出手。你有身孕不好四處走動,再說我也只是自父親墓地歸家,路過集市便去瞧了一眼,原也不是特地過去。”

這怎就是應使的錢財了?雁回強要同李璧去繡娘處看看。“光是給我冊子怎瞧得出是否值當?且不說我腹中也可能並非女孩兒,即便得了女兒,還在繈褓中就穿戴奢華,可不是治家之法。”

見李璧猶豫,雁回正擔心方才說得嚴厲,連忙愛嬌道:“誰家夫婦不是攜手並肩去了好些地方,我只盼同你去集市上散散心都不可嗎?”

李璧攬過雁回,輕撫她的發絲。“那你答應必須時刻在我身旁,去瞧瞧繡品我便送你回來,我另有生意事要談。”

“我不敢耽誤你,何不我帶桂子過去,她熟悉城裏街市。”雁回擡頭期盼地看著李璧。

“不不,我護送你。”

“夫君待我真好……”雁回心中甘甜如蜜。“啊,我將韶安也帶著,從小便多見人們往來,管教他不怕生。”

她站起身,將李璧輕輕推倒在床上,趴到他胸口說:“可惜已為你懷著了,不然……”

聽說李璧夫婦要去集市上,嬋娟和金娥都慫恿桂子。“你最愛外出了,你陪著去。”“我二人不慣在外,早沒了那街頭習氣。”“剛做的新鞋子可不好出門。”

“得得得。”桂子點頭又搖頭,雖聽得懂二人句句推諉,時時暗諷,桂子的確喜愛外出。“不消說了,我去便是。二位姐姐且在家中扮閨秀,你們高貴人兒,怎可去外頭拋頭露面呢。”

嬋娟對金娥使個眼色,向桂子努努嘴。

“哦哦!”金娥立馬懂了。

她拉住桂子,自懷中掏出一張小票。“這是少爺訂的小衣服,說是可昂貴了,得專門跑去取回來。他交代了嬋娟姐姐,但嬋娟姐姐可不得空,原想我替她過去,既然桂子你隨著外出,便也一道將此事辦了。”

嬋娟湊近說:“你悄悄過去報我名字,若是讓你簽字畫押就胡亂畫一通,千萬別叫人知道是你替我去。”

“嬋娟姐姐,怎替你辦事還辛苦得很。”桂子半開玩笑。

“少啰嗦,我還不知道你?若你不願便在家中守著,換我自己外出好了。”

“我去,我去還不成麽。”桂子捏緊小票,“我保證不聲張。”

次日上午到了繡娘店鋪裏,雁回和桂子都驚嘆出聲。

“誰能想到這實物竟能比畫作更美妙,你瞧這細微處,真是巧奪天空,如何做得這般好,簡直是天衣無縫……”雁回指著鞋履對懷中的韶安說:“你可知‘天衣無縫’何意?”

韶安伸手比劃,“衣、咿——”

李璧笑道:“不是天衣,是仙履。”他緊緊挽著雁回,仿佛生怕愛妻走丟了,使得雁回在人前嬌羞不已。

雖羨慕繡娘手藝,桂子另有心思,她拉過繡娘小聲問:“大姐姐,你這生意實在厲害,進賬必定可觀,若是城中家家戶戶都買給女孩兒——”

“賣價自是不便宜,只是這鞋兒可不是尋常穿用,不是每戶人家都買得起用得起。”繡娘得意道,“姑娘別想著能學了制法,還想搶我飯碗不成?”

李璧連忙拉開桂子,他仍緊挽著雁回,說:“行了,都瞧了新鮮景兒,我帶你們去飯館裏用些新鮮味兒。”

雁回倚靠著李璧,滿臉嬌笑,任他帶著自己。

桂子仍不死心,臨走時還想問繡娘,但不管如何扮乖賣醜,繡娘都不願多作回答。

馬車到了飯館前,桂子探出頭左右看看,立即喜笑顏開。車輪還未停穩,她便掀開簾子想要跳下車去,回頭甩下一句話。“小姐姑爺,我去去就回,你們先用飯。”

李璧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桂子後領。“跑什麽。”

“真是個猴兒。”雁回嗔道,“還是這般不服管教。”

“不不,小姐。”桂子眨巴著大眼睛,“我瞧見了珠兒姐姐,得去探望探望她哩。”

雁回想了想。

“啊!珠兒!”她一拍腦門。轉頭便替桂子央求李璧:“夫君,咱們允她去一趟,珠兒原先是我姨母身邊大丫鬟,待我同桂子都是極好。後來她出了宅院自立門戶,我兩年多未見她了。”

“姑爺……”桂子對李璧不停作揖。

“好,你快去快回,知道如何尋我們?”

“知道知道,多謝小姐姑爺。”

桂子跳下車,如一只逃出獵人手中的野兔兒,兩三蹦便沒了蹤影。

“珠兒姐姐!”

忙著賣包子,珠兒聞聲還以為是自己聽錯,正想置之不理。桂子的小臉蛋兒透過濛濛蒸氣閃到她眼前,驚得她一把拋下手中籠屜。

“你從哪裏冒出來!”

桂子鉆到珠兒身邊,笑著說:“我家小姐出嫁了,今日姑爺帶著她來一趟集市上,可巧我方才在馬車上見著你,立馬跑來找你呢!”

“雁回小姐可還好?”珠兒關切地扶住桂子雙肩。

“好得很,她去年得了男孩兒,如今又懷了身孕。整日裏忙著照顧小兒。珠兒姐姐你呢?生意看起來好得很。”

珠兒笑道:“過得去過得去。我家那人在楊西鎮做碼頭力氣,有自己帶的一支小隊伍,人多了不愁沒活幹,我在家中做包子買賣,二人雖不富裕,每月總存得下來幾個錢。”

桂子圍著珠兒左右上下看看,驚呼一聲。

“是。”珠兒摸摸系著圍裙的腹部,“我也有孕了。”

“那姐夫哪裏去了,怎不陪著你,還任你在這裏勞作。”桂子撅起嘴。

“懷孕又不是病著,他不在家倒好,省得耽誤我白日做生意。”珠兒仍笑著,“他平日裏總如練兵似的,沒活計時也使勁兒在碼頭耍槍耍棍,可嚇人哩。”

“哼,別叫官府征去了。”桂子叉著腰,“我去叫他歸家來,日日夜夜守著照看你。”

“好啦。”珠兒哄著桂子,“這一兜包子全與你嘗嘗我手藝。你瞧,這捏成圓球兒的是芝麻餡兒,這三角的是雜菜,這……”

各色包子滿滿一袋,桂子當即忘卻了怨言。

趕回飯館裏找到雁回,桂子特地挑出白糖餡兒包子,掰開來遞給韶安。“快咬一口,我來時替你先嘗了幾個,可好吃了。”

雁回伸手攔住。“你自己吃,他還小呢,可不像你能胡亂在外頭飲食。”

“這……這可是珠兒姐姐……”桂子本想再勸幾句,到底還是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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