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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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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爾

跟隨著李璧往庭院深處走,雁回心思全然不在觀賞景色上,總是回想著茜娘提起風憑時的欣喜樣子。不知為何玉光竟是這般態度,雁回好生羨慕茜娘。又想著當初剛進池家門,與茜娘也並非一見如故,或許玉光也只是有些“怕生”,多相處幾日便能——

“你瞧。”李璧指給雁回看遠處人影,“我父親現在便要回房躲清靜去了。玉光或是更像他,平素不愛與人多言語,其實心地是好的。方才是她不懂事,你切勿放在心上。你現已是她嫂嫂了,平時對她多多海涵。”

雁回不語。

李璧另解釋道:“我父親身體不好,家中事早已是我同母親主張,今日父親是為你我喜事強撐著出來,故未和賓客一一見面。可不是怠慢了你與池家親戚,實在是他抱恙在身。”

“那我還未同……見禮呢?”雁回羞於說出“公爹”二字。

“咱們拜堂時不就是見禮?再說我父親不重那些,晚間用飯時再見也行,如他實在無力過來,咱們明早不是還得請安,左右都未欠著什麽。”李璧引雁回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在她身邊站著。

他不僅猜得到自己心意,聽得懂言語,還能及時寬慰,雁回心緒松弛了許多。“我父親在世時也是如此,不重那些,從未使我如履薄冰。”

“難怪他二人情投意合,結識不久便將你許給了我。果然你我父輩慧眼識得出命定的姻緣。”

雁回含羞低頭,大著膽子說:“或許你我也可情投意合……”她聲音極小,怕他聽得真切,更怕他並未聽見。

“那是自然,你想我為何屏退眾人,單獨帶你找到這僻靜地。”李璧輕笑一聲,揚起頭看向別處。

雁回立即發覺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便放松了手上力氣,任他輕輕握著。

只偷得半個時辰清閑,新夫婦又被請到堂前送客。李璧湊到雁回耳邊說:“夫人可需松弛一二,要是解了這紅綢子——”

“不,不必。”雁回連忙否認,紅著臉龐。

她又立即想到或許李璧是為他自己而提。“夫……夫君若是……”

“不必的,我早問過孫哥了,自有準備。”李璧得意地說。“就是不放心你,女子總是羞於提起那些事,不免自己受了委屈,恐怕你姐姐也未曾提醒過你。但你我從今是結發夫妻,凡事可大方同我說,不必顧慮那些。”

“多謝夫君。”這次雁回將“夫君”二字說得順口,順勢挺直了身子,等著賓客們經過。

二人並肩站定,人人都向他們道賀,說些“郎才女貌”“百年好合”之類的吉利話。雁回並不認得,於是只能一一向著賓客行禮。李璧不時提醒,“這是七姨母”“這是五舅公”,雁回跟著李璧稱呼,面上雖還過得去,其實根本未記住任何一張臉。

各路賓客散去,當晚便是“家宴”。李璧仍穿著白日的禮裝,雁回卻因穿戴厚重行動不便,需要另行更衣。他便先護送雁回到了新房,動作輕柔地解了紅綢帶,疊作一方塞到袖裏。“我在門外等待,夫人不必著急。”

自進了李家門,一整日都在李璧的陪伴下,倒也安定無懼。如今獨自推門進入新房,雁回忐忑不安。

“恭賀新夫人!”“百年好合!”

熟悉的聲音傳來,雁回頓時撇了嘴,嗔道:“去哪裏了,這時才出來!”

“都是新夫人了,還怕我們不在身邊?你可是這家主人。”桂子將雁回引入臥房。“我們被李家用人帶去用了茶點,又在角落裏喝了你的喜酒,然後便來新房歸置你的東西。不然你得披掛著這一身去用飯,如何施展得開。”

雁回在梳妝臺前坐下,秋媽媽摘去她頭上鳳冠,她立刻覺得釋去重負,真想趴到枕頭上昏睡。但眼下另有一急事不得不做,雁回小聲對桂子說:“你可知去哪裏……”

“知道知道,我早替你想著了。我快幫你除去這身大衣裳,放心隨我走吧。”

“你也是真能忍耐,一天都未解手吧。”桂子背對著雁回,打趣道。

“我此時真是又乏又餓又渴,你可不知那頭戴的身披的多沈重,還得時刻站好了,不能讓旁人見了出醜。男子裝扮便簡單得多,一會兒他都不需更衣,多松快。”雁回一氣說出心中的話。

“嘻嘻,在人群中瞧見你倆,的確郎才女貌。好些賓客都說般配呢,真是比上次那人強多了。可惜茜娘小姐出嫁我們無人跟隨過去,不知同你這趟相比有何不同。”

雁回站起來整理衣裳。“我可比不了,應是豪奢許多,但正因如此,她那日必定比我更辛苦。再說我母親不在身邊我就已惶恐得很,她身邊一個親人都……”

“不見得。”桂子牽著雁回返回新房臥室,“我看你這新姑爺對你體貼照顧,似乎是挺和善親切一人。那孫姑爺自己費力求娶的新夫人,應也要捧在手心兒裏。或許將世上好東西一股腦兒塞她眼前,她還沒工夫想那些不歡喜的事呢。”

“但願他是……”既然提起李璧,雁回不禁多問桂子一句:“你也看他……是否還算好?”

“誰?哪位他?”桂子故意反問。

雁回又羞紅了臉,支吾了半天說:“新姑爺。”

“都是新姑爺,所以是哪個新姑爺?”桂子笑出了聲。

“我夫君!”雁回惱得伸手輕捶桂子。“要不是我此番實在乏力,要狠狠撕了你這張促狹嘴兒。”

“喲喲喲,急了急了。”桂子仍在逗趣,“小姐好狠的心,要為了李姑爺撕了我這張狗嘴。我命好苦——”

雁回擡手捂住桂子的嘴:“咱們大喜日子不說這些。我也不該說那樣話,收拾收拾別令他久等了。”

桂子放低聲量:“好好好,我放正經些,保準不丟你的體面。小姐也別再他來他去,我同媽媽可都早改口了。”

見她仍帶著調皮的笑容,雁回抿著嘴,輕輕捏了捏桂子的臉。

換了身衣裳雖是家常打扮,但秋媽媽不願雁回過於樸素,強替她擇了絳色繡祥雲的衫子和暗藍色織金裙,另披了飾有白毛邊的大氅。雁回幾番猶豫“是否太過隆重”,都被秋媽媽制止。“這可是你大喜日子,又頭一遭同家裏人用飯,這些衣裳此時不穿用,還待何時?”另為她簪了滿頭珠翠,連束發的綢帶都是繡了花樣的。

李璧在門外等候多時,見雁回總算被秋媽媽和桂子扶了出來,立即迎上來牽起她的手。左右看看雁回,李璧稱讚道:“夫人換身衣裳,又是別樣好看。”

秋媽媽帶桂子向李璧行禮。“見過姑爺,頌新夫婦和美寧安,琴瑟偕鳴。”

李璧也拱手回禮:“多謝媽媽。”又對桂子說:“辛苦大姐伺候更衣。”

“我不是大姐,我叫桂子。比你們小呢。”

秋媽媽連忙輕推桂子:“這是姑爺擡舉,聽著便是。”

“無妨無妨。”李璧擺擺手,“從今起我就稱你桂子姑娘,可好?”

雁回笑著對桂子說:“你真是,到哪裏都要變作自己地盤,初見面便教訓新姑爺。”又向李璧解釋:“夫君莫見怪,是我不擅管教,縱得她每日裏上天入地的。”

“夫人同左右親厚,是你仁愛友善,這有何怪。”

桂子便輕推雁回,讓她微微靠到李璧身上。“既然不怪,那我們趕快上路走吧,咱們新夫人今日還未好好飲食呢!”

“哦!大——桂子姑娘提醒得是。”李璧大方攬住雁回。

秋媽媽同桂子跟隨在二人身後,交換著會心的眼神。至少目前瞧著這新姑爺,容貌舉止可沒有一處不是,秋媽媽心中歡喜,一路都帶著笑容。

桂子則是不時要蹦跳起來,每次都被秋媽媽輕輕按住。

到了飯廳,只見家人幾乎都已入座,正等候著新夫婦。池家人作為新婦至親,陪著雁回同李家人坐一桌,李家其他留宿的親戚在另一桌。

雁回先隨李璧同見過親戚,再坐到了主桌上。

李父像是被擡過來的,因此座椅與旁人不同,背後鋪了厚厚的幾層軟墊。他極其消瘦,又留著長須,穿著尋常舊衣衫,如不是坐在此處,並不能瞧出來這竟是一家之主。面容倒是端方清正的,他身體康健時應也氣派得很。

雁回心想,如若當年公爹是這副模樣,父親可不一定應了這門婚事。又想起父親最後那段時日,也是這般形容枯槁卻心系著妻女,強撐著主持家業,雁回心中一酸,側過臉不再看公爹面容。

李母亦仍穿著喜宴上的服裝,厚緞做的衫子在燈火輝映下閃著光澤,雁回此時才發現婆母的衣扣似乎都是鑲了珠玉的。而她頭上並不過多裝飾,只盤一大發髻,上罩一頂赤金鑲碧玉的冠,左右簪的胭脂色絹花雖鮮艷卻不過酒杯口大小,可見實非愛矯飾之人,但也有幾分精致巧思在細處。或許玉光穿著也是隨了她母親喜好。

想到玉光在座,雁回立刻收回眼神,只瞧著眼前飯食。

見新夫婦落座,菜肴齊備,池姨丈帶著池洲舉杯站起來道:“此賀李府喜事,敬李員外一杯。”

李父輕輕擺手,小聲說:“謝……謝過……”

他氣若游絲。雁回立即尷尬了起來,亦心酸不已。並非責怪池姨丈,許是怕“沖了喜氣”,李家根本未曾提過李父病情,池姨丈若不敬酒反而是失禮,但此時病人虛弱難堪……

坐在她身邊的李璧站了起來。

“多謝姨丈同兄長祝賀,在下替父親承二位美意。”他先飲盡杯中酒,又自斟滿了走到池姨丈面前再碰一杯,池姨丈樂得眉開眼笑,雁回便也起身陪著李璧逐一敬過池家親戚。

李璧一手輕攬著雁回,一手端著酒杯。

在李璧懷裏,雁回臉紅心跳卻極力裝作鎮定模樣。見他杯中酒將飲盡,若他又要自斟,怕是不得不松開環著的手,於是雁回悄悄將手中酒杯遞給李璧,小聲嬌嗔:“牛飲作甚,不如先替我喝了……”

“遵命遵命。”許是開懷盡興,李璧不假思索地一低頭,銜起雁回遞來的酒杯。

此時瑕兒離得近,見新夫婦如此舉止,立即站起來拍手:“真不避嫌!”

池洲連忙伸手拉住她,對新夫婦又對眾人說:“她小孩兒家,不懂事瞎起哄。各位都見諒。”

得了提醒,瑕兒擔心自己忘情得意,說了不得體的話,便也鄭重地站起身舉杯道賀。“姐姐同姐夫新婚當日便如此情好,我真是高興得很。得成比目,不羨鴛鴦,願新夫婦百年好合。”

瑕兒換了身輕薄衣衫,梳了尋常的雙髻,仍簪著當初的銀水仙花,通身打扮嬌俏可人。這水仙花使雁回驚覺,自初見以來已過了一年,心中頓時有些失落,總想著後來同瑕兒不覆最初親厚,未來得及再同她多走動,不禁伸出雙手摟住瑕兒。“真舍不得你。”

“姐姐……”瑕兒仍笑著,眼中閃著淚光。

李璧站在雁回身後,雙手輕扶著她的肩。“瑕兒妹妹如今也是我妹妹了,可多來我們家中,時常探望你姐姐。”

雁回不禁看向玉光,果然她正冷冷註視著自己,於是雁回也看定玉光,並不躲閃。

“恭喜新夫婦。”池姨母舉杯迎上來。

李母也適時湊到李璧和雁回身邊,兩家“母親”剛好手挽著手說話。因著白日在宴席上已見過,此時二人親熱得如同真親戚。

“快見見我女兒,白日裏她躲在無人處,真是失禮極了。算我未教好,親家母見諒。”李母揮手招呼玉光過來。

玉光無奈地放下茶杯,慢悠悠挪了過來。

“哎呀,我們這小姐真是出塵脫俗的人才,簡直是淩波仙子。”池姨母不住誇讚玉光。“我聽說你名喚玉光,真是應了你通身的氣質,同你哥哥一般,都像是白玉做的人兒。親家母真是好本事,生養這般兒女。”

玉光點點頭說:“多謝。”

李母輕推她:“應稱呼姨母。”又開始誇讚瑕兒,“你學學池家小妹,如此伶俐可愛人兒,哪像你,家中橫行霸道,人前卻是個悶葫蘆,難怪還未——”

“快見過李家妹妹。”雁回連忙將瑕兒拉過來同玉光見禮。

“我們瑕兒現十五了。同雁回只隔著一年,都是三月初的生辰。”池姨母對李母說:“玉光瞧著同瑕兒年歲相仿。”

“不不,玉光大些,她來年開春便十七——”

“母親。”玉光皺眉。

瑕兒便對玉光作揖:“見過姐姐,既然咱們同是新夫婦妹妹,或許可直呼名字,不拘那些姐啊妹的。”她心知玉光或許比雁回年長,試圖為玉光解圍。

“隨你。”玉光仍皺著眉,對瑕兒略略一屈膝權當回禮。

李母愁得沖過來摟住瑕兒:“她不如你識禮聽話,可別往心裏去。”

池姨母顯然有幾分得意,替瑕兒答道:“非也,這孩子每日家中閑坐,哪來的禮數講究,只不過愛同人說話罷了。新夫人初到我們家就同她親近得很,她嫂嫂平日也是全靠她陪著。”

“哦?今日的確未見少夫人。”李母問。

“她身子不好,難陪著車馬勞頓,但也是極心疼咱們雁回,送嫁送到大門口還舍不得呢。等她好些自會再過來探望。”

池姨母答得得體,雁回聽著也很安心,於是舉起酒杯對玉光說:“敬妹妹。”

不待玉光回應,雁回自飲了杯中酒。

仿佛仍守著往日規矩,又或許當真是心疼新娘子勞累,池姨母提出再共飲一杯,各自散開休息,李母立即響應。二人不住感慨“今日人人用心盡力”,又是一番惺惺相惜。

回新房路上,不只秋媽媽和桂子,另多了好些老少用人簇擁著新夫婦。新房燈火通明,雁回極力端起架子,任由丫鬟們為自己寬衣,在攙扶之下躺到新婚喜床上,並不敢直視身旁的李璧。

原想立即裝睡,李璧也躺到雁回身邊,幫她攏攏被子,這使她忍不住要微笑。

這抹笑意自然被李璧發現。“可有些怕冷?”

不待雁回答話,他順勢摟住了雁回。“方才在席上聽說你生辰在三月?”

雁回扭動身子稍挪開幾寸,含羞道:“三月初七。”

“我是七月初六,你可記著就在乞巧節前,你女兒家必不會忘。”

“可別說乞巧節了,可聽著我姨母說起?這一年來他們家中好些事,沒一點心思和工夫去祝生過節,我們姐妹幾人無一過了生辰,我單單記得過年和其後的元宵節,此後便什麽節慶都無。”到底是情投意合,雁回難以再克制,一氣說了好些。

“元宵?”李璧湊得更近,雁回能感受到他說話時的氣息。“你可去大街上看燈了?我那日同好些同窗出游,倒也未瞧見什麽,只是人山人海罷了。”

“我同姐妹們去了。”雁回並不提起那晚聽見的路人閑話。

“唔……如此說來咱們或許擦肩而過呢。”

“嗯……”雁回轉身背對著李璧,再次假裝入睡。

第一次同男子共枕,只覺得溫暖非常,腮邊頭上都有幾分燥熱,甚至有時熱得想將手腳伸出被裏,又擔心叫夫君見怪。

新被褥也的確暄軟得很,熏了此前未聞過的香味。擡眼看向紅羅帳角落裏懸著的香櫞果兒,被五彩絡子網羅,一兜兜圓滿可愛,她不禁又要笑出來,連忙悄悄擡手輕捂住嘴。

早上醒來,見雁回仍沈睡著,許是昨日當真過於疲勞,李璧悄然自床鋪上下來,不願驚動她。回頭看雁回臉龐,柔嫩白凈,半掩在錦繡堆裏,只露出纖細的眉眼,李璧不禁伸出手去。

“姑爺起來了。”秋媽媽掀開帷帳小聲詢問。

李璧收回手,豎起食指輕“噓”了一下,迅速走到外間。

“您現在洗漱?”秋媽媽示意桂子捧來熱水。

“多謝媽媽和桂子姑娘。”李璧坐了下來,問桂子:“可住得慣?昨晚我可是特意交代家裏人,不僅要留二位住在少夫人身邊,還應妥善安排著。”

桂子直言:“還湊合,只是你們新房裏服侍的人太多,今早總算清靜了些。”

秋媽媽連忙解釋:“我們隨小姐過來,自然是要在她房裏陪著,故請其他姐兒們各自歇息去了,姑爺您知昨晚眾人都做了好些事,可不是我同桂子在此擅自調兵遣將呢。”

“無妨,桂子姑娘高興便是。”李璧湊近去看桂子臉色。

但她並不順著這句話再言語,桂子後退一步,扭過頭去準備茶水。李璧頓覺沒趣,改問秋媽媽:“池姨母說了,您有一身管事的才幹,將來可輔佐雁回治家。”

“都是池夫人擡舉,老婆子啥也不懂,凡事只聽小姐同姑爺差遣。”秋媽媽謙虛地行了一禮。

李璧似是想起什麽,追問道:“敢問媽媽年歲幾何。”

“回姑爺話,近六十了。”

“哦,高壽高壽。”接過秋媽媽遞過來的手巾,李璧不再提管家之事,悠然說:“今日似乎天氣不錯,二位可在園子裏逛逛。”

雁回醒來後急匆匆地洗漱更衣,連連責怪李璧:“既然起來了為何不喊我,你家人不怪我頭一日便懶起嗎?”

“怕什麽,我不也還未出門。夫人莫氣。”李璧斜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雁回忙碌。

幸好秋媽媽早已備好了雁回今日衣裝服飾,不慌不忙為她換上。“小姐放寬心,今早人人都且歇著呢。”又壓低聲在雁回耳邊說:“也別頭一日便對姑爺發脾氣。”

“我……”雁回咬著唇,偷偷看一眼李璧。

“娘家人”原定了一早就打道回府,不料正如秋媽媽所說,昨晚人人暢飲喜酒,沒法子清早起來,車馬都等到了日上三竿,順勢就在李家用了午飯再回。

池姨母上車前還同李母手挽著手,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作了金蘭姐妹,對著來送客的雁回大讚:“我的兒,哪裏修來這般好福氣,你婆母講客氣會說話,是個女豪傑。待你生子滿月時,我還要過來吃酒,不光是為看看你,還得同你婆母老姐妹好好敘一敘。”

雁回更舍不得瑕兒,姐妹倆依依惜別。

許是今日終於慣了生人,玉光也走過來送別瑕兒,說了些還算親切的話,但她依然站得離瑕兒二尺遠。想著她願意出面已算客氣,雁回陪著瑕兒向玉光回禮,讓母親們見了都高興得很。

拜別池家人的車馬,雁回小聲對李璧說:“我早上不該對你太放肆。”

“還記著呢?你若不對我撒嬌,向誰說去?”李璧又悄然牽住雁回的手。

那便是“撒嬌”?

雁回含羞想著,不覺心中一甜,止不住臉上笑意。她連忙半掩著面,對著遠去的車馬不住揮手,生怕叫何人看見,以為這新娘子怪涼薄,別離了家人卻如此歡喜。

新夫婦帶著秋媽媽和桂子回了新房,不一會兒,李母身邊的周媽媽領來一對丫鬟過來拜見。“這是嬋娟同金娥,夫人撥與新夫婦用著,說如短缺了再另派人來。”

周媽媽專門對雁回解釋:“她二人原也是伺候少爺,知根知底,如今跟過來了,少夫人盡管放心使喚。”又對秋媽媽和桂子說:“都是在一處做事,二位多擔待。”

“熱鬧正好。”桂子蹦了出來,同她們搭話。“我叫桂子,見過二位……是姐姐還是妹妹,嘿嘿,我今年十五了。”

“我們比你年長。”嬋娟說。

不待桂子繼續說話,她帶著金娥向雁回再拜:“賀少夫人過門,凡事您盡管吩咐。”

李璧笑著一揮手,指揮二人:“散開吧,我知你們眼裏有活計,平日裏不消多吩咐,少夫人也不是那般計較人,自在相處便是。這是少夫人身邊的秋媽媽,你們也多聽老人家的話。”

“不敢不敢。”秋媽媽對嬋娟和金娥行了禮,二人也回了禮,並未多言語。

見事已辦完,周媽媽對著李璧作揖:“那我返夫人房裏回話了。”

“我送送您。”秋媽媽迎上前去。

“不必。”周媽媽擡手似是一擋。許是發覺了此舉冷淡,她便追了一句:“您留步便是,往後都在一處做事,不必行這些。”

待周媽媽走遠,李璧特地對秋媽媽說:“媽媽可別放在心上,周媽媽在我母親身邊多年,有股自己的派頭,對我都不甚話多。”

雁回替秋媽媽回答:“夫君也不必在意,我們可見多了。”

“哦?”李璧看向雁回。

雁回將手籠在袖裏,輕捶李璧胸口。“往後再同你說。”

入夜了宿在一起,李璧不禁還是要問:“夫人白日說的‘見多了’,到底和解?如受了委屈千萬要同我說。”

他側躺著,手扒著雁回肩膀,試圖輕輕將她扳過來面朝自己。

“逗你呢。”雁回蜷作一團,又不忍心不看李璧,便自己轉了過去。“我說什麽都當真,你真好笑。”

李璧解開寢衣,將雁回抱到懷裏。“你笑就好,可不怕你笑話我。”

臉貼著李璧胸膛,雁回心跳不已,忍不住伸手撫摸著他的皮膚,燥熱的感覺自臉上傳到全身。有些暈眩,雁回只想閉上眼就此睡去,卻舍不得此刻濃情蜜意。

“身上可冷?”耳邊傳來夫君的聲音,比白日裏低沈幾分。

雁回搖搖頭,發不出聲音。

“那便是不冷。”李璧開始解她的衣衫。

雁回立即明了,心中雖也有幾分好奇向往,手卻因緊張而抓住衣襟不放。

“別怕。”李璧低頭親吻她的手,又含住她的食指指尖,雁回不由得輕輕松開手,慌張得不知該看他,還是該閉上眼。

一手握住雁回的手貼在胸前,一手撫著她的頭發,李璧擡頭看向雁回的眼,柔聲說:“夫人盡管放松弛些。多幾次就習慣了,此事可極其歡悅,夫人若不懂如何享受,白白可惜了你我年華。”

“夫君……”雁回輕聲喚他,嘗試著“松弛”全身,不禁閉上了眼。

歸寧回池家,雁回原只想帶著秋媽媽同桂子,婆母卻勸她帶上嬋娟和金娥。“你回去身邊人員單薄,顯得咱們家不看重新婦,失的可是家裏體面,聽話。”

進了池宅,小鴻早早在門口等候,一見面便躥到桂子身邊。

池姨母在堂上笑道:“新夫婦原就一雙人,如今變作了一隊人馬。得開上一大桌方招待住了。”

桂子暗笑,對小鴻耳語:“不愧是咱們夫人,這就計算上桌席開銷了。”

“姐姐,這叫作治家有方。”小鴻抓住桂子的手。

桂子緊摟住小鴻,佯裝兇狠。“小東西,剛當上大丫鬟,便教訓起我來了。”

稍稍歸置了行囊,見時候尚早,桂子急著帶眾人去看花園。“可惜現已入冬了,但我仍想帶你們瞧瞧,反正要在宅院裏走走,不如隨我來。”

嬋娟心不甘情不願,一直手提著裙擺,又不時踢著腳下泥土,抱怨道:“來這種地方作甚,臟汙了鞋子,半點景致也無。”

瑕兒今日過來“陪客”,聽嬋娟不悅,便拉著桂子誇道:“今年春日夏日裏我最愛在此處,不拘玩鬧也好靜坐也好,景致都極美。桂子選的花兒配得精巧,不僅春夏接連有花,秋季還可賞紅葉呢,如今冬日了,大家還能瞧瞧常青的矮柏,並不是一點興味都無呢。”

金娥也跟著稱讚。“先前見桂子妹妹,還以為你只是愛玩鬧,今日見你這般手巧,一人便造得來這麽一座園子,可見是心細縝密有始有終,真是失敬失敬。”

“哦喲不敢不敢。”桂子連忙對金娥作揖,逗得眾人發笑。

再到紹飛房裏,她早已備了茶水果品等待,室內擺的柑橘佛手亦散發出陣陣清香,同茶香混聚在一起,倒也獨特別致。

雁回告訴李璧:“這原先是我住處,雖狹窄了些,但是五臟俱全。”

“的確如此,雁妹妹在家時布置得得心宜人,我過來全然未改動過。”紹飛附和道:“明年春日你們再回家來,看看門前花開。”

“今年花開時也未曾共賞……”想起今年春季,雁回心中泛酸。

紹飛明白她心中所想,寬慰道:“如今都好了,茜妹妹前些日子還送來補藥與我。是她美意,我去了信箋道謝,再附了些家裏送來的香料與她。啊,我讓葦子取些來,雁妹妹也帶回去。”

飲了茶,紹飛另帶雁回同李璧看了重修中的房屋。“你瞧,比往日更好些。”

雁回在室外天光下仔細看紹飛,她今日的確神清氣爽,說話聲音都比往昔清澈,眼神也亮麗,許是當真康健了不少。

葦子故意緩緩落到眾人之後,輕拉住桂子問:“你可還好?”

“嗯?”桂子瞪大雙眼,“好著呢,不消記掛。”

當晚新夫婦住進了此前堇娘住處,二人臥房獨處,雁回對李璧解釋:“這裏也稍嫌狹窄了些,但我想著只這幾日,特同姨母說了不必招待,夫君見諒。”

“我就愛重你這一面。”李璧拉雁回起身,親手替她寬衣。“若在自己家裏都講究排場,那誰人不是每日都要辛苦不已,何苦何必。”

“你真是處處懂我……”雁回有幾分動情,撲進李璧懷裏,緩緩扯動他的衣帶。許是因為遠離了李家眾人,不免放肆許多,這一舉止連她自己都訝異驚喜。

“此番我是明白了。”雁回趴臥在李璧身上,下巴枕著他的肩窩。

“明白何事?”

“你那日說的話。”

“我同你說了好些話。”李璧把玩著雁回散開的長發,一會兒用手指梳開成好幾縷,一會兒又全數纏繞到腕上。

“你說此事歡悅……”羞得把頭埋了起來,雁回悶聲說:“的確如此。”

“那真是可喜可賀。”李璧抱住雁回,輕拍著她的頭。

“你這樣待我,如同哄嬰孩一般。”雁回嬌聲囈語,正要放任自己入睡。

嬰孩——她突然睜開雙眼。一年前那對女嬰正是同自己母親躲避在這間屋裏。

一絲哀傷湧上心頭,雁回嘆道:“真願世上夫婦都如你我這般情好,都免去爭執吵鬧。”

“難得。極少人能如你我稱心如意,我認識好些男子都說婚姻不順呢。”

“怎會。男子如不滿意,大都在外頭拈花惹草,有什麽不順之處?而女子只能在深宅之中獨自守著,好些人受盡委屈甚至遭了□□折磨——”

怕聲張堇娘家事惹李璧多心,雁回改口道:“瑕兒此生不會出閣,或許也是一樁好事。”

“如她自己情願則好。”

雁回便支起身子,順勢大膽提起瑕兒身世。“她出生時容貌有瑕,家裏請高人瞧了,說是不宜出閣,便在家中守著好些神像法器——這些物件兒原是秘密,桂子帶我探看出來,可不能讓池家親戚知曉。”

“你們在別人家還胡鬧不少。”李璧揪了揪雁回臉蛋。“沒想到我們少夫人竟也是個頑劣人兒。”

“都是桂子四處打探……”雁回掙脫開來。“她同我說,瑕兒守的那座龍王爺神像奇怪得很,尾上沒有鰭呢。”

“啊,那便不是龍王爺,許是蛇郎君,東門縣信他是龍王爺座下侍衛,保護世間男子。”

“原來如此……夫君真是淵博。”雁回換個姿勢,緊貼著李璧側臥。

二人臉對著臉,舍不得睡去。雁回又找話兒說:“可惜玉光並不喜愛瑕兒,不然是多好的閨中金蘭……”

“唉。還是被你瞧出來了。我這妹子自小孤僻,天天只知舞文弄墨的,害得自己嫁不出去,誰不知無才是德——”

“我也愛讀詩書。”雁回忍不住打斷李璧,又謙虛道:“雖然只是認得幾個字。”

“你與她不同。她整日裏挑剔這個嫌棄那個,誰也看不上,不像你這般溫柔婉轉。玉光才華尚有些,可是外貌也就不過那般,你想誰家娶新婦指定要找女狀元,還不都是看中脾氣性子?只是家裏人也並不敢惹她,無人同她指出這些毛病,縱得她橫行霸道,對誰都無幾分好臉色。”

“如父親無暇去管,夫君怎不提呢?兄長的話總要聽。”

“你是獨女,家裏千寵萬愛,許是不知尋常兄妹相處,可真是有老大難處。我同她提這些結親嫁娶之事如何開得了口,且不說男人家豈能談這些,當真說了又怕她多心,倒以為是我自己甫成家立業便容不下她了,急於催她出閣。”

“也是,夫君說的在理。”

“不如夫人平日裏多同她提一提,也算是替我盡了兄妹關懷。”李璧面露喜色。“娶妻當娶賢,我今日是懂了。可喜你不僅賢德,還如此嬌美柔婉,深得我心。”

在池家的最後一晚,眾人用了飯正要各自散去,李璧被池家父子留住飲酒。池洲一邊將雁回推出飯廳一邊大聲說:“新夫人回避回避,男人家說話了。”

見雁回擔憂回首,李璧仍坐在席上,遙遙喊道:“你先回房,我一會兒便回去。”

“可不止一會兒,雁妹妹自己睡下。”池洲收了手,對雁回作個揖。

終於等到雁回獨自在房裏,秋媽媽請走旁人,坐到雁回身邊叮囑:“明日要回夫家了,小姐可正式成了少夫人。凡事不必同姑爺透露太多,也切勿品評他家中人家務事。”

“啊……”想到昨晚閑談,雁回有些心虛。“為何不可?……”

秋媽媽握住雁回的手。“容我告訴你我全部身世。”

原來秋媽媽曾是雁回外祖母房裏丫鬟,不料被家裏許配給了賭棍,被逼得拿出所有體己錢財,依然未能消災免禍。

剛產下的女兒因無錢治病夭折,偏偏那丈夫沒幾日便因酗酒失魂,墜河而死。

“也有人說是欠了賭債,被債主失手打死再推下了河。我並不管原因,也未去認他屍身。”她語氣冷得仿佛在說他人之事。“剛好那時你母親降生,老夫人偶然聽聞我如此苦命,不嫌我一身晦氣,特派人接我回府裏做了乳母,不然我孤苦無依……”

雁回含淚無言。

“我鬥膽說這些舊事,不是為招晦氣觸眉頭,我老婆子已伺候小姐家中三代人,可不敢胡言亂語或是另有異心。實在是思來想去,必須此時同小姐說。”

秋媽媽站起身來,對雁回深深行了一禮。“夫妻雖是同林鳥,小姐初到夫家,稍有不慎便容易遭人抓了把柄,必定要事事小心。切勿全部心思獻上,也莫讓人知了全盤底細。”

雁回立即站起來還禮。“謝過媽媽,您金玉良言,雁回必定記在心上。”

話雖如此,她不免暗想著,李璧家境優渥,人品可靠,風度翩翩,市井男子如何同他去比。再說我如今也不是尋常閨秀,可是經風浪見了世面,總不至於遭人哄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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