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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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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

在池夫人房裏,秋媽媽眼見著愈加放松,她這次過來便徑自揀了池夫人身邊位子坐下,單手把著茶杯,交疊著雙腿,與平日裏穩重平靜的樣子判若兩人。她上半身與池夫人湊得極近,二人談起話來也愈發肆意。

“媽媽,雁回這孩子嘴緊得很,昨日我問她嫁妝,居然藏著掖著一個字也不吐出來。如此生分,誰能瞧出來我竟是她親姨母?說是路邊的三姑六婆都有人信。”

“唉,這小姐和夫人們畢竟不同,她半個身子已算伸到外頭去了——您是不知道,整日裏老惦記著出閣,大姑娘家的羞人不羞?她到了新地方自有盤算,豈會願意在家裏就折損掉幾分。緊得很,緊得很。”

池夫人托腮思考。“同她真是湊不到近處去,不知要想個什麽法子才能把您弄過來,我倆好隨時都能說上話,平日裏真無人與我這樣深談。”

“三小姐莫憂,此事長久打算,不急於一時。您想,我先送她出嫁安頓踏實,再告老還鄉便是,她有人幫襯,我也落個體面。到時候我老東西再來找三小姐討口飯吃,只怕您嫌棄不中用了,命人不準給我開門甚至亂棍打出去呢。”

“怎麽會……”池夫人擺擺手。“雁回又不是傻子,我倒是敢接您過來,不怕她打上門來吵,就怕她非要給您養老送終,一開始就抱定了不願放手呢。”

秋媽媽也擺擺手,拉近池夫人說:“二小姐早就分給我一些田產,可保我晚年餓不死,此事當著雁回的面,算是二小姐對我親自保證。雁回她心知肚明我遲早要回鄉。不至於不肯放手,再說留我何用,我又不待她多好。”

池夫人“噗嗤”一笑。“她還當您是帳中軍師呢,愛重得很,少誆我。”

“管她怎麽想,是我要甩下她呀。她不傻我更不傻,聽你們這些大夫人的,不比聽那些閨秀的強多了?我隨她過去,那邊還有人家的大夫人坐鎮,她一個少夫人三年五載都當不上管家人。那我不也只是個端茶倒水的老媽子?”

池夫人故作抱歉神色。“可惜咱這兒一時還拿不出那麽些田產錢財收買您。”

秋媽媽拍拍她的肩,如慈母般溫柔。“我又不是管三小姐要東西,不差那仨瓜倆棗,咱二人是心意相通,這比萬貫錢財金貴。您自然明白我的處境,我在小姐和夫人之間,必定是聽您的。這胳膊怎麽也拗不過大腿。再說了,她一出閣,能不能再惦記著我還不一定呢。”

“三小姐”之稱一貫令池夫人聽得甚是入耳,她連連點頭:“正是,這女兒大了是留不住,一個個都成了夫家的人,可別想著對咱報答多少幫襯多少,不來搶錢都是謝天謝地。你看我那大女兒堇娘,這不還找回來了嗎。不僅害我,還勞動媽媽您也替我照顧著她們母女,唉,都說潑出去的水,誰知道還能淹回來。”

仿佛被這番話逗笑,秋媽媽輕打一下池夫人手臂,壓低聲音說:“既然如此,就趁這個時候讓她松口掉兩粒出來,等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就真的是一毛不拔了。”

“一兩粒是不夠的呀。”池夫人看向別處,像是自言自語。

盼兒進屋無聲地點上燈,又悄然退下,仿佛從未進來過。

細看池夫人面容,秋媽媽不由心生憐惜。都說“燈下出美人”,這三小姐在閨中也是如花似玉芳名在外,如今即使身在燭火輝映之下,也顯得憔悴不堪。

女孩兒就像盆中景瓶中花,各有各的鮮活好看,嫁人以後為了整個家勞心勞力,沒過幾年就失了顏色改了模樣。就連雁回她母親不也是如此?就算她夫君是個體貼人兒,本人也是豁達直率,但做了母親,做了夫人,很多事情也是旁人幫不上忙的,不僅為自己兒女打算,也要為全家上下那麽多口人去安排,可有幾刻是獨獨為自己?

想到這裏,秋媽媽不忍繼續偽裝,正想找個理由回去。但池夫人顯然已打開心門,沒來由地就說了出口:“法事,是把女孩兒嫁給龍王爺。”

秋媽媽瞪大眼睛。

“咱們那邊是沒有的,算是東門縣的秘法。我也是過門了才慢慢知道,果然為人婦就是身不由己,嫁了這戶人家,難道我不為大家的富貴著想?老爺生意不順運勢不好,別說這些兒孫了,就連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無錢財靠什麽吃飯?都是沒辦法,沒辦法……”

“萬般皆是命,這女孩兒反正也是要為家裏多做事的,不然又不繼承香火,白養她們這麽大。你想,男人頂天立地,女子無能,如在這種事上貢獻一點,也不枉費來世間一趟。”

也沒想到池夫人竟一股腦說了出來,秋媽媽回去的路上都覺得恍惚是做夢。

可能她近日裏發愁發惱,焦頭爛額,心中積郁頗多,好容易遇到一個真真正正的“娘家人”,又那麽懂得她為人婦為人母心中的苦,不由得就和盤托出?

關鍵是,她說話時總伴著一股隱隱酒氣。

秋媽媽回憶著方才所見,其實剛進門就註意到了榻上的小桌,其上淩亂擺放著好些物件,似乎有好幾串鑰匙、幾個小擺件,未做完的繡繃子,最角落裏放著一個酒杯,想必池夫人是心煩意亂,做什麽事情都無法排遣,不得已獨酌了一番?

事已至此,怕是得給夫人一點甜頭,方能穩住她。

秋媽媽心想,此種惡毒事再繼續做下去,池夫人心中必定更為痛苦,要上哪裏去積多少陰德才夠彌補呢?我今日探了她的秘密也不算是壞事,更不可說是利用於她。如尋個法子斷了此事,就算她當真夫家敗落,做個尋常娘子,也比累累殺生下地獄要強。

往日做過多少我是無力助她挽回,但今日既然已知道了,必定不能再使她手染鮮血……

在夕陽下念叨了好幾句“阿彌陀佛”,秋媽媽才推門進屋。

小鴻如今逐漸家事上手,已經知道伺候小姐穿衣打扮,正在幫雁回要更衣準備去飯廳。但秋媽媽無暇誇讚,溫和地將小鴻支開:“你去外頭,我叫你再進來。”又拉住雁回正色道:“我有話要立即和你說。”

明明無人避忌桂子,但她聽了這句話卻轉身就走。雁回沒能拉住桂子,只得說了一句:“你在外間等候我,說完咱們去晚飯。”

盡量簡要說了法事大概,秋媽媽掰著手指數道:“需要上好的黃金七錠,從頭到腳的一整套新娘吉服,必須繡滿海水紋樣。還得找一壇陳年好酒,配上紙紮的全套妝奩箱籠和送親隊伍,供奉龍王爺銅像。”

“瑕兒臉上紅斑便是祭龍王作法失敗留下的。那時他們也不知為何不成,去問高人,也只說這個女孩不可再嫁與他人,因她已經嫁過了龍王爺。”

雁回已驚訝得很,但秋媽媽也不願耗費時間安慰她。“你且莫要驚慌,坐穩了再聽我說。”

不由得空咽了一口,雁回緊張地看著秋媽媽,耳聽得她慢慢說出:“少夫人亦曾有過一個夭折女兒,便是當時家裏情況吃緊……除了池老爺池夫人和少爺,其他人怕是一概不知真相。但是這場法事效果不彰,池夫人說懷疑是金子不夠純正。”

好半天雁回才擠出一句話。“這……這我該怎麽去飯廳啊……”

秋媽媽拉雁回站起來。“你不僅要去,還得裝作毫不知情,好容我‘偷’你幾錠金子。”

去飯廳路上倒是無妨,雁回沈默,桂子也不語,各自都得以胡思亂想。

寬衣入座後雁回才發現,真正的煎熬此時才上了身。最令她煩惱的並不是知曉了池姨母的秘密,反而是母親的信,其中字句反反覆覆浮現,讓她無法將心思集中到飯桌上。

母親近日可能身體好些,回過一封長信,絮絮說了好些往事。如兩姐妹自兒時親密無間,變成了少年時的略略疏遠,以致出嫁後幾乎成了徒有親戚之名的陌生人。又說了些池姨母少年時“俠女”軼事,分明和現在的茜娘極其相似。

“吾妹天性爛漫,極愛代人決斷,又樂辯駁理論,每逢偶起爭辯之意,吾慎避之。”

“妹嘗在家中作欽差斷案之戲,有威嚴氣派,令人信服。”

……

看著斜對面的池姨母,想象著當年的青春少女,雁回怎麽也猜測不出她如何變成了今日的姨母。尤其是那日打聽嫁妝的樣子,雁回簡直不忍回憶。投親以來,雁回見過池姨母許多種不同的眼神,有時是上下打量,有時是斜眼睥睨……

逆著去想,也想不出這樣的眼神是如何一步步出現在當年明媚少女的臉上。

愛替人想辦法,與人理論,扮演欽差大臣的女孩兒,如今每日計較盤算著荷包裏的事。到底是什麽改變了她們?

“雁姐姐想什麽呢,如此出神?”瑕兒甜甜一問。

雁回輕點瑕兒的鼻子。“我正想桂子種的小花園呢,春日花兒盛放,帶你多去看看。”

看著瑕兒笑顏,雁回心中輕嘆,我又怎成了這種謊言張口就有的人呢。

“如何?”秋媽媽正與小鴻對坐著吃晚飯,見雁回與桂子回房,她放下碗筷便迎了過來。

“食之無味,但似乎我也沒露出破綻呢。”雁回勉力笑笑,心中仍堵得慌。

“你呢?”秋媽媽手肘輕碰桂子。“你這幾日都安靜得很,反倒叫人緊張。”

“啊!”雁回輕掩著口驚嘆。“我今日心神不寧,的確沒緊盯著你,說來確實如此,你這幾日安靜得未免有些嚇人,轉性子了?”

她試探地湊近,桂子本想裝作無事,不料未控制住下意識地微微躲閃。這個反應令雁回抓住了“把柄”:“果然有事,哼,你不說也罷,且容你憋著,憋到承受不住了自然會找我們說。你可不是守得住心事的。”

桂子朝她扮個鬼臉。心想,等不到那一天我便已經逃了出去,你上哪裏找得到我?

趁還未到熄燈時候,雁回帶著秋媽媽來到臥室,親手拖出床底下的箱子。她平時幾乎不曾打開過,此時開鎖的手竟有些顫抖,試了好幾番才將鑰匙插進鎖眼。

數點錢財的動作也極其生疏,一層黃金錠兒排列緊密,兩手指去捏,拔不出金錠,而五指又不能全數插進縫隙裏。秋媽媽看得著急又好笑,只恨不能代勞,這些錢財她並不想主動觸碰,就是為留有清白,叫雁回放心服氣。

好半天雁回才找到竅門,終於提出來三錠黃金交給秋媽媽。“您拿給池姨母,就說是背著我偷出來的,暫且先拿到這麽點兒。”

秋媽媽苦笑:“不然呢?說是外甥女孝敬?”

“倒也不是不行。”雁回半開玩笑。“池姨母也是被家事所累,如有別的法子,誰要拿自己親生骨肉作惡。真想我是富可敵國,能隨手使些錢財助她全家紓困倒好。只可惜杯水車薪,即便我願出錢也填不滿虧空,索性想個法子斬斷此事,可別再……”

雁回連連搖頭,說不下去。

雖喜雁回與自己想法一致,但秋媽媽想了一夜,總覺得此時還不宜主動去做。

“未免顯得我太忖度她心思,反而引起池夫人忌憚。”早上雁回還未起床,秋媽媽便半蹲到她床前商量。“我應該先當做沒聽懂,或者假裝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雁回忘了自己依然在床鋪上,側身躺著對秋媽媽說:“有道理,畢竟那晚您也不知池姨母到底醉沒醉,萬一她腦子清醒得很,分明記得自己說了那些話,今日又後悔可怎麽辦?”

“又或者……她並沒說實話,只為誤導我呢?”秋媽媽猶豫。

雁回坐了起來認真思索。“那倒不至於,您瞧,咱們在此事當中能起到何種作用?她需要黃金,手頭實在找不出來,於是打我嫁妝的主意。您是她心目中印象裏的忠實人,如今又的確走得近,沒理由同您胡亂說,騙您作甚?姨母分明沒那時間開玩笑了。”

“夫人的確著急得很。前月她已同我開過一次口,但那時她說得不多,我也不敢亂傳話,並未多與你說。”

見秋媽媽仍半蹲著,雁回輕扶她站起來,自己也自床鋪上下來。“我輔佐茜娘管家,雖未見過賬面數字,到底旁觀一二,池家情形著實不是我們想象當中自在,許多地方捉襟見肘。不過這倒是小事,家計開源節流便好,只要生意尚在,還可待轉圜。”

秋媽媽仔細看著雁回,突然覺得她仿佛瞬間長大了好幾歲,熟悉又陌生。

沈浸在思考裏,雁回緩慢地說:“最令她著急作法的事,應是‘孩子’沒了。”

“你們可幫我看看嗎?我這是不是病了?”桂子推門進來。

雁回見她紅著臉,伸出手正要去摸她額頭,卻見她手捧著平日裏睡覺穿的衣褲,上頭隱約有幾處血跡。心中立即明白,雁回接過桂子手上衣物遞給秋媽媽:“您瞧。”

“啊呀,我只道是你素來不愛與人說這些,不料你竟是如今才——”秋媽媽有些驚異,又顧及桂子心情,耐心解釋道:“這是女人家每月都有的,自你下身出來,你如今方長大成人了。”

桂子皺眉:“那我把衣衫洗了去。”

“誒。”雁回叫住她,又自床底下掏出另一只箱子。“這可不是幾滴血就無事了呀,我教你怎麽做。”

怕桂子心煩氣惱,雁回勸導她:“此事要綿延好幾日呢,不過你尚是初次,或許本月也就這幾滴血,下月就未可知了。血旺則經調,身體盛衰都能從中看出來。我看你健壯靈活,興許每次都要五六日呢。我母親說月事旺盛的女子,生育事也將更為順利。”

“啊?”第一次聽說這些事,桂子只覺得措手不及,想要抱怨幾句也只覺得開不了口。

“我不是嚇唬你,好些人遇著月事便腹內疼痛甚至頭痛難耐,你千萬要吃飽穿暖,這幾日便別沾涼水吹冷風了。花園裏勞作也歇歇,放下手。”雁回遞給桂子一疊柔軟的布條,眨眨眼問:“可要我教?還是你自己猜?”

“我……”桂子又漲紅了臉。

秋媽媽遞給桂子一杯熱茶。“幸好我方才讓小鴻燒了些水,這不就及時用上了?我就想著你這幾日為何老提不起興致,我們說那樣大事體你竟也躲避,換作平日早就自己湊上來,凡事非要聽一耳朵,原來是你的身子為了月事,提前煩惱上了。”

“哪有。”桂子避而不談。心想,我並不是為月事煩惱,只是我既然要擇日逃跑,可不能再同你們親近,正是慢慢疏遠開來,此後一別各自安生。誰知竟來了這個麻煩,若我遇著個逃跑的好機會,卻攜著不知何時要冒出來的鮮血,可真是一大負擔。

“這是好事,說明你不再是小孩兒了。”秋媽媽輕推桂子捧著茶的手。“快些飲了熱茶,我教你怎麽用布。”

她又看看雁回:“小姐就別來了,讓小鴻幫你洗漱更衣,陪你去請安吧。你若同來,只怕老說笑話兒,讓這孩子不自在。”

“不是說已不是小孩兒了嗎。”雁回打趣道。

看得出來秋媽媽逐漸對桂子視如己出,平日老喚她“這孩子”,雁回心中也暖意連連。

整個上午桂子心煩意亂,心思總放在月事布上,總覺得腰間纏著帶子非常不自在。挨到午飯後,她實在不想再悶在房裏,便一個人跑去花園。

剛坐了片刻,桂子心癢難耐,立即站了起來要去找葦子。她熟悉紹飛房裏布置,跑到側屋窗下,屈起手指敲敲窗欞。

果然窗戶輕開,傳來葦子的聲音:“誰呀……”帶著微微慍意,許是午休被打擾了。

“我。”桂子故意貼墻根躲著,不叫葦子看見身影,期盼她能聽聲音猜出自己。

葦子開門跑了出來,嗔道:“你怎不午睡,這時候在外頭晃悠。”

“我……我今日早上,來月事了。”見她出來,桂子自是歡喜,一氣說出心裏的話,但是“我想見到你”還是沒能說出口。

“怎麽?”葦子並未反應過來,想了想才發現。“這是你初次?啊,那有人教你怎麽做嗎?”

“有有,我已弄好了,就是還挺奇怪的。”桂子不覺撓了撓頭,扭動身子,有幾分羞澀。

“別太在意,如你心情愉悅,身體上佳,我聽說幾乎是無甚感覺。我偶爾便是有些腹痛,找少夫人告假歇息半日,也能緩解些,你有事了只管和雁回小姐說,她必定也心疼你。只是要自己小心汙了衣衫,洗滌起來麻煩不說,咱們哪有那麽多可供換洗的。”葦子如姐姐般寬慰著桂子。

第一次聽她一氣說這麽長話,桂子歡喜得想摟抱葦子,卻被她伸手一擋,鼻子撞到葦子手臂上,頓時疼痛不堪。

“真對不住,沒流血吧?”葦子連忙一手捧起桂子的臉,另一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鼻子,面色愧疚得很。

本就對她恨不起來,桂子看葦子似是含淚,其實早就原諒了她九成。但心中還是有些疑惑必須解開。“葦子,你為何那麽用力推我?推就算了,那般……”

“不是,我。”葦子低下頭。

索性直接問吧。桂子用力一眨眼,盯著葦子的眼。“我只同你一個人說,我已經想好要離開這裏,你今後如何打算,如果你同我一起走,我保證待你很好,共同立足下來。”

仿佛是過於愧疚,葦子好半天才回話,她也一臉下定決心的神情。“桂子,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也沒什麽事情瞞過你。但我不會離開少夫人,她連生兩個孩子都夭折了,現今身體不好,都不知往後還能不能誕出子嗣,我爬上去做姨娘的路子可越來越踏實。”

她連忙又解釋道:“我可不是咒她什麽,畢竟是我自家小姐、頭上主人,我巴不得她好。你不也盼著雁回小姐過得更好,應該知道我沒任何壞心思。我只是做個姨娘,又不能將她替了去,真沒有什麽壞心思……”

絮絮解釋了半天,桂子肝腸寸斷,並未全部聽入耳,也不記得是如何同葦子道別的。只知道回去路上,耳邊一直回響著她說的話。“逃要逃到哪裏去?我同你二人都是弱質女子,除了在這裏伺候人,還能做什麽換飯吃?”

“女孩兒終究要嫁人,嫁與那些販夫走卒還不如做個姨娘,至少衣食無憂。我在此先陪著少夫人好生調養,再生個一兒半女傍身,少爺愛顧,少夫人也樂得多個幫手,不管她今後是否還有子嗣,眼裏都容得下我,豈不比自力更生要安穩得多。”

“回來啦?”雁回正要進書齋裏,見桂子進屋,迎上去問她:“可沒有頭疼腹痛吧?和你說了不要吹冷風,怎還跑出去。”

桂子茫然,對雁回搖搖頭。

“那,隨我去寫字兒?”

桂子點點頭。

雁回拉她在案前坐下,拿毛筆頭點點桂子的臉頰。“到底是怎麽了,無精打采的,早上不還挺好的?如你身體不適,千萬要告訴我,我請秋媽媽煮些當歸水與你。”

“當歸?”桂子如魂飛魄散,只能聽進去只言片語。

“是一味藥材,喝了對你此時身體好。”

“唔。”依然只是點點頭,桂子仍想著葦子方才言語,細想想才發現,葦子根本不過問自己如逃出去是何計劃,安危冷暖如何處置,口口聲聲還是做姨娘的盤算。

桂子傷心不已。

接過雁回分給她的紙筆,先寫個近日學會的“桂”字。終於能寫自己名字,原本每寫一次她都歡喜不已,但今日桂子卻十分不是滋味。

“葦”字還不會寫,只因桂子幾番想學,都羞於開口讓雁回教這個字,結果在此時犯了難。她只好畫了幾從蘆葦花,再寫個“風”字在旁。

用力撕開紙張,“桂”字和蘆葦花便“一刀兩斷”。桂子還嫌不夠解氣,站起身點燃一根蠟燭,把“葦”字紙疊了疊,做成窄長條一氣燒掉。也不避忌雁回在旁,她故意假裝惡狠狠地小聲說:“你走你的陽關道!”

雁回不問緣由,也不問桂子寫了什麽,只是靜靜看著。

雖然紹飛並不是每日都去飯廳,桂子仍不願撞見葦子,借口身體不適,晚飯也由小鴻陪著雁回去。

因桂子精神不振,雁回便親自為小鴻講解,告訴她進了飯廳該如何做,何處能去何處不能去。“茜娘和瑕兒你應是見過認得,堇娘你可認得?”

小鴻點點頭。

“倒也無妨,認不認得都好,她們不像愛盤問的,興許你都不必說多少話。實在不行一概稱‘您’字好了。”雁回笑著拍拍小鴻的肩。“你也不必緊張,如去了徑找珠兒姐姐,她你總認得吧?到了用人小桌上,就告訴大家你是桂子姐姐的小徒弟,人人都識她面子。”

此時雁回故意朝桂子看去,卻見她無動於衷,便也少了玩笑的心情。

又說到紹飛,她本就夜夜難以入睡。自“孩子”下葬依然愁雲難散,又被蒙在鼓裏服了險藥,雖撿回一條命,身上虛火旺盛,很是活躍了幾日,似是已逐漸走出陰霾。池洲近日回家也多陪了她幾天,家中上下都說丈夫待她很好,盡心盡力,但雁回能在僅有的數次見面中感受得到,她依然憔悴虛弱。

雁回特地叮囑小鴻:“如你見了少夫人也不必驚惶。她雖與我們幾人不太一樣,但她的——”

本想說葦子是桂子好友,必定會照顧小鴻,但雁回此時不敢再提桂子名字。

誰知桂子只是裝作毫不在意,其實豎起耳朵聽著。雁回到底是未提及葦子,她內心竟有些失落,暗暗責怪自己“還惦記那人做什麽”。

不知是來了月事身體終究有些疲倦,還是昨晚又為葦子思慮傷神,桂子睡眠極其不踏實,噩夢連連,到了早上半夢半醒之際,明知心神已經醒了,卻怎麽也睜不開雙眼,眼皮比心思更沈重了千倍。

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耳邊響起雁回的聲音。“快起來,出大事了。”

桂子用力睜開眼,正想問,發現自己嗓子也似是腫了起來,只能發出嘶啞的呼氣聲。

“我早上去請安,聽說珠兒輕生被救起,池姨母只得松口答應年後放她離開。”雁回急促地說著。“你與她情同姐妹,我想著咱倆應該立即去探看她才是。”

池姨母房前擠著好些用人,議論紛紛,桂子打起精神湊進去問了,聽他們說珠兒是故意假裝自盡。“這個小姑娘不簡單,賠不起錢就鬧自盡,頭腦好得很。”“她就是極懂玩弄人心的,平日裏不也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正是正是,你別看她天天裝得大大方方,指不定在夫人面前是什麽馬屁樣子呢。”“我早就看她不對勁了……”

“閉嘴吧,你們怎知她不是傷心到了極點?說什麽平日裏,平日裏受人家恩惠時,你們可不是這副嘴臉。”桂子大聲罵道,隨即用力推開眾人,拉起雁回就往屋裏闖。

桂子手上力氣著實太大,雁回來不及管束,只得任她拉著一同沖進池姨母房裏,又一頭鉆進珠兒平時住宿的側屋。

此時桂子才松開雁回的手,撲到珠兒床前。“你可還好?”

珠兒無力臥著,小聲答:“放心……”

“誰能放心!我都看到你脖子上的印記了。”桂子生氣地伸手似要拍打珠兒,終究只是虛晃了一下。“你知道上吊的死狀很難看嗎?”

“唉……”珠兒勉強伸出手來,拉拉桂子衣袖。

桂子立即握住珠兒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冰涼,連忙放到胸前捂著。“你到底在急什麽?我——”險些將自己的計劃脫口而出,桂子改口道:“不是說了從長計議嗎?那日答應得好好的,為什麽做這種傻事情。”

“不是也答應了凡事找我說話嗎?我真想——”再次忍不住擡起手來,桂子用力打到床板上,手掌立即疼痛不堪。“總之我真的很生氣,你怕是不知世上有多少人擔心你。”

淚珠自桂子眼裏汩汩湧出,珠兒試著為她拂拭,手卻仍被桂子緊緊攥著。

雁回在桂子身後一直插不上話,也不便走近,只能對珠兒點點頭,輕輕走了出去。

池姨母正在外間坐著,雁回走到她面前行禮道:“姨母見諒,我那小丫鬟著急探望珠兒,怠慢您了,雁回在此賠禮,請姨母恕罪。”

池姨母擺擺手。“罷了罷了,傷心時候不拘這些。你方才也進去了,瞧她可好?”

“您放心,我看是無妨,只消休息恢覆幾日。”

“我是沒臉面進去看她。”池姨母嘆道。她伸手示意雁回走近,拉起雁回的手說:“你知道我疼她重她,原本只是舍不得她遠走,又不是要逼她做傻事……換做是你,如你那小桂子說要出去,你怎麽想?”

本想說幾句寬解的話繞過去,但被池姨母眼光註視,雁回不禁當真想了想。如桂子說要離開,恐怕自己真將難過得很,即便是再有成人之美,願意添了盤纏打發些衣飾笑臉相送,心中必定也是缺損一塊。

她便也握住池姨母雙手,安慰道:“我聽說您也允了年後出去,珠兒歡喜就好,此事原也是她自己一時糊塗,既然性命無虞,又到底遂了願,也不會再計較多少,您當真不必自責……”

“唉,歡喜就好?歡喜就好。歡喜就好……”池姨母變著語調喃喃念了好幾遍,一直握著雁回的手。

這份突然的親密勁兒使雁回好生不自在,不由得看向池姨母身後侍立的盼兒,只見她面色如常,依然古井無波。

此事終究也被帶到了晚飯餐桌上,茜娘一見面就告訴雁回:“午後我也去探了珠兒,應是無什麽大礙,我娘親真是嚇得不輕。”

“得多多寬慰姨母,此事也不是她的過錯。”雁回仍保留著客氣。

瑕兒來了後席間氣氛更是緩和了不少,姐妹們都簇擁著池姨母,又是勸慰又是逗樂,使她愁眉舒展。堇娘請她飯後再去看看孩子:“母親見了可以忘憂。”

雁回心想,怎麽小孩兒是一味藥材不成?又想到祭祀龍王的法術,有些為這一想法愧疚,連忙也湊進去誇讚。“堇姐姐的一雙女兒粉雕玉琢,的確人見人愛。”

茜娘拉近雁回耳語道:“你還真是客氣,連瑜兒都誇。”

這句話讓雁回無法回應,她四處看去想找些別的話題。紹飛坐在池姨母身邊,輕伏在婆母肩上說著悄悄話,看起來親昵無比,雁回見了有些驚訝,便更加沒了言語。

總覺得紹飛神情有異,回房路上雁回拉著桂子議論。“你瞧少夫人是否和平日裏有些不同,第一次看她肆意說笑,居然還是同池姨母,即便她自己身體好了,難道她不知道今日家裏險些出了人命?又怎突然與池姨母好成那般樣子。”

“或許她想開了?你同她又不熟,不好說。”桂子毫不在意。

“可不是我一人胡思亂想,我臨走時特意問了,茜娘也有同感。瑕兒倒是不覺得,但瑕兒心思不算可信,她整日裏樂樂呵呵,興許瞧不出別人該不該高興。”

桂子不願再聽,推開房門將雁回讓進屋。“別又多心,還是早些睡下吧。”

“也是,秋媽媽晚上還得出門呢。”雁回似笑非笑。

“嗯?”桂子疑惑。

“這幾日說話你仿佛全然未聽。”正因從未避忌過桂子,秋媽媽站起身迎向二人,又隨手把門窗關上,對桂子細細解釋道:“一會兒夜深了我過去池夫人房裏,給她送去‘偷來的’黃金錠。前些日子咱們還拿不定主意,今日出了珠兒的事,興許是時候到了。不過珠兒姑娘也是可憐,幸好池夫人松口允她了,也算得償所願。”

雁回拉拉桂子的手:“我們這幾日多多去探望她,盼她早些休養好。”

眾人熄了燈各自躺下。桂子在黑暗中咕嚕咕嚕轉著眼珠。白日在珠兒身邊,桂子原想要試探珠兒心思,終究忍住沒有問。不管輕生是真是假,她再也不想留在這裏是真,困在宅院裏一輩子伺候人,興許真比死了還難受。

此前還真忘了雁回有好些嫁妝。反正她不愁錢財,我也若偷上一錠,對她來說不算什麽。有了這份盤纏,何必等著攢那幾分可憐的月錢,即便明日就逃也餓不死我。

珠兒姐姐總算是有盼頭了,養好身子等著出去便是。可惜我只能想法子逃跑,親手打造的花園帶不走,罷了罷了,反正如今也只做了三成工夫,讓他們找個人接手便是。若江醜兒再聰明幾分就好,最好它自己逃出去,在外頭與我會合。

她心中自言自語,含笑入睡,夢裏全是外面世界鳥語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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