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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芽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她說這句時話,正走在冬日荒涼的田地間,擤著凍得通紅的鼻子,刺骨的風吹得她睜不開眼。而我背著一麻袋將用來引火的枯松葉,弓著腰走在她的身後。

她說,這是一個外國詩人寫的詩。我至今也沒能想起來這位外國詩人的名字,但此後,每年冬天來臨,我都會想起這句詩來。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當然不會遠了。在經過一個漫長的隆冬後,春天如約而至。樹枝在不經意間就抽出了新鮮的枝條。同春日的樹枝一同扯開身條的,還有青芽,她已抽長得如一株小白楊般端莊和苗條,同她的母親也更加相像了。

春天的氣溫多變,有些時日冷得讓人恍惚冬天還未過去,有些時日又熱得讓人懷疑夏天已經來了。在熱得人發汗的時候,青芽便會換上一件輕薄的襯衣,顯得分外秀致。

有一天,我突然註意到她的胸脯也如枝頭上的花苞一樣彭盈飽滿了起來。透過那襯衣,隱約能看到那胸脯起伏的輪廓,像是肥沃的土壤孕育出來的鮮活的果實。

青芽愈來愈動人明媚了。

相比之下,我依舊面如菜色,幹癟瘦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再看向我的胸脯,那真是一片貧瘠、顆粒無收的蕪地。

自從我意識到青芽的身體發生變化後,我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踅摸過她端正的五官,順著她天鵝般的脖頸,描畫出她胸脯的形狀,再往下如靈蛇一般攀上她的腰肢。以前我也總是偷偷看著青芽,帶著好奇、欣賞和讚許,可如今這樣的偷看蒙上了另一種意味。

我說不清,也弄不清這其中的深意,這樣的心緒如煙似霧,讓人抓不著,也摸不透,朦朦朧朧,又心生愉悅。

直到有一天——

這天,我挑著一筐土豆和一筐新鮮的白菜去鎮上趕下午的集市。在日頭快要往西山偏斜時,我把筐裏還剩下的幾個土豆一股腦地以低價全售賣給最後一個顧客,然後收拾好東西,挑起籮筐就往青芽學校的方向趕。

因為青芽這天正好要放周末了。

我沒有在青芽學校的門口等她,而是在距離她學校百米左右的一棵大樟樹下等她。剛開始,從學校裏只走出來零丁幾個學生,後來又陸陸續續走出了一些,沒過一會兒,就成群結隊地走出了大部隊。

這群學生望過去多是男娃,女娃就像是幾顆墜落的星散落在人群裏。願意把女娃送來上學的父母終究還是少。青芽生得高挑,長相又引人註意,所以很好辨認。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仔細搜尋著。人群宛若一條混雜著泥沙的河流,緩緩地從校門口流出,而青芽就像是流淌在泥沙中的一顆瑩潤透亮的珍珠,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球。

青芽並沒有看見站在樟樹下的我,此時正側著臉與身邊的女同學有說有笑,自信明媚又神采飛揚。

等河流流近了些,我喊了一聲“青芽”。

青芽聽到聲音,環顧了一圈,望見了站在樟樹下,正向她招手的我。青芽又驚又喜,忙沖開匯集的人群,向我奔來。

“你怎麽來了?來趕集市的?”青芽看見了我腳下的兩只籮筐。

“嗯。順帶來和你一起回家。”

“東西都賣完了?”

“賣完了。”

我蹲下去,從籮筐下面拿出用紙包著的炸土豆。這是我出門前炸的,特意挑選了幾個個頭渾圓,大小適中的土豆,炸得表皮金黃,還撒了一層鹽巴。這會兒,土豆還溫著呢。

我把炸土豆遞給青芽:“還溫著,你先吃。”

青芽愛吃我炸的土豆,她曾說我做的炸土豆比她媽做的好吃一百倍。她接過紙包的炸土豆,拿出一個,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將土豆咬出了半輪月亮。

“好吃。”青芽一邊嚼著炸土豆,一邊說,“走,回家。”

我讓青芽把書包放進我的籮筐,青芽說包裏沒幾本書,輕得很,不願意放。在這種時候,青芽又格外固執。我只好聽她的,將扁擔穿進擔著籮筐的繩索中間。

我剛把扁擔擔到肩頭上,突然圍過來三五個高大的男娃,看似是青芽的同學。他們看起來有些不懷好意,掛著一副混小子專有的神色。

其中有個男娃長得比其他幾位都矮,他被一個最高最壯的小子用胳膊圈住了脖頸。他幾乎是被拖著過來的,像被黃鼠狼叼住的小雞仔。他的腦袋夾在壯小子的胳肢窩間,顯得腦袋愈加小了。嘴唇微張著,一臉驚恐的模樣。

壯小子指著夾在腋下的矮個子男娃,以嘲弄的口吻,對著青芽說:“常青芽,這小子長大了想與你結婚,娶你做老婆!”

“哈哈哈,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結婚!結婚!結婚……”有人起哄。

四周驟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震顫得樟樹的葉子也撲簌簌地響。

矮個子的男娃又羞又窘,一雙瞇縫眼盯著地面,怕是想盯出一條縫鉆進去。青芽的臉也瞬間飛出了兩片紅霞,嘴裏的土豆噎在喉嚨間,沒有說話。

我知道青芽向來與人為善,不會輕易與人爭執。但我不一樣,我本來就是個沒讀過書粗野丫頭,向來也不在乎什麽素質不素質。他們的笑聲,還有嘲弄的嘴臉如同一根導火線,一下子引燃了荒野上的幹草。有一股火從我的腳心躥了起來,兇猛地直沖上天靈蓋。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們,粗魯地朝著中間高壯的混小子吐了一口痰。那痰像子彈一樣飛出去,正射中混小子的胸膛。

他傻了眼,青芽也傻了眼。

“你他娘的!”高壯的混小子痛罵了句臟話,松開了胳膊下的人。胳膊下的人趁機灰溜溜地逃跑了。

那混小子倒豎起眉頭,齜牙咧嘴地作勢要揍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繩索裏抽出扁擔,揮了出去,呵斥道:“走不走,你們?”

這群男娃被這一扁擔嚇得後退了幾步。

我揮著扁擔向前,氣沖沖地向前:“再不走,就別怪我打你們!”

青芽想攔下我的扁擔,我把她推到了身後。我從小就被男娃欺負著長大,我知道這類人都是什麽德性。他們大多欺軟怕硬、外強中幹,你越是害怕,他們就越是猖狂,越是肆無忌憚。

他們幾個看著我手裏的扁擔,自知理虧,撇了一下嘴,狼狽為奸地走了,走時還不忘回頭咒罵幾句。

我的火氣稍微平息了幾分,重新把扁擔穿進繩索裏,然後把兩只空籮筐擔上肩頭。

青芽還有些驚魂未定。

“他們老是……打趣你嗎?”我本想說“欺負”,想了想,又換成了“打趣”。

“他們總是這樣。只要我和哪個男生多說幾句話,就……”青芽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心裏清楚,這是因為青芽長得過於漂亮。一個漂亮的女人,一生總是少不了風言風語。

我和青芽在土路上走著。她埋頭吃著手裏的土豆,沒有說話。我每走一步,就踢起一腳土灰,土灰揚起又落下,兩只籮筐鐘擺一樣左右晃著。我也沒有說話。

隔了很久,我滿懷心事,突然開口問:“青芽,人一定要結婚嗎”

青芽臉上的紅霞,只殘留下一點餘暉,很肯定地點點頭:“嗯,一定要結婚。”

“為什麽?”

“我是黑戶,而我媽一輩子都想要一張結婚證哩。”

“你不想結婚嗎”青芽問。

我看著腳尖的灰落了下去,沒有說想,也沒有說不想。

“要是你不結婚,就會和村裏的鼠伯一樣,被叫光棍的!”青芽打趣道。

“女人可不能叫光棍。”

“那叫什麽?尼姑?”

“進了尼姑庵的不結婚的女人才能叫尼姑。不結婚的女人叫‘老姑娘’。”

“哦,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反正我媽就告訴我,女人是一定要結婚的,結了婚的女人才有避風港。”青芽說。

“青芽,你說女人非得和男人結婚嗎”我鬼使神差地問出了一個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問題。

青芽吃完了最後一個土豆,打了個響嗝:“是男人非得要娶女人,她們娶了女人之後,才能生孩子,家務才有人幹,衣服才有人洗。不然就是光棍一條,會被人笑話的。不過,女人不結婚也是會被笑話的。”

“哦。”我應了一聲,內心重覆著:女人是一定要結婚的,男人是非得要娶女人的。

我看著青芽的身影,想到了青芽以後也會結婚,會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我在腦海裏想象出了青芽丈夫的身影,卻怎麽也想象不出那人的面容來。我突然就嫉妒起那個沒有面容的男人來,他要是和青芽結婚了,就能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了。

我想,如果是我能和青芽一輩子在一起就好了。要是我能和青芽結婚,是不是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了?下一秒,就像晴天霹靂似的,我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青芽臉上的那兩片紅霞,像是瞬間飛到了我的臉上,但我能感受到我的臉應該比青芽剛才的還要紅。不,那應該說是燃燒的火焰才對。

我摸了摸滾燙的臉,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在心底怒斥自己:女人怎麽能和女人結婚!女人和女人既不能結婚,也不能生孩子。就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事,這說出去是要笑掉大牙的!我狠狠地咒罵自己不害臊,咒罵自己思想不正,一定是被哪個男色鬼附身了。對,我剛剛朝人家吐了痰,一定是對我的懲罰,才讓我思想變得錯亂。

我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像是要把這些骯臟的、不堪的想法狠狠地踩進泥土裏。

從學校走到等公車的地方還有好一段路。青芽走得有些熱了,我看到她的脖頸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盡管太陽將要落下去,可此時已經五月底,臨近夏天了,空氣中還是殘留著熱力。

我走得也有些熱,但大半的原因是被剛才那些隱秘的想法燙熱的,燙得衣服都貼上了後背。

青芽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我酡紅未退的臉,說:“恭英,你也很熱吧?”

人心隔著厚重的肉身,青芽窺探不了我那些隱秘的想法。我既心虛又羞愧,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應著說“是”。

青芽提議去溪邊洗把臉。

我同意了,想著可以用溪水清醒會兒,洗去我那些還盤桓在腦海裏不入流的想法。

鎮上的這條溪叫千溪,它從高山上流下,像一條銀帶子,一路流淌,滋養過千萬個村莊,最後匯入萬江。溪水清澈見底,能清晰地看見水下的石頭和游魚。

青芽彎腰伏在溪邊,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臉。我把籮筐放在一旁,扁擔隔著衣服摩擦過的肩頭有些辣辣的。我也捧起一捧水,往臉上隨意搓了幾/把。水清清涼涼的,風吹過被溪水潤澤過的臉龐,像帶來一塊清涼的薄荷糖。我臉上的灼熱也因溪水的浸透而消退下去幾分。

青芽像是不饜足似的,幹脆把整張臉都埋入了溪水,還咕嚕咕嚕地在水下吹起了泡泡。

去年夏天,我就常和青芽在小溪裏這麽幹。兩人一同將腦袋沒入水中,比試誰能在水中憋氣憋得更久。青芽在這種時刻,總是有著極強的好勝心,常憋得實在受不了了,才會水裏探出頭來,甩著漲紅的臉,大口喘著氣,像勝利的王者看著早已將腦袋探出水面的我。然後,隔了一會又問:“你剛剛是不是讓我來著?這不算,咱們再比一次。”我和她再比一次。她便再贏我一次。

青芽從水裏探出了頭,把憋了一肚子的氣都暢快地吐了出來。她抹了一把臉,得意地問:“這口氣憋得夠長吧?”

青芽的頭發被溪水打濕了,水珠順著她凈白的臉一顆顆滑落下來,襯托得她更加水靈了。她的碎花襯衣也被水洇濕了一片,妥帖地貼在胸前,讓人忍不住用目光勾勒起那襯衣下胸脯的形狀。

我心跳莫名地加快起來,像有人在胸口擂起了鼓。與此同時,心裏頭又升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像是無數的絨毛在輕柔地觸著我,挑弄著我。我快速地目光從她的胸前移開,卻撞上她那紅潤的閃著光亮的唇。

我下意識地就想,要是能親一親那嘴唇就好了。下一刻,我再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個激靈。我的臉再一次被這些想法灼傷了,火辣辣地疼。

我猛地將頭“撲通”一聲紮進水裏去。我一時忘了憋氣,在水裏猛吸了一口水,下一秒就被嗆出了水面。

我鼻子酸澀,胸脯海浪似的一起一伏,劇烈地咳嗽著,像是要把那些不該有的想法都從體內嗆出來。

青芽忙問我是不是嗆到水了,讓我慢慢呼吸。她伸出手想拍一拍我的後背,我手忙腳亂地躲開了。我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擺著手說:“沒事沒事,咱們,咱們趕緊走吧,待會趕不上回家的公車,就得走路回去了。”

青芽還有些擔憂地看著我,我自顧自地挑起籮筐就走到了前面。

青芽跑上前,和我並排走在一起。我又放慢了腳步,心虛地退到了她的身後。我在她身後跟著,帶著傍晚的風,帶著我狂亂的心跳,帶著我的理不清的心緒,帶著我隱秘不堪的想法。我想還好人有肉身作掩護,才得以讓一些骯臟邪惡的思想不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人以此來獲得一些安全感。

青芽身上的水還未幹透,她甩了一下腦袋,有一滴水珠被甩到了我的鼻梁,冰冰涼涼的,它順著我的鼻梁滑落,低落在我的唇上。我著了魔似的伸出了舌頭,把那顆水珠舔進了嘴裏。水沒有味道,很快在嘴裏就不見了蹤影,而我卻像咀嚼著一塊話梅糖,在嘴裏翻來覆去地舔舐著它。

那時,我無法對我的行為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也無法將這些隱秘的心事告訴別人,請求別人給我一個解答。

後來,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黑夜裏,我才終於搞清楚了一件事:從始至終,我都深深地為青芽著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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