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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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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墜

寧夏腰腹用力,直直地坐了起來,雖然眼神還有剛醒的迷蒙,但是發出的聲音卻不容拒絕:“出去。”

寧秋蹭到榻邊,討好道:“師兄,齊花只是想來請罪。你也知道,她平時就對你……”

寧夏乜斜著眼睛,毫不客氣道:“我說的出去,包括你。”

寧秋被他掃過來的一眼看得發毛,訕笑道:“我們走了,誰照顧你啊?”然後也不等寧夏說話,轉頭招呼素顏:“還不過來給師兄餵丹藥!”

素顏早已用竹筒接好了溫水,拿著丹藥走到榻前,要餵寧夏吃下。

白皙纖手將赭色丹藥遞到薄紅含珠唇前。藥至,唇未起,而目光如炬。寧夏的後腦勺仍在隱隱作痛,他看著素顏含笑的眼,心中卻在發毛。他不知想起什麽,耳根微紅,偏過頭,喉頭滾動,一個“滾”字就要從口中逃逸。

素顏“啪”一聲將裝水的竹筒擱在榻旁小幾上,空出的手強硬地捏上寧夏的下巴,將他的嘴掰開,另一只捏著丹藥的手又“啪”一聲將丹藥拍進了他的嘴裏。

整個過程十分幹凈利落,讓寧夏都沒來得及反抗,喉頭一滾就把丹藥咽了下去,但是他又猛烈地嗆咳起來。

素顏又十分幹脆地將裝著溫水的竹筒遞到他嘴邊,道一聲:“喝。”

怎麽聽怎麽是命令的語氣。

寧夏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但還是就著素顏的手喝下了竹筒裏的水。有些水還順著嘴邊流出,流到襟前,洇濕一片。

素顏一手拍著寧夏的背,一手扯過寧秋的寬袖給寧夏擦了擦落下的水。

寧秋又好氣又好笑,但看著寧夏不發一言,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識趣道:“既然師兄肯服藥了,我就先走了。”

他現在完全相信,素顏不需要他的輔助就能讓寧夏服服帖帖。

寧夏瞪著素顏,素顏卻借著齊花的皮囊溫柔道:“富貴弟弟,要我扶你再躺下嗎?”

寧夏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剛才那強硬的作風,是他在做夢嗎?看那架勢,他要是不答應,像是會被直接摁下去,再被子蒙過臉,直接出殯。

齊花好像是齊花,但又好像不是那個齊花。寧夏別過頭去,自己躺下了,拉起被子,還冷漠地轉過身,背對素顏。

若是齊花,此刻熱臉又要主動去貼上冷屁股了。可是站在這裏的,是收回齊花的素顏。

她想起了那段記憶,現在更不怕寧夏了。本尊就是“外強中幹”,一魂又能對她怎麽樣?

素顏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於是,她一拳……

不,她現在是齊花。

她一指戳上寧夏的後背,故意夾著嗓子道:“富貴弟弟,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向你賠罪。”

寧夏不動,也不說話,全當過耳風,只是他被子下的手將中衣一角捏成了團。

“太好了,富貴弟弟不說話,那就是同意咯?”素顏語氣上揚,活脫脫就是齊花為愛癡狂的語調。

寧夏僵了一瞬,仍然背對著她,語氣十分不耐煩:“不要。”

然而素顏已經捏著一對紅耳墜,伸手遞到了寧夏眼前。

寧夏忽然從被子裏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素顏捏著紅耳墜的手腕,冷聲道:“哪兒來的?”

紅耳墜由血枸杞制成,常年不腐,戴之可清心明目,防止走火入魔,是不可多得的仙品。這血枸杞來自南方神火海所生的血枸杞樹,由兩頭異化仙獸看守。

兩獸喚赤猴、丹猿。傳說中,它們原是天界龍君所飼仙獸,因觸怒龍君而被貶下界神火海,看守血枸杞樹,待收集果實十萬顆方可重歸天界。

血枸杞在人界罕見,寧夏也只是從寧朝夕那裏得到一顆,做成耳墜常年佩戴在左耳,使自己保持清醒。

而眼前的這個“齊花”,一出手便是一對。

寧夏的手微微用力,甚至將素顏細白的手腕捏出了紅印,眼神越發幽深。

素顏皺眉,掙脫出來,低下頭淡淡道:“靈根換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卻讓寧夏呼吸一滯。

他第一次見到齊花時,她雖然已經會走路,卻只會咿咿呀呀一些不明所以的句子,也不太能明白大人們說的話。但當大人們對她說“齊花,這就是你未來的夫婿”時,她卻“咯咯”笑著伸出手要抱抱尚在繈褓中的他。

他十分不情願地被她抱了,然後不得不忍受齊花糊了他一臉的口水。他試圖掙紮,卻只能發出一些嬰兒語,他又不想大聲啼哭,只得用肉手遮住自己的臉,又用一手去軟綿綿地推開她湊過來的嘴。

齊花心智不全,五歲了還不怎麽會說話,但那一句“富貴弟弟”叫得最是熟練。她整天跟在寧夏背後跑,明明比他大,卻像極了他的小尾巴。

他在七歲那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茍家村,再次踏入那片土地時,所到之處已是一片焦土。

青木妖域每三年開一次結界,讓百妖出界,去人界覓食。那次,妖怪們選中了平靜的茍家村。

旭勝在之前放了少部分妖物去另一個村子,讓彌望山誤以為那個村子是本次的主要目標。結果,青木妖域真正的主力軍去了茍家村。

當寧夏回到自己生活過的村落時,那裏已經幾乎沒有活口。他冷臉穿梭在屍骸中,血腥的風像刀子般割過他的臉頰。他無刀無劍,僅憑手中烈火一路絞殺。

忽然,他看到一個搖搖欲墜的屋子裏閃出了異樣的光。接著,便是妖獸哀嚎的聲音。

再次見到齊花就是那樣的情境。寧夏親眼看到她在絕境中爆發了凡人難以擁有的力量,擊殺了妖獸。

她居然生有靈根。

既然有靈根,便不能將她丟在這裏。於是寧夏帶她回了彌望山。

她被測過靈根後,分在黎心長老門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有一天,她施展術法變得頗為艱難,再次測過靈根過後,她被降為了灑掃弟子。

用靈根換紅耳墜……竟是如此麽。寧夏看向她的眼神十分覆雜。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放棄修行,就為了替別人換這一對紅耳墜。雖然靈根可再生,但過程極為漫長,許多靈根被毀的修行者往往等不到靈根再生就去世了。

寧夏沈聲問道:“靈根給了誰?”他坐起來,凝視著素顏,等她的回答。

素顏不疾不徐道:“青木妖域,毛豐妖君。”

“什麽時候?”

“一百年前。”

“我和旭勝大戰的時候?”

“嗯。”

“怎麽跟去的?”

“求了寧春師姐。”

審問的氣氛壓迫著素顏,她卻忽然在這樣的氣氛裏展顏一笑:“富貴弟弟,你第一次同我說這麽多話。”

一百多年,寧夏同齊花不過說過寥寥數語,還不如他對旭勝說得多。

明明還是同樣叫著“富貴弟弟”,寧夏卻覺得似乎哪裏變了。

不好說。畢竟齊花在他眼裏一直是個晃蕩的影子,並非獨立的人。他並不了解她,也無意去了解她,不知道她該是什麽個性,該說什麽話,該有什麽除了追著他的舉動。但是,被齊花砸了一次之後,他的眼裏忽然有了她的實體。

甚至……

他在竹榻上昏昏沈沈時,有了不可言說的夢。

“他”明明不弱,在夢裏卻是被綁著、被拖著、被威脅,被擡起下頜,捧頤承吻。

夢境中,是他,卻又不似他。他沒有那麽“弱”。

夢境中,是她,卻又不似她。她沒有那麽“強”。

寧夏不確定夢境的主角,卻在醒來看到齊花的臉時,第一次瞳孔中清晰地倒映著她。

寧夏此時才註意到“齊花”因為笑而微微露出的門牙,缺了一塊。

沒有人敢在他耳邊嚼“追夫牙”的舌根,他也從未關註過齊花那張整天喚“富貴弟弟”的嘴裏有著漏風的牙。

他張口,遲疑了一瞬,才道:“不必如此。我不會承你的情。”

只短短一瞬,他便可以壓下心底那可疑的柔軟。

他只想做寧夏,認為修行是他唯一的目標。並不是為了登仙,而是他本身就非常迷戀大道沿途的景。

師父說他天生魂魄殘缺。他卻慶幸,留在魂裏的是最純粹的向往。

他不去想缺失的那部分魂魄裏有什麽,他只想獲得圓滿的自己之後,去觸碰那無邊無際的“真義”,忘我,見我,得我,覺仙緣,知神機。他認為,他作為寧夏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

於是,他仍然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放棄靈根,失去窺天機、窺自我的鑰匙,甘墮塵泥。

寧夏說“不必如此”,素顏不依不饒:“不需要你承什麽情,我傷了你,我在道歉,這是你應得的。”

她執著地遞上紅耳墜,目光誠懇,心裏卻在想,他要是再拒絕,她就哄哄寧春師姐給她什麽吃了就昏睡的藥,趁他睡著,霸王硬上弓,把他左耳上的舊紅耳墜換下,兩邊都戴上新的,一邊一個,這才對稱好看。

寧秋的樹影畫讓她想起了一些事,於是她篤定寧夏空有冷硬的外表,實則心思單純,“軟弱可欺”,這才逐漸脫離齊花這軀殼的桎梏,對寧夏肆無忌憚起來。

她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要拿回自己的身體。既然要拿回身體,就要讓寧夏對她敞開心扉,敞開儲靈間。最好過程中產生一些摩擦,畢竟她決心鉆木取火,摩擦摩擦有助於點燃這把火。

寧夏不接她遞過去的紅耳墜,只是冷淡道:“不用道歉。”擺明了不想再和她有什麽瓜葛。

明明用火,卻總擺出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那就算是原諒我了,富貴弟弟果然寬宏大量。”素顏乖巧道,表面上沒有繼續糾纏。

她從藥廬中退出來,被一直聽墻角的寧秋拉到一旁。

寧秋和素顏達成合作後,就幫她解除了刻骨咒。素顏之後的行動可隨心而為,不再受咒驅使。不過在此之前,還是需要想法接近寧夏拿回身體。

“他居然沒燃?”寧秋說的是寧夏被激怒時會用火焰攻擊人。寧秋常常出於逗弄的心思用言語“撓”寧夏那麽幾下,一直“撓”到寧夏忍無可忍甩出幾個火球。

“沒燃,”素顏手指纏繞著耳邊一縷發,瞇著眼睛道,“但是比我想象的更平易近人。”

“噗!”寧秋差點被自己的一口氣嗆到。

“對齊花還算是平易近人。”素顏補充道,“在寧朝夕之外,齊花恐怕是唯一一個不會被寧夏攻擊的人。”

“嗯,這點我相信。”寧秋點頭,“寧夏只是避開齊花,卻從未傷害過她。可是是為什麽呢?”

“大概是出於同類相憐。”素顏擡起手,看向齊花掌心的紋路,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樣。

寧夏也許知道齊花的來歷,所以他才會對齊花留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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