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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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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

一層秋雨一層涼,濕潤的寒意裹挾著斜飄的細雨浸入竹質的榻,似冰冷的蜥蜴往人皮膚上攀爬,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寧夏的身體本就冷於常人,此時他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像是裹了一層霜般發白。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醫廬的門,更多的寒氣被來人寬大的衣袍拂了進來。

寧夏在隔絕竹榻的屏風上看到了來人的影,迅速翻身下榻,穿好外衣和靴子。此時來人已在屏風外站定。

寧夏繞到屏風外,喚來人的時候嘴裏冒出冷霧:“師父。”

寧朝夕點點頭,遞給他一個黑黢黢的魂珠:“從齊花那裏拿來的魂珠。已探查到這是開山虎的魂珠。”

寧夏對開山虎並不陌生,它是寧夏宿敵旭勝的手下之一。寧夏接過魂珠,像是隨口問道:“她怎麽會有?”

“齊花常去采卡衣蘿,說是在落荒峰撿的。”寧朝夕神色郁郁答道,似是心中有擔憂。

寧夏握著魂珠,食指摩挲著它:“徒兒前幾日去青木妖域時,旭勝被重傷,短時間難以覆原。而開山虎生命力極強,那時徒兒見它還活著。短短幾日就死了,有些蹊蹺。”

寧朝夕見徒兒說出心中擔憂之事,頓感舒心,眉頭稍展,讚許道:“不錯,為師正是擔心此事。你傷勢如何?”

寧夏拱手道:“已無大礙,徒兒可前往青木妖域一探。”

寧朝夕點頭道:“如有異動,先知會我,不可再濫用乾蠆烈火傷害自己。霍祖師對你十分重視,不要辜負他老人家。”

寧夏垂首道:“是。”

寧朝夕又指著寧夏的左耳,道:“在去青木妖域前,你最好先去神火海取血枸杞。你現在戴的這個已過百年,效用不比從前。”

神火海裏,赤猴和丹猿看守血枸杞樹,非道行高深之人根本無法靠近。寧朝夕讓寧夏自己去取,也有磨礪他的意思。

但寧朝夕到底心疼徒弟,還是加了句:“此行危險,且路途較遠,就算為師借你五弦車,一來一回少說也得一月。可讓寧春、寧秋和寧冬與你同去,再從黎心長老那裏挑一名弟子,你們互相照應。”

“不必,”寧夏拒絕道,“徒兒一人便可。”

寧朝夕心中早有答案,也不多勸,說起另一件事:“五珠劍鞘封在仙子儲靈間內,我們用尋常方法無法取得。”

“仙子”指的是素顏。

說到“尋常方法”時,寧朝夕語氣加重,神色間似有隱憂。

但下一瞬,他眉頭舒展,眼神突然亮堂起來,嘴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

躍動的燭光投在寧朝夕臉上,明暗交織下,他的神情顯得有些陰鷙,渾然不似白日時在眾人面前仙風道骨的模樣。

不知兩人耳語了些什麽,寧朝夕出門後,寧夏手中除了開山虎的魂珠,還多了一個造型奇特的釉裏紅酒壺,上繪瓜瓞綿綿圖。

尋常酒壺一邊是鵝頸壺嘴,一邊是半圓壺把,而寧夏手中的酒壺喚作“共飲壺”,壺身兩側都是壺嘴,其中裝著“共飲酒”。

寧夏將魂珠收進儲靈間,卻將共飲壺放在竹榻旁小幾上。片刻,一具纖瘦的身體靜靜躺在了竹榻上。

寧夏手指一勾,厚重的木窗便“啪”一聲關上了,隔絕了斜飄的雨絲和密密的雨聲,只留下一室的清冷靜謐。

素顏的身軀就落在竹榻上,小幾上悅動的燈燭將她長長的睫毛影投在下眼瞼,兩邊鬢發乖巧地垂在耳側,一派嫻靜模樣。

寧夏將素顏扶起來,讓她靠在竹榻靠窗側攢接而成的竹架上,接著拿起了共飲壺。

雷聲忽地打破天地的寂靜,一道道響雷砸下,由遠及近,仿佛很快就要破窗而入。

寧夏將目光移向窗戶,天空揮舞著耀眼的光劍擊碎了一瞬黑暗,印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挾雷的秋雨並不多見,而這毫無征兆的雷更像是上天嘶吼著的警告。

警告!翻天之行,滔天大罪!

彌望山上,睡著的、醒著的、靜坐的、調息的,像被驚起的鳥雀,紛紛起身。

彌天閣中,眾位長老剛剛聚集,正準備商討“五雷轟頂”善後之法,炸雷就在他們頭頂響起。

黎心長老擔憂道:“這雷如此詭異,莫不是有什麽魔物要出世了?”

寧朝夕作為眾長老之首,此時寬慰眾人道:“非也。彌望山出了紕漏,未能完成‘五雷轟頂’,這是上天在替我們完成儀式。”

其餘長老一聽,既然修為最高的寧朝夕這麽說,那應當是無事的,紛紛坐下,在雷鳴聲中商談善後事宜。

即使有了上天的幫助,他們也不能不勞而獲,要做好分內的事。

弟子苑中,寧秋正準備敲素顏的門,卻落了個空,因為素顏剛好開了門。

“你……”寧秋剛開口,素顏就擦身而過,神情冷冽。

“我去阻止他。”

素顏斜撐著墨白山水畫油紙傘,疾步走到醫廬前。幸好此處離齊花的居所不遠,素顏到時,衣裳大部分還是幹的,只是潮氣還是像絲絲纏繞的小蛇,想方設法鉆進衣下。

素顏走到檐下,收了傘,將它斜放在一旁,就要敲門。

“哐當”一聲,傳來木質器具倒地的聲音,其中夾雜著金屬聲,似乎燭臺也滾落在了地上。

素顏上前敲門:“富貴弟弟!”

無人應聲。

素顏推門,卻發現門從裏面上鎖了,她擡頭,卻隔著糊門的絲綿紙看到了隱隱火光。

果然是燭臺落了!

素顏並不擔心寧夏會被燒死,他被燒死相當於魚溺死。她只是感應到了自己身軀的存在,寧夏一定將她的身體放出來了!

燒寧夏沒事,燒到她的身體可萬萬不可!

她正準備一腳將門踹開,裏面卻傳來低吼聲。

“休想!”是寧夏的聲音,帶著掙紮與不甘。

素顏一腳踹上木門,奈何門太結實,齊花的身體太綿軟,沒踹開。

“呵,東方之骨……”

素顏清楚地聽見了寧夏的聲音。他平時少語,音色低沈,很難得用高一些的語調說話,此時像是被激怒了。

“那就打碎你的脊骨。”

更明亮的火沖上屋脊,吞噬了燭臺帶來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光。

那是,乾蠆烈火!他瘋了嗎?他要燒掉整座醫廬和她的身體嗎?

素顏愈發暴躁,看準木門門鎖處,再次一腳踢出——

“啪啦”一聲,兩扇門直接向後倒向火海。

分隔大廳與醫室的屏風轟然倒地,素顏輕而易舉地就看見盤腿而坐的寧夏和躺在榻上的她的身體。

柔和的綠光像泡泡一樣將她的身體包裹起來,隔絕了叫囂著的熊熊火焰。泡泡圓潤可愛,宛如她第一次見到的這光的主人。

寧夏周身則被綠光一圈一圈圍繞,像是繩索將他束縛。寧夏赤瞳印著火光,明亮異常。他手中結印,召喚火焰形成漩渦,與這綠繩纏打在一起,激烈爭奪控制權。

一向十分敏銳的寧夏並沒有註意到素顏的存在。此時,他左耳上的那只紅耳墜已然脫色,不覆鮮紅,他全心全意在對抗這股清新的青木之力。

此刻的寧夏不僅對他人最危險,他自己也陷入了最危險的境地。

但是清醒著的青木之力察覺了素顏的存在。包裹著素顏身體的綠色泡泡分裂出無數的小泡泡,向裝著素顏靈魂的齊花飛來。

泡泡接二連三飛來,素顏用手指一戳,泡泡沒有破裂,而是趁勢含住了她的手指。後來的泡泡爭先恐後地粘在這個泡泡上,漸漸膨大,素顏被大泡泡包裹著,擁有了屏障。

素顏心領神會,跨步走進了火海。在泡泡的保護下,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不費吹灰之力就靠近了盤腿坐著的寧夏。

“茍富貴。”

冷淡的女音穿過紅綠交織的漩渦,到達了寧夏耳中。

寧夏的眼神呆滯,額間黑氣若隱若現,耳上紅耳墜已徹底褪去色彩。

赤火與青木的爭鬥讓他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如果不及時幹預,他會真的走火入魔。

素顏看向自己的身體,看上去只是像睡著了,表面無半點傷痕,半絲血跡也無。

她本該此時就回到自己身體的。

但她看了一眼寧夏。

火光印在他慘白的臉上,本來高高紮起的墨色長發也無力地從火焰狀鎏金發冠中耷拉下來,一向平整的領口也出現了褶皺。他那薄紅含珠唇還微微有些血色,只是有些淺淺咬痕。

他保持著結印的手勢,狼狽卻堅定。

素顏用齊花的眼看他,看見了“任君采擷”四個字。

她跪坐在地上,取出一對血滴般的紅耳墜。她輕柔地摘下寧夏左耳上那只舊的,毫無憐惜地扔進火海,又捏著他的耳垂,為他戴上一只新的。

還剩一只。她看看手中剩下的一只紅耳墜,又看看寧夏如一側蝴蝶翅膀般的耳朵,耳垂飽滿卻不厚重。素顏仔細瞧了瞧,他右耳垂光滑平整,沒有耳洞。

素顏用手指輕輕擡起他的右耳垂,另一只手借著他的乾蠆烈火燒了燒耳針,便麻利地對準看好的點,一鼓作氣刺了下去。

一對紅耳墜都戴好了。素顏擺正寧夏的臉,確認兩邊對稱,這才滿意地閉上眼睛。

在綠色泡泡的包裹下,她的靈魂脫殼而出,像墜入了柔軟的繈褓,晃晃悠悠地向寧夏飄去。

她覺察到魂魄已到了新的空間,才睜開了眼。

納入她眼中的盡是赤紅,最遠處的石壁上刻著遒勁有力的“不虛鑄劍池”五個字。堅硬崎嶇的地面被鑿出圓環狀的深深溝壑,渠中的水翻滾如巖漿,沸騰著、咆哮著,濺出的赤水猶如火星,仿佛隨時要點燃地面。圓環溝壑圍繞著圓環狀的石板,石板中間鏤空,成了一方圓形小池,也噴發著滾滾巖漿似的水。

小池中央泡著一名赤著精壯上身的男子,他披散著頭發,佝僂著身子,低著頭,素顏看不清他的臉。

明明是魂體,素顏卻覺得在看見那男子的一剎那,她的心跳加快了,於是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外圍的圓環溝壑阻擋了她的去路。她站在溝壑外,啟唇欲喚。

泡在中央小池的男子忽然擡頭,從淩亂的發間看見了素顏,死氣沈沈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

“啊……”他張開嘴,嘶啞著發出無意義的音節。

就在此時,一柄燒得紅彤彤的鐵錘從天而降,猛砸向男子的背脊!

“啊!”男子發出淒厲的叫聲,“撲通”一聲被砸入水中。

小池中,咕嚕嚕的巖漿水面又翻湧出血色,隨水面搖擺起伏,很快融合在一起,使得池水顏色比外圍溝壑中的水顏色更深。

巖漿水面發出的光亮足以照亮這整個洞窟。有幾顆淚珠從素顏雙眼中奔湧而出,她沒有叫喊,她的眼淚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冷冷清清。

那是定海錘。龍青金被定海錘上萬次錘打之後,終成弒星劍劍身。

劍靈在其中,與每一次捶打共振,承受上萬次痛苦。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真正的定海錘現在應該在神火海。

池水中忽然冒出濕漉漉的頭顱,男子像被拋上岸的魚,不斷翕張著魚鰓喘氣。在喘氣的間隙,他試圖忽視背上傳來的碎裂般的痛,想要對素顏說什麽。

素顏站在對岸,透過朦朧淚眼看他獨自抗爭的模樣,對他搖了搖頭,然後拭去淚水。她從不喜歡流眼淚,只是對突然闖入寧夏心海看到的這一幕毫無防備,就像不穿鎧甲就上了戰場的士兵,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箭穿心。

現在她冷著臉拔掉心口這支箭,厲色道:“不管你現在是弒星還是寧夏,都給我聽著,這是你自己的心魔,你自己爬出來,打敗它。”

“我幫不了你,”素顏淚痕仍在,但冷若冰霜,說道,“但我會在這裏等你。”

“像從前那樣,自己走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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