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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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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花

很久之後,素顏第二次做這個夢。

那女子與她額頭緊緊相貼,讓她感到靈臺一片灼燙,似是有火焰在燃燒她的神智,但她卻被那女子死死按住,掙脫不能。

但是這次,她雖然因為被按住頭而沒能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她還是很難得地失了冷靜,聲音有些不穩:“椒鹽……”

她想起來這女子是誰了。

椒鹽於素顏,亦友、亦姊、亦母,仙界人間,碧落黃泉,生死不渝。

那些想起的記憶,俞清晰,俞殘忍,就像被深深劃了一道的木頭,縱使用泥土填平,也會留下異色痕跡。

椒鹽與她不同。椒鹽不笑時,眉眼凜冽,如大漠中一曲琵琶,絲弦竟作錚鏦金刀音;笑起來時,卻是瑰姿艷逸,如百花叢中一朵盛放牡丹,只一朵便艷壓群芳。

那日,長相剛烈的椒鹽卻落下一顆柔軟的淚,笑中帶淚:“姐妹大過天,男人靠邊邊。”素顏還沒來得及詢問,便被她用術法禁錮。兩人靈臺相貼,素顏漸漸失去神智。

但她在失去神智前,隱隱看到椒鹽所施法訣,是換魂術。

當她再恢覆神智時,透過椒鹽的眼,看到劍光耀天,星落如塵,劍鋒帶著淩厲之勢穿透了“素顏”的胸膛。

素顏剛見到桃心時,桃心道:“多年前,就是他手持弒星劍,親手殺了你,致你仙身不存,魂魄俱散!”

原來,那日被劍殺死的不是她自己。如果是她,她看到的應該是劍向她刺來的畫面,而她卻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目睹了這一切。

素顏終於意識到了殘酷的事實。是椒鹽代替了素顏,魂飛魄散、仙體盡消。

素顏再次從夢中驚醒,在秋末涼爽的天氣,竟大汗涔涔。

“椒……”她剛呼出一聲,就察覺自己的聲音不對。

不是因為剛醒來嗓子幹澀聽起來不對,而是因為這嗓音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她側頭看向不遠處的銅鏡,銅鏡中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兩邊臉頰和中間鼻梁還長著點點雀斑。她微微張開嘴,感覺冷風漏了進來。銅鏡中的她,還缺了半顆門牙。

睡了一覺,差點忘了自己的新身份——彌望山最低等的灑掃弟子,齊花。

齊花本來也是個長老弟子,由黎心長老教導,後來因為能力太差,降為了灑掃弟子。

昨日,她的魂魄被逼出,卻不知怎的被吸引到齊花的身軀中,竟嚴絲合縫地安家了。

靈魂入體的同時,屬於齊花的記憶開閘洩洪般湧入她的記憶中,又與她本身已有的記憶融洽相合,如河入海。

齊花和寧夏是齊花單方面認為的青梅竹馬。他們先後生於茍家村,兩家大人情誼深厚,便為兩人定下了娃娃親。只是,寧夏從來沒承認過,就像他從來不應齊花叫的“富貴弟弟”。

齊花一直未開智,成天就跟在寧夏屁股後面轉,直到寧夏七歲那年離開茍家村。那年,彌望山寧朝夕偶然見到他天生赤紅雙瞳,便驚嘆道:“如盛陽之熾,此子不凡。”

七歲的寧夏甚至沒跟父母說一聲,就跟著寧朝夕上了山,從此杳無音訊。

茍家村民風淳樸,倒沒覺得寧夏異瞳有什麽。只是他這一去不回,引得村中老人感慨:“不念父母,不思故鄉,此子天生無情道心。”

齊花再次見到寧夏,是在一片血色中。焦黑的土墻上血跡斑斑,百鳥奔逃,只餘膽大的烏鴉嘎嘎叫得驚悚。齊花抖得像個篩子,抱著雙膝縮在墻角。腳邊就是死狀猙獰的妖怪,但她竟像被施了定身咒,怕得移動不了分毫。

“你殺了它。”寧夏慵懶的聲音在一片鴉聲中突兀響起。是肯定的意味。

齊花懵懂地看向他,闊別七年,那雙赤瞳更加明亮了。但是,明明是熱烈的顏色,卻生冷冽之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量,一陣白光過,妖獸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她腳邊。

此時,屋外妖獸破窗而入,齊花背對著窗戶,只聽見背後窗欞破裂之聲。下一刻,齊花周身被烈焰包裹,烈焰卻未近身分毫。

只聽妖獸哀嚎幾聲,便再無動靜,已化灰燼,靜悄悄地隨風死去。

寧夏單手收回乾蠆烈火,轉身往外走去:“走。”

齊花試著站起來,卻早已嚇軟了腿,像小貓般軟軟叫道:“富貴弟弟……”

寧夏腳步一滯,偏身睨她,仍吐出相同的字眼:“走。”

寧夏竟真的不等她,大跨步就出去了。

再然後,齊花懵懵懂懂跟著寧夏走進了彌望山的山門,成為了一個不起眼的灑掃弟子。

不過後來也起眼了。

有一回,她跟在寧夏身後,一邊嗒嗒嗒拾級而上,一邊遞上自己好不容易做任務換來的清煞露:“富貴弟弟,防邪氣……”

話音未落,她一個踩空,就面朝下摔倒,門牙磕在石階上,硬生生磕掉半顆,嘴皮和胳膊肘也蹭出血痕。

這是通往授課之地彌天閣的階梯,周圍弟子來來往往,不少人目睹了這個追夫名場面。從此,齊花這因為追寧夏而磕掉半顆牙的門牙便被戲稱為“追夫牙”。

而當時的寧夏頭也沒回,仿佛一切與他無關,步子沒有減慢半分,徑直走了。

若寧夏是火,齊花便是那撲火蛾,明知火焰無情,卻還是一次次撲上去。

素顏用舌尖摩挲著那缺了半顆的門牙,細細回想昨日的情形。

昨日,素顏以極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對湧入腦中的記憶竟沒有絲毫排斥,還學著齊花平常的模樣叫了一聲“富貴弟弟”,仿佛從前那千萬次“富貴弟弟”真的都出自她口。

寧朝夕十分尷尬:“齊花,你怎麽在這兒?”

素顏眨眨眼,笑而露齒:“找富貴弟弟。”

寧朝夕眼眸幽幽:“你都看見了什麽?”

素顏繼續笑得坦蕩:“富貴弟弟。”

寧夏則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她腦子不好。”

寧朝夕一怔。整個彌望山,誰不知道這個腦子不好的齊花傾心於寧夏、眼中只有這麽一個人?齊花在笑,他註意到了齊花那石階上“驚天一磕”的追夫牙,點點頭。於是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昨日算是靠“腦子不好”混過去了。今日,素顏還是要繼續扮演好齊花,好接近寧夏,拿回他儲靈間內自己的身體。齊花這具身體使不出什麽術法,還是她自己的身體好用。而且,黑鍋、鍋蓋和封仙冊還在她自己身體裏的儲靈間裏。

但是……素顏眉頭緊蹙。

要拿回自己的身體,有兩個主要途徑。一是讓寧夏拱手相送,二是自己打開他的儲靈間。

儲靈間與其主心脈相連,僅本人或其結契伴侶可開。若要強行破開,需魂魄離體,以不算活物的魂魄入儲靈間強取。

素顏想了想,入寧夏儲靈間這種方法並不可取。寧夏的魂魄特殊,法力在魂而不在凡人之體。素顏本體是宿胭花,法力在體而不在魂。若是魂魄離體,素顏根本毫無抗衡之力。若是在寧夏儲靈間內回到自己的身體,則違背了儲靈間不儲活物的原則,會被空間之力殺死。

所以,只剩下一條路。

床下骨碌碌滾出一團黑色物事。素顏定睛一看,喚道:“小黑,怎麽還沒回冥府去?”

素顏恢覆了一段去冥府的記憶,識得冥犬。

想到冥府,素顏不由得想起一位穿著黑袍的故人,便問它:“你認識無間獄獄司大人枯繁嗎?”

小黑正叼著昨日吐出的魂珠滾著玩兒,裏面還是空蕩蕩的,沒有魂魄。

它聞言擡起頭,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汪”了一聲,表示知道。

這時,素顏的目光被空蕩蕩的魂珠吸引了。

有件事很奇怪。當時冥犬吐出了魂珠,但素顏後來看過,魂珠內並沒有齊花的魂魄。那她的魂魄去哪裏了?

小黑正叼著昨日吐出的魂珠滾著玩兒,裏面還是空的,沒有魂魄。

好像一個不夠玩兒似的,小黑又吐出另一個黑黢黢的魂珠,左爪玩一個,右爪玩一個,自降身價像普通的狗。

素顏剛想去查看小黑吐出的另一個魂珠,篤篤聲便響起。小黑如驚弓之鳥,倏地鉆到床底去了。

素顏聽見門外女子的聲音:“齊花,起了嗎?”

是寧春師姐。

素顏開了門,十分自然地叫道:“師姐。”

寧春不客氣地跨進來,絲毫沒發現眼前的齊花已經不是從前的齊花。寧春看向她團成小山的被子堆,皺眉道:“漸漸涼了,你不冷嗎?被子還這樣薄。就算是念著我那個不通人情的師弟,也要先想想自己。”

她一邊說著,一邊遞給素顏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素顏打開一看,驚喜道:“卡衣蘿?”

齊花每年秋末都要去采葉子像小雞爪子的卡衣蘿,用杵子碾散,用來做貼身熱袋。齊花年年給寧夏做,寧夏年年都不收。雖然修仙之人自有禦寒之法,寧夏卻一年四季體溫極低,齊花總想讓他暖起來。

年年不收,還是年年都做。

卡衣蘿不易采,寧春心疼她,既然不能說服她不去采,就只能有空時去幫她采一些。

“我還要去彌天閣,你用卡衣蘿填一下你的被子吧,別老想著我師弟。還有,記得施個避火術,卡衣蘿千萬挨不得火……”寧春絮絮叨叨,素顏乖巧地聽完了,送她出去。

素顏送走了寧春,打開袋子拿出一枝暖暖的卡衣蘿把玩。

小黑從床底下跑過來,嘴裏叼著一個魂珠,顛著渾身的肉歡快地撲向素顏。

素顏放下卡衣蘿,一把接過撲過來的小黑:“作為冥犬,不務正業,還待在我這兒?”

小黑將魂珠吐到素顏手掌上,還沾了些涎水。素顏也不客氣,直接將魂珠在小黑柔軟而幹燥的毛上擦了擦。

素顏覺得有些好笑:“給我做什麽?集魂是你們冥犬做的,可不是我。”

小黑嗷嗷叫了兩聲,用鼻頭碰了碰魂珠。素顏不懂,試探著問道:“魂珠吐都吐出來了,讓我幫你找齊花的魂魄?”

小黑高興地嗷嗷了兩聲,從素顏身上跳下去,搖著短小的圓尾巴走開了。看來素顏是說對了。

素顏洗幹凈魂珠,放進了齊花的儲靈間。

不同於素顏儲靈間的寬敞空蕩,齊花的儲靈間小而精巧,琳瑯滿目放了不少東西。素顏用神識探知齊花儲靈間裏的一切,記憶鮮活起來。

清煞露,是齊花即使磕出“追夫牙”,也沒舍得摔碎、要送給寧夏的禮物。

一朵幹枯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小白花,是曾掉在寧夏肩頭、被他拂下的花。

一對經秘法制成的枸杞紅耳墜,小巧雅致,是還沒來得及送給寧夏的禮物。

這裏幾乎每一樣都和寧夏有關。

寧夏就是她的全部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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