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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舊衣物與嶄新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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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舊衣物與嶄新的傘

用古早的牛奶肥皂擦試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粗糙的質地將皮膚磨得生疼,隱隱之中還泛著一層微紅,不知究竟是因為摩擦了太多次,還是浴室蒸騰的熱氣在作祟,亦或者是鯨魚血留下的痕跡。

打開水龍頭,旋到最左側,等到湧出的熱水灌滿木盆,再用力舉起,從頭頂淋下,將滑嘰嘰的肥皂泡沫盡數沖到陳舊的石板地磚上。

比起這家旅館浴室裏擺著的水壓不穩定的老舊花灑,還不如用蓄滿了水的盆子沖洗自己更加方便。

這一簡單的小妙招,是五條憐在第六次抹肥皂的時候發現的。現在正好是她第十次沖走身上的泡沫。

被熱水泡得皺巴巴的指尖,這會兒又舒展開了,掌心的紋路變得比任何時刻都要更加明顯。觸感消失到了不知何處,無論是光滑的木盆邊緣,或者是格外粗糙的肥皂表面,摸起來都好像是沒有太大的區別。

熱水的蒸汽尚且留存在肌膚上,緩緩浮起的淺白色水霧總讓她忍不住產生一種“我整個人都煮開了”的莫名錯覺。

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說是膽戰心驚的,她低下頭,輕輕嗅著殘存在鎖骨上的氣味。

咦,怎麽還是有股腐爛的臭味?這不只是錯覺而已吧?

五條憐疲憊地仰著頭,用力旋開水龍頭的開關,抓起隨手丟在地上的肥皂,已經懶得去思考是不是其實自己的焦躁心情在悄悄搞鬼了。

總而言之,再洗一次吧。她現在只能去思考這一件事了。

至於鯨魚為什麽會爆炸,以及站在鯨魚屍體旁的自己多麽倒黴得剛好被灑了滿身的腐爛鮮血,完美化身為恐怖電影女主角嘉麗懷特,這種事情她真的不願再考究了。

當然,對著慘到極點的她還能放肆大笑,甚至在她試圖靠近時毫不猶豫地後退了整整三步的五條悟,她也不打算多想了。

在此刻想到這家夥,只會徒增不爽而已!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她順利地避開了迎面飛來的魚肺。倘若它並未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之中,那麽此刻自己將會散發出內臟的臭味。

好吧,其實也沒什麽值得慶幸的。

這一切全都太糟糕了。

五條憐氣悶地將水從從頭頂潑下,過熱的水溫一瞬之間讓她有些難以呼吸。水汽徹底充斥滿了這間小小的浴室,即便擡頭也看不清天花板上的燈泡。

都洗了這麽多次,應該足夠了吧?五條憐不確信地這麽想著。

她是不準備再嘗試去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了。要是再嗅到鯨魚從海底帶上來的腐臭味,她真的會崩潰到立刻開車回東京。

過分較真的她在這時候拋棄了所有的講究,果斷走出浴室,取過掛在門把手上的紙袋,裏面裝著五條悟拿給她的衣服。

雖然是個只會取笑她的討厭家夥,但在知道了她沒帶換洗衣物的時候,居然很主動地提供了幫助。就算是再怎麽不爽,好像也沒有辦法對他說出什麽刻薄話了。

這大概就是無法討厭五條悟的原因吧。她想。

在熱乎乎濕漉漉的環境裏待了太久,腦袋難免有些暈乎乎的,知覺尚未歸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身明顯不合身的短袖長褲究竟大了幾個尺碼,只分清了前後正反就套上了。至於那礙事的長長褲腿,隨意卷起就好。

趿著汽車旅店送的一次性拖鞋,五條憐終於踏出了衛生間。迎面拂來的幹爽而涼爽的風一度有些難以適應,她不太自在地抖了抖身子,寒意這會兒還只停留在溫熱的肌膚表層。五條悟坐在房間角落的扶手梯上,從攤開的報紙間探出頭來。

能在這裏見到他,好像也不是什麽意外的展開。

五條憐裝作根本沒有註意到他的存在,繞過角落的椅子,徑直走到窗邊,用力闔上了窗戶。

“結束了嗎?說真的,你要是再洗下去的話,老板肯定會收我兩倍房費的。”

五條悟嘰嘰咕咕地抱怨著。他不知道在吃什麽東西,說起話來含糊不清的。

“這麽便宜的旅館,就算是加價到三倍,也不會有多貴吧?”她反駁道,又忍不住嘲諷起來了,“難道五條先生窮得連這點錢都付不起了嗎?”

“不至於啦。對於哥哥的財力,你大可以放心哦。”

“我一直很放心。”

五條憐漫不經心地應著,垂在身旁的雙手不自覺做著無聊的小動作。脫水的指尖開始緩緩恢覆觸感,她忍不住摩挲著掌心,努力壓抑住低頭的沖動,恍惚間總覺得連脖頸都變得僵硬了。

好想知道身上是不是還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如果鯨魚的味道已然消失無蹤,那當然再好不過了,可要是低頭仍能嗅到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她真的會想要大叫的。

在完全確認這一點之前,她絕對不想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要是被其他人——譬如完全不熟的七海——聞到了自己的臭味,那她可就不只是會大叫而已了。

渴望知曉結果,但又不想親自面對糟糕的可能性,糾結的心情拉扯著五條憐,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你站在這裏幹嘛?”五條悟笑嘻嘻的,“在學鯨魚睜著眼睛睡覺嗎?”

“我沒睡。而且鯨魚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嗎?”

“好像是這樣哦。”

就算說著這話的五條悟擺出一副信誓旦旦的純良模樣,五條憐還是不太能夠相信他的這番說法。

不過,既然他在這裏的話……

“五條悟,請你誠實地告訴我。”她甚至喊了全名,“我現在臭嗎?”

任何時刻都擔心是否會在他人面前丟臉,但在五條悟的面前,她不必擔心這種事。

再怎麽狼狽的模樣,他全都看過。今天的自己不算什麽。

“誒?好吧,讓我聞聞就知道了。”

五條悟輕輕攥住她的手腕,靠近臉旁,嗅著她的氣味。呼吸落在掌心與指尖,比溫熱的肌膚還要更加滾燙。她僵硬地頓在原地,窗外的潮汐似乎也是在這一刻才停滯的。

無法後退,也不敢顫抖。

哪怕是再微弱的戰栗,也足以讓她觸碰到五條悟的鼻尖。

“你身上就是肥皂的味道哦,蠻好聞的。”

他垂下的手落在她的掌心裏,笑著微微瞇起了眼眸。

“啊,對了,還有我家衣櫃的香味!”

終於能夠聽到潮水的聲響了。

“原來是你的衣服嗎?”五條憐順勢抽回了手,嫌棄地扯著寬大的上衣領口,“難怪這麽大……”

此刻她才有多餘的心思去留意自己的這身衣服,心想難怪衣袖居然能夠蓋住她的手肘。被卷起了三圈的褲腳還是松垮垮地拖在地上,過長的上衣讓她看起來像是個五五分的小矮子,實在難看。

“所以,你來這裏之前帶上了備用衣物,卻沒有告訴我要收拾行李嗎?這是不是有點太不道德了?”

她皺起臉,這下看起來更像是個矮矮的小老太婆了。

對於這兩個回答,五條悟一個也沒有回應,只沒良心地咧著嘴,估計是打算蒙混過關,實在討厭。

浮於肌膚表層的陰冷感,到了此刻才滲入深處。五條憐猛打了個顫,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想穿上自己的外套。

不對,她那些臭烘烘的衣服都已經丟掉了,哪裏還有多餘的外套能穿。

“誒,五條悟。”五條憐踢著他的腳尖,又叫他的全名了,“把你的衣服給我穿。”

“什麽嘛,才不要咧!”

五條悟緊緊攏住衣領,縮成小小的一團,委屈得像是個慘遭剝削的可憐人,但她才不會被他的外表所蠱惑。

分外堅定的,五條憐堅持要求他把衣服給她。

“只穿一件短袖,我會感冒的。”她攤開手掌,在五條悟面前晃了晃,“而你,我的朋友,你的身體一向很好,從來不會感冒不是嗎?”

“啊——嚏!嗚嗚嗚阿憐,我感冒了。”

“你覺得自己能得奧斯卡是嗎?”

“好嘛。既然你覺得冷的話,撲進哥哥的懷抱裏也沒關系哦。”

一直可憐兮兮地縮起身的他,這時候倒是樂意敞開胸懷了。

“哥哥的懷抱可是一直很溫暖的喲!”

“你還是幫我買件新外套吧。呶,給你錢。”

她從五條悟的外套口袋裏掏出了五條悟的錢包,並且從五條悟的錢包中抽出了三張紙幣交給了五條悟。

從某種角度來說,她確實是給了他錢——就是好像總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闔起錢包時,隱約瞥見到了放在夾層裏的相片,印著粉色濾鏡籠罩的人像。她不願去看。

紙幣和錢包在三秒鐘後一同被五條悟隨意地塞回到了原處。他莫名嘆了口氣,換上一副憂慮的面孔,話語也像是無奈的控訴:“眼下這麽忙碌的時候,哪有空幫你買新衣服呀!”

“是嗎,請問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她說的是拿在五條悟左手的東西。

先前有報紙遮擋著,五條憐只知道他確實在吃東西沒錯,卻看不到究竟是什麽。

現在,可就能看得無比清晰了。

“是在港口邊買的烤魷魚,超好吃!你要嘗嘗嗎?”

他把裹滿醬汁的烤魷魚遞到了五條憐的面前,印在魷魚腦袋上的整齊齒痕格外清晰。

換在平時,五條憐肯定會對如此熱情的邀請予以婉拒。她不太喜歡吃水產品,對於五條悟心愛的甜口也實在鐘意不起來。

可現在才不是平時。

想到他如此推脫著不樂意借給自己外套,以及空空如也了好幾個小時的饑餓感,五條憐連一秒鐘都沒有思索,毫不猶豫地咬住魷魚剩下的另一半腦袋,用力扯下。

好像聽到了“噗嘰”的一聲,竹簽上只剩下了彎曲的魷魚腿,慘兮兮地擰著奇妙的弧度。至於肉質豐滿的其他部分嘛……不好意思,全部都在五條小姐的嘴裏了。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即便是六眼也沒能來得及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五條悟發出了悲慘的一聲哀嚎。

“呀啊啊!怎麽一口咬掉這麽多!”

“你說的,讓我吃一口。”消失無蹤的魷魚變成了五條憐理所應當的這番發言,“我是只吃了一口啊。多謝款待。”

“我自己也就吃了一小口而已啊……好吧,就當是專門買給你這個臟小孩吃的好了。”

當說著“臟小孩”這個詞時,他的語氣似乎變得稍稍奇妙了一點,像是惡作劇的嘲笑,也仿佛好心的揶揄。

為什麽要突然說她是臟小孩呢,難道自己還散發著鯨魚的臭味嗎?

在思索出合理的解答之前,五條悟向她伸出了手,輕拂過她的唇角。

啊,原來是這樣。好像明白了,為什麽會變成他口中的臟小孩。

抵著脖頸的他的掌心,除了溫熱感之外,好像還裹挾著黏膩的刺痛感。似乎有無形的什麽東西在捶打脊椎,發出咚咚咚接連不斷的聲響,拉扯著她的神經,一度讓知覺也錯位。

就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太久的雙手,麻木的知覺無法給予反饋,她不知道大腦究竟在傳達著怎樣的情緒。

能看到五條悟的雙唇翕動著,他好像在說什麽,翹起的嘴角是在笑嗎?

他的面容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扭曲,或是說倒映在蒼天之眸中的自己正在扭曲?

惡心,真惡心。

這才是大腦傳達的情緒。

他毫無邊界感的觸碰,與因為他的觸碰而輕快地跳動著的心跳,全都好惡心。

她一直在盡力避免做的事情,他為什麽總能輕易做到?難道只是因為……

那麽,展露在她面前的他,究竟是毫無保留,還是在用這種親近的姿態豎起屏障?

說到底,為什麽總要這麽親近地對待她呢?

無法理解他的行為模式,無法猜透他的想法。

從最初她就已明白,五條悟與她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擁有相同的名字。

所以不要碰她。

不要觸碰、不要擁抱。

不要有多餘的感覺、不要產生陰暗的歡喜。

不要以這種目光看著她,不要裝作他們還像過去那麽好。

“以後。”

突兀的話語沖破了雜亂的思緒,是誰在說話?

鼓動的心跳聲消失無蹤了,他的觸碰也已然遠去。她後退了幾步,抵著冰冷的墻壁。脊背依舊作痛。

啊,原來這句“以後”,只是自己的聲音。

五條憐忽然感覺自己冷靜下來了。

於是她接著說:

“可以別說我是你的妹妹嗎?”

■■■

—記錄:2002年12月24日,東京都,無名小巷—

這是沒有見到她的第四天。

最初察覺到異常,是在庭院裏看到了相紙的碎片。倘若將這些變形的碎屑拼成原樣,將會是幾年內他收到第一臺拍立得相機時,與她一起拍下的合影。

她的足跡印在雨天濕漉漉的石板路面,房間一如既往齊整的模樣,吃到一半的羊羹還放在桌上,勺子劃過側面的凹凸痕跡依然鮮明,仿佛她再過一會兒就會回來吃完它,實際紅豆味已經扭曲成微妙的腐臭了。

五條憐消失了。

要是用當下的時興詞,她是離家出走了。

這個家裏沒有人覺察到這個事實。

另一種靠譜的猜想是,他們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不在意。否則在五條悟向父親提及好幾日沒有見到她時,他不會只是“嗯”了一聲而已。

她究竟是被帶離了這個家還是自願離開的、她為什麽消失無蹤、她的逃離為何沒有告訴自己?

一切皆是未知。

五條悟看不到答案,他也不想知道。

不想同他說的話,那就隨她去吧。反正他不在乎。等到挨餓受凍的時候,她肯定會灰溜溜地家的。

懷有這番念頭的五條悟,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惱怒,盡管確實有一團無法的情緒郁結在心中。

這番情緒,絕不能簡單描述為失望或是惱怒。他想,他確實覺得氣悶,但此刻的心情不止這麽純粹而已。

不爽嗎?可能有一點吧。

生氣嗎?那當然啦!

傷心嗎?倒不至於啦。

五條悟回過頭。

身後空無一人,哪怕一眾仆從緊緊跟隨著他。

沒有人去找尋她。沒有人會找尋她。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明明很容易就能找到嘛。

根本沒有隱藏蹤跡的她,在各個地方留有足跡。就算今天下起了這一年最後的暴雨,但只要跟隨著這些顯而易見的痕跡,走過她曾踏足的小徑,不就……

……看,她不就在那裏嗎?

那個蜷縮在舊家具旁的小小身影,如果不仔細看,一定會以為她也是被懶得垃圾分類的家夥丟進無人小巷裏的垃圾。

從早晨下到了現在也未見轉弱的大雨,在墻角下積起一汪死水。她就坐在唯一一處未積水的角落裏,淋成深灰的發梢落下雨水,淺蔥色的和服也變成了相近的灰色。

她大概沒有聽到他靠近的聲音。

或是聽到了,只是沒有理會,哪怕他在面前站了整整五分鐘。

“餵。”他聽到了自己幹巴巴的聲音,“該回家了。”

她沒有吱聲,兀自睜著眼,不知是否睡著了,只有巨大的“咕”一聲從腹中發出,似乎這才是她的應答,讓五條悟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嘛,他坦白了。

對於她的突然離開,他確實是覺得有點生氣。但在聽到了饑餓蟲叫聲的現在,惱怒感已然消失無蹤了。

“肚子餓了嗎?”

“你在笑什麽?”

她終於說話了,雖然聲音微弱得幾乎將要被落雨聲蓋住。

五條悟依然想笑,不過還是裝出了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冷著臉聳聳肩:“你肚子叫得這麽大聲,不好笑嗎?”

“剛才,我餓得想偷面包。”

“打算當冉阿讓嗎?”他挪開目光,在這一刻竟不想註視著她,“小心被關進巴士底獄去。”

“店主覺得我像乞丐,不讓我進去。”

“……是哪家店?”

“和你有關系嗎?”

“和我沒關系嗎?”

聽到了很扭曲的譏笑聲,看到她緩緩站起身,被雨水浸濕的衣袖晃蕩如鐘擺。

隨即發生的一切,如同街角商店豎起的聖誕樹上的霓虹燈,陰暗而紛亂。五條悟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麽,也許他看見了,只是不願看清——就像幾秒前的她。

最終的現狀是,他們扭打在積水潭裏,她死死地揪著他的衣領,倒映在深藍眼眸中的街燈照亮了她猙獰的面孔。

“沒有人會在意我,沒有人會看著我,你也一樣,不是嗎?”

尖叫著的她,像只歇斯底裏的野獸。

“我只是無用的影子,是比雙生子還要汙穢的家夥,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存在……我為什麽要被帶到世上?為什麽?為什麽不看著我?……對,全部都是六眼的錯。全部!”

空洞的眼眸中映出五條悟的模樣,她的雙手抵在他的脖頸上,冰冷地顫抖著。

在聖誕歌的音符中,她的雙唇顫抖著、唧噥著,與雨水一起落下。

“是可憐的憐,不是憐愛的憐。”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六眼或者我。”不是六眼就是她。

“我們不能在同一個世界活著。”必須有一方死去。

“我無法成為六眼。”她只是無能的從屍體中爬出的生命而已。

“我也沒有天賦。”她只是為了六眼的存在而誕生的。

“繼續下去沒有意義。”不會有人註視著她。

“我不是真正的satoru。”

與六眼相同的名字就是對她施加的詛咒。

已經,受夠了。

無論是被家主踩死的她的小倉鼠,還是被她無意殺死的那只有著美麗羽毛的飛鳥,亦或是意識到她不再長得像五條悟的那天眾人的目光。

這全部的一切,五條憐受夠了。

“殺了我吧,五條悟。”

她收緊手掌,從發梢落下的溫熱雨水滴在他的臉上。

“或者由我殺死六眼。”

她怎麽有能力殺死自己。

嗤笑著的五條悟,如此想著。

哪怕呼吸就攥在她的手中,哪怕她此刻當真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五條悟也知道,她沒有辦法殺死自己。

“你覺得一切是我害的,對吧?”他說,“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

“是六眼……六眼的錯。都怪六眼。不是阿悟。都是六眼害的。”

她重覆著相同的話語,眸光也在顫抖,直到呢喃聲徹底消失在雨聲之中。

她瘋了。

五條悟已經得出了結論。

他捏住五條憐纖細的手腕。根本無需施加太多力氣,就足以瓦解她的一切殺意,而她也並未反抗。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展開。

跪坐在積水之中,她無力地垂著手臂,頭耷拉在一側,似是無法再承受雨水的重負了,唯有視線落在他的指尖。依舊扭曲的面龐,仿佛懷有同樣扭曲的期待。

她看著五條悟走近,他的指尖落在她的掌中,有些濕漉漉的,卻分外溫暖。

這雙手拉著她站起,帶她穿過陰暗小巷,推開了木制的移門,讓她站在燈光下。

聞到了奇妙的香味,遲鈍的大腦尚未反應過來這是什麽的氣味,明亮的光芒也讓視線變得格外模糊。

五條憐想,她大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局。

此刻溫暖得就好像身處高天原一樣,盡管她只覺得自己會落入地獄。

“吃吧。”

叉燒拉面蒸騰著的熱氣撲面而來,短暫地讓視線也朦朧了一瞬。漬成淺淺醬色的豆芽菜堆在面上,如同一座美味的小山。坐在身旁的五條悟正攪動著碗裏的面條,擺放於兩人中間的那碗煎餃缺了三個,想來是被他吃掉了。

於是五條憐這才意識到,她聞到的是肉的香味。

即便反應過來了,五條憐還是不由得呆楞了幾秒鐘。

有些想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麽。在雨水中宣洩而出的那些情緒尚且慘存在她的知覺之中,她想她不該坐在這裏,更不應當在五條悟的身邊。

想要推開面前的美味,想要立刻起身離開,想要重新遁入雨日。

想做的事情好多,但最想做的是……

張開嘴,把肉和面條與豆芽菜一起塞進嘴裏,塞得滿滿當當,滿到連咀嚼也變得困難。

這是鹹味的,還是帶一點甜口的?嘗不出來。

咀嚼、咽下,然後再重新填滿。大口大口地灌下大麥茶,不喜歡的紅姜也丟進碗裏,不停重覆著這個動作,直到折磨了數日饑餓感徹底不見蹤影。

而後,結了賬,在隔壁的便利店買了一把嶄新的傘,他拉著她重新步入雨中。

並肩走在陌生的路上,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五條悟始終沒說什麽。

這是回家的路嗎,他們究竟要去向何處?一切都如同未知。五條憐放棄了思索,默默走在他的傘下。

停止了主動思考,記憶便會重新鉆入大腦,輕而易舉地填補思維的空白。

五條憐記得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那近乎瘋狂的尖叫直到現在仍讓她感到疼痛。

她承認,自己確實是被瀕臨崩潰的饑餓感折磨得幾乎快要失去理智,卻也無法否認那些話語只是謊言。她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說自己所念叨出的惡毒話語只是一時糊塗。

她清醒地說著詛咒,這就是事實沒錯。

五條家的人不會在乎她,也不會愛著她,甚至不願看她。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事實。

而她卻對唯一註視著她的五條悟說出了這些話。

她想此刻彌漫在胸腔之中的痛楚就是名為悔恨的情緒在作祟。

她應當對予以她痛苦的那個人尖叫,而不是對著五條悟。明明在那個家裏,只有他才會……

“對不起,阿悟。對不起。”

她的手顫抖著,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不敢松開。

“我……真的……我會回家的,所以……”

五條悟停住步伐。

路旁紅綠色的霓虹燈流連在透明傘面上。他只註視著這閃爍的光,並未看她。五條憐也無法向他投去目光,罪惡感已讓她折彎了脊背。

傘下短暫的沈默,在不知何時被他打破。他問五條憐,為什麽離開家。

“我撿到了家主大人的戒指。”

“……哈?”

這大概算得上是不可思議的理由,對於五條憐而言卻並不值得意外。但她還是從衣袖裏掏了掏,費了番力氣,好不容易才拿出一枚戒指,金色光滑的邊緣恍惚間依舊能夠映出那個男人當時的表情。

如同踩死了她的小老鼠時同樣厭惡嫌棄的表情,仿佛她便是那皮開肉綻的骯臟生命。

“我想把戒指還給他。”她喃喃著,“他請我不要打擾他。他說的是請。”

而後便露出了厭惡的表情,這就是在他眼中的自己。

在那一刻,她意識到了,或許自己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裏是五條家——是家主大人的家,是五條悟的家,但從不是她的家。

短暫的一個瞬間而已,她做出了逃離的決定。

“既然這樣,你不必回來了。”

她聽到了五條悟這麽對她說。

他的話語經由傘面的反彈,在短暫的四分之一秒內再次回到了她的耳中,就好像他將這話說了兩次。五條憐下意識擡起眼眸,看著五條悟。

所有的罪惡感在這一刻消失無蹤,她想要從他的眼中看到他的答案,僅此而已。

離開五條家,是她自願做出的選擇,可聽到五條悟命令般的拒絕,為什麽她會覺得……

“……你想驅逐我嗎?”

“不。”

並非驅逐,也不是想要斬斷羈絆或是情感。

五條悟註視著霓虹燈,卻無法看著她。但在傘骨鋼色的邊緣,倒映出的是她錯愕的神情,他不得不看著她。

他知道的,他也見到了,在發生在那個家的一切——發生在她命運中的一切。

窺見著、知曉著,他卻從未在意,直到她幾近瘋狂地將所有盡數吐露。

就好像註視一枚蘋果。他知曉它的味道,也足以想象出那獨特的酸甜滋味。

但在真正咬破果肉之前,不會真正知道其中的酸甜。

她咬開了他早已窺見的一切,她指責著所有卻不責怪自己。

她憎恨的是六眼,而非五條悟。

在她的眼中,自己與六眼是割裂的存在嗎?分明在所有人看來,他就是繼承了六眼的神之子沒錯。

如果當真是割裂的,那麽她所看到的他,究竟會是怎般模樣?五條悟有些好奇,卻不太情願去思考這回事。

枉自揣測沒有意義。

從最初他就已明白,他和五條憐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擁有相似的血脈。

“你想做什麽,就肆意去做吧。不用擔心任何事,有我在。”

五條悟說著,從她的手中拿走了那枚戒指,不稀得多看一眼,直接丟入車流之中。

沒有金屬落地時清脆的“叮”一聲,也沒有他人投來氣惱的咒罵。戒指消失在了黑夜裏,大概已鑲在了某個車胎裏,與頭頂的積雨雲一起飄蕩到遠處。

雨停了。遙遠地聽到了輕快的歌聲。背著紅布袋的聖誕老人一蹦一跳,從街的盡頭走來,不知是哪家商店送上的節日表演。

“等當上家主後,我帶你回到那個家——你知道的,六眼必然會成為家主。到了那時候,五條家的所有人都將註視你,所有人都必須在乎你。”

五條悟收起傘,塞到五條憐的手中。

“我會讓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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