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獄：食罪而肥（第二天正午）
關燈
小
中
大
第十六章地獄：食罪而肥（第二天正午）
巨大的鐵鍋中，咕嘟咕嘟地熬煮著連血帶毛的三十年濃郁老湯底。
一只用沈重的鐵索固定在刑臺上，被石杵從顱頂到腳踝捶打得骨殖破碎分裂、皮肉Q彈筋道的倀鬼，剛剛受完了自己今天的小醢刑。
拖著瘦得只剩下骨頭上面掛著的一層破破爛爛的皮的身體，它張大已經沒有舌頭的口腔，伸著殘破的手指，從刑臺上慢慢地爬下來。在身邊的鬼差的監視下，它帶著上進的自驅力、主動向這個鐵鍋裏面爬。
今天是冬至，有親人在世的倀鬼們，基本上都能得到香火供奉。盡管它們生前的記憶和感情大多已經消散、即使未消散的也已經被結岳老爺剝奪，但它們仍然不得不偽裝得好像還擁有這樣的記憶和感情，以此博得身處陽間的親人的香火供奉，好貢獻給老爺，來換取這一天的減刑。
老爺需要這個，就好這一口，食罪而肥、食血肉而肥、食信仰而肥。
否則的話，上面的這位就是它們的榜樣。
即使是冬至之外的時候，它們也時常在年節乃至其他時候，用自己微薄的能力糾纏住在世的親人，好換取香火供奉來減少刑罰。
為了少受刑罰，它們甚至可以幫老爺，給至親骨肉都打上地獄專屬的肉質檢疫標記，把他們像牲畜一樣拖入這個可怖的深淵。
沒辦法，太疼了啊。
再說了，它們都已經沒有記憶和感情了。
可它們在世的家人還有。
軟肋就是那種，因為不忍心，所以忍饑受窮也不會離開；因為太在乎，所以可以把撕咬以為是親吻去忍受。
村民們每一年冬至都會走過這裏，為了看一看、聽一聽，和藹可親的長輩諄諄善誘，改行遷善。
至於上面的這位，它沒有後代、或者後代已經離開村裏了。無論如何，它已經失去了香火供奉。
多一炷香火，就能多存在一段時間；多存在一段時間，就多存在一段時間的刑期。
倀鬼是地獄裏面的底層，它們是倀鬼裏面的底層。
正常情況下，沒有香火供奉或者其他特殊手段，像它這樣的倀鬼慢慢地就應該自然消亡了，只是現在還沒有。
也許快了，也許還要好久。
主要是有時也架不住老爺心善，看這個倀鬼快沒了，主動拿自己的能力給它續一段時間的命。
村長家的長輩差役們，正忙著拿著盤子去各式各樣的刑臺的縫隙裏，搜刮倀鬼們受刑時落下的殘渣，以此來換取減刑。
你說倀鬼們能不能有樣學樣也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減刑呢？
你說呢。
“我說這地方太黑、太可怕了。”詹青禮摸著失去知覺的手臂嘆息。
“我覺得跟門票賣七八十的溶洞景區也差不多，就是沒通燈光。”
“哦，我忘了你看不見。”
“……其實我跟著我姐見過很多。”
的確有輔助手段可以讓他看見，只是他不想再看見了。
“像那種長刀、鎖鏈、古早水火棍，鐵築的刑臺，石雕的兇獸。”徐谙拿著強光手電一個一個點過去。
“你能看見？那不就說明這些東西是……”
“是人間的人造的，為了威懾和鎮壓地獄裏面的鬼怪，也能幫結岳老爺增長信仰的力量。”
“誰幹的？”真特麽缺德啊。
“我幹的。”詹青禮前面的奇叔拍著獅頭回過頭，洋洋得意地介紹，“瞧瞧我的手藝，這線條、這動作，每一處都是我精心的設計啊！”
“這種事越像、越精致，害人越厲害。”徐谙壓低聲音和詹青禮解釋。
“能不好嗎？我年輕時候正經學校裏學過的嘞。別說咱們村裏，就是把鎮裏都算上……”奇叔只顧著自賣自誇、倒沒察覺，然而說著說著，他興奮的聲音卻漸漸低落了下去，“後來下放來這兒了嘛，也沒辦法。兩三年以後，老婆也有啦，孩子也有啦。
等後來能回去了呢，老婆也沒了，孩子也沒了。我當時心一橫就沒走，走了簡單，可她們娘倆怎麽辦呢？孤兒寡母的在這裏，逢年過節連柱香火、連串紙錢都沒有，難免受欺負。
再後來我就跟村長說，我說我來幫忙做些雕像塑像，也是積德積福的善事。”
詹青禮和徐谙開始比較無語，中間居然有點感動，結尾又很無語。
“還是這裏好，天公地道的。”奇叔忍不住喟嘆，“外面？外面連路都是不平的、連雨都是不公的。”說著他別一別獅頭，“說到底，只有神仙是絕對公平的、正義的。”
奇叔目光垂落的方向，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兩人身上均是遍布鞭笞棍打的傷痕，女人還斷了一條腿——誰知道是吃飯多吃了一口、還是午睡晚起了一會兒。
然而比其他人確實是少受了許多皮肉苦。
詹青禮都不知道要怎麽接話。
他沒經歷過奇叔經歷的事，也不敢盲目自大地勸奇叔寬容和相信。
只是人間都沒有的正義，能指望陰間就有嗎？陽間的人為什麽不給你正義、為什麽可以不給你正義，陰間的牛鬼蛇神也一樣，為什麽不給你正義、為什麽可以不給你正義。都是同一撥人、同一路數的心思，這些道理又怎麽會不相通呢？
“思考，是神明的權利。我們這樣的凡人，哪裏配思考、哪裏敢思考呢？”
老祖宗幾百萬年的進化主要長的這個腦子，沒有哪個人可以代表其他人單方面宣布報廢——實在有這個需要的，單方面報廢自己的就行。
人要是放棄了思考的能力、放棄了掙紮的力量、放棄了愛和關懷的情感，把它們當作獻祭的貢品，期待神明代替自己去思考、代替自己去掙紮、代替自己去愛和關懷。
如果對方願意當人，代價不過是抽成，抽成比例差不多和當人的程度成反比；如果對方不願意當人，那麽，已經放棄了一切的人，又還能有什麽討價還價的資格呢？
向下的自由從來都不是自由。這個道理其實在很多場合都適用，包括這裏。
那啥稍等，村長的爺爺就不要惦記著他這條胳膊了，他還沒死呢，再說他這也不是老火腿肘子。
人間的法典不完善，是，詹青禮也承認。有沒顧到的、也有相矛盾的、還有許多其他問題。但無論如何，這好歹是無數條程序一層層約束，無數個人一層層披報、爭論、改進來的。
無數雙眼睛看著的地方，尚且做不到百分百的公正；更何況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呢？！
話說這種鬼地方都有人信，信個秦始皇好像其實也不是能理解了。
“沒有制約的權力必然走向腐敗。”奇叔總結。
詹青禮想，得虧他知道奇叔想罵的是自己，不然還以為奇叔在罵的是自己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巨大的鐵鍋中，咕嘟咕嘟地熬煮著連血帶毛的三十年濃郁老湯底。
一只用沈重的鐵索固定在刑臺上，被石杵從顱頂到腳踝捶打得骨殖破碎分裂、皮肉Q彈筋道的倀鬼，剛剛受完了自己今天的小醢刑。
拖著瘦得只剩下骨頭上面掛著的一層破破爛爛的皮的身體，它張大已經沒有舌頭的口腔，伸著殘破的手指，從刑臺上慢慢地爬下來。在身邊的鬼差的監視下，它帶著上進的自驅力、主動向這個鐵鍋裏面爬。
今天是冬至，有親人在世的倀鬼們，基本上都能得到香火供奉。盡管它們生前的記憶和感情大多已經消散、即使未消散的也已經被結岳老爺剝奪，但它們仍然不得不偽裝得好像還擁有這樣的記憶和感情，以此博得身處陽間的親人的香火供奉，好貢獻給老爺，來換取這一天的減刑。
老爺需要這個，就好這一口，食罪而肥、食血肉而肥、食信仰而肥。
否則的話，上面的這位就是它們的榜樣。
即使是冬至之外的時候，它們也時常在年節乃至其他時候，用自己微薄的能力糾纏住在世的親人，好換取香火供奉來減少刑罰。
為了少受刑罰，它們甚至可以幫老爺，給至親骨肉都打上地獄專屬的肉質檢疫標記，把他們像牲畜一樣拖入這個可怖的深淵。
沒辦法，太疼了啊。
再說了，它們都已經沒有記憶和感情了。
可它們在世的家人還有。
軟肋就是那種，因為不忍心，所以忍饑受窮也不會離開；因為太在乎，所以可以把撕咬以為是親吻去忍受。
村民們每一年冬至都會走過這裏，為了看一看、聽一聽，和藹可親的長輩諄諄善誘，改行遷善。
至於上面的這位，它沒有後代、或者後代已經離開村裏了。無論如何，它已經失去了香火供奉。
多一炷香火，就能多存在一段時間；多存在一段時間，就多存在一段時間的刑期。
倀鬼是地獄裏面的底層，它們是倀鬼裏面的底層。
正常情況下，沒有香火供奉或者其他特殊手段，像它這樣的倀鬼慢慢地就應該自然消亡了，只是現在還沒有。
也許快了，也許還要好久。
主要是有時也架不住老爺心善，看這個倀鬼快沒了，主動拿自己的能力給它續一段時間的命。
村長家的長輩差役們，正忙著拿著盤子去各式各樣的刑臺的縫隙裏，搜刮倀鬼們受刑時落下的殘渣，以此來換取減刑。
你說倀鬼們能不能有樣學樣也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減刑呢？
你說呢。
“我說這地方太黑、太可怕了。”詹青禮摸著失去知覺的手臂嘆息。
“我覺得跟門票賣七八十的溶洞景區也差不多，就是沒通燈光。”
“哦，我忘了你看不見。”
“……其實我跟著我姐見過很多。”
的確有輔助手段可以讓他看見，只是他不想再看見了。
“像那種長刀、鎖鏈、古早水火棍，鐵築的刑臺，石雕的兇獸。”徐谙拿著強光手電一個一個點過去。
“你能看見？那不就說明這些東西是……”
“是人間的人造的，為了威懾和鎮壓地獄裏面的鬼怪，也能幫結岳老爺增長信仰的力量。”
“誰幹的？”真特麽缺德啊。
“我幹的。”詹青禮前面的奇叔拍著獅頭回過頭，洋洋得意地介紹，“瞧瞧我的手藝，這線條、這動作，每一處都是我精心的設計啊！”
“這種事越像、越精致，害人越厲害。”徐谙壓低聲音和詹青禮解釋。
“能不好嗎？我年輕時候正經學校裏學過的嘞。別說咱們村裏，就是把鎮裏都算上……”奇叔只顧著自賣自誇、倒沒察覺，然而說著說著，他興奮的聲音卻漸漸低落了下去，“後來下放來這兒了嘛，也沒辦法。兩三年以後，老婆也有啦，孩子也有啦。
等後來能回去了呢，老婆也沒了，孩子也沒了。我當時心一橫就沒走，走了簡單，可她們娘倆怎麽辦呢？孤兒寡母的在這裏，逢年過節連柱香火、連串紙錢都沒有，難免受欺負。
再後來我就跟村長說，我說我來幫忙做些雕像塑像，也是積德積福的善事。”
詹青禮和徐谙開始比較無語，中間居然有點感動，結尾又很無語。
“還是這裏好，天公地道的。”奇叔忍不住喟嘆，“外面？外面連路都是不平的、連雨都是不公的。”說著他別一別獅頭，“說到底，只有神仙是絕對公平的、正義的。”
奇叔目光垂落的方向，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兩人身上均是遍布鞭笞棍打的傷痕，女人還斷了一條腿——誰知道是吃飯多吃了一口、還是午睡晚起了一會兒。
然而比其他人確實是少受了許多皮肉苦。
詹青禮都不知道要怎麽接話。
他沒經歷過奇叔經歷的事，也不敢盲目自大地勸奇叔寬容和相信。
只是人間都沒有的正義，能指望陰間就有嗎？陽間的人為什麽不給你正義、為什麽可以不給你正義，陰間的牛鬼蛇神也一樣，為什麽不給你正義、為什麽可以不給你正義。都是同一撥人、同一路數的心思，這些道理又怎麽會不相通呢？
“思考，是神明的權利。我們這樣的凡人，哪裏配思考、哪裏敢思考呢？”
老祖宗幾百萬年的進化主要長的這個腦子，沒有哪個人可以代表其他人單方面宣布報廢——實在有這個需要的，單方面報廢自己的就行。
人要是放棄了思考的能力、放棄了掙紮的力量、放棄了愛和關懷的情感，把它們當作獻祭的貢品，期待神明代替自己去思考、代替自己去掙紮、代替自己去愛和關懷。
如果對方願意當人，代價不過是抽成，抽成比例差不多和當人的程度成反比；如果對方不願意當人，那麽，已經放棄了一切的人，又還能有什麽討價還價的資格呢？
向下的自由從來都不是自由。這個道理其實在很多場合都適用，包括這裏。
那啥稍等，村長的爺爺就不要惦記著他這條胳膊了，他還沒死呢，再說他這也不是老火腿肘子。
人間的法典不完善，是，詹青禮也承認。有沒顧到的、也有相矛盾的、還有許多其他問題。但無論如何，這好歹是無數條程序一層層約束，無數個人一層層披報、爭論、改進來的。
無數雙眼睛看著的地方，尚且做不到百分百的公正；更何況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呢？！
話說這種鬼地方都有人信，信個秦始皇好像其實也不是能理解了。
“沒有制約的權力必然走向腐敗。”奇叔總結。
詹青禮想，得虧他知道奇叔想罵的是自己，不然還以為奇叔在罵的是自己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