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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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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十一月中旬。

深秋時節, 江市綠植依舊郁郁蔥蔥,不見頹色。

黎漴點著煙,自高樓大廈凝視下方, 他神情落拓寂寞。

楚朱秀發消息,要他今晚回家吃飯。

他粗略地看完訊息, 沒回, 等到楚朱秀再發消息時, 垂眸發了語音:“今晚我和朋友約了飯局。”

說是和朋友聚餐,實則壓根沒有這個計劃。

黎漴只是不願意回家, 沾那堆烏煙瘴氣。

公司早到下班的點兒, 黎振偉這幾天跑外地出差。老總回國後,原本移交給黎漴的事務回到父親手上——只有一些他原本在跟,沒法迅速轉權的項目, 由黎漴繼續負責。

黎漴的生活不鹹不淡地過著。

他點開朋友圈, 發現黎潼發了定位在淮市的周末plog。

首圖點開是她摟著貓咪笑的自拍照。

潼潼短發齊肩, 眼眸烏黑,嘴角上揚的弧度深深。

她笑得好看極了。

接下來幾張,分別是淮市某處著名景點照,以及,周邊美食餐館上菜圖。

許多生活充實、幸福美滿的年輕女孩們,會有這樣的習慣, 在朋友圈裏記錄瑣碎日常, 將每一刻美好鐫刻,以便將來回憶。

黎漴看得怔怔。

他失神地滑動圖片, 酸楚乍然, 盈在喉間。

他想,潼潼現在擁有的幸福快樂, 全然沒有黎家人的存在。

黎漴緊促地閉了眼,煙灰久久沒有抖動。長長一截,熱燙著滾落在地。

·

刑事警察學院所在的城市——斕市,早已下過一場大雪,校園裏的樹木葉面發黃,枝椏光禿禿,只有幾棵常青綠化種還保留著翠色。

警校上課時,學生們統一著裝,穿著冬季常服或棉服。放眼看去,全是穿著黑色棉服揣著兜,冷得瑟縮脖子的年輕孩子。

雪花融化,氣溫驟降。

距離寒假有一個月多,位於北方的斕市,寒假共計50天,比起全國其他城市長了近20天。

楚清許電話聯系黎潼時,詢問她今年寒假的計劃:“回江市過年嗎?”

黎潼:“有打算,但可能會先在淮市住一段時間。”

姨媽知道她將貓咪委托給淮市信任的朋友,她表示理解。

對話尾聲,楚清許想到什麽,沈吟片刻,道:“你媽媽這幾天聯系我。”

黎潼楞住,她皺起眉,聽楚清許納悶道:“不知道她什麽想法,拐彎抹角著問我平時是怎麽和你相處的。”

“還問我是不是特意軟了性子和你說話——”

“我告訴她,我平時就按自己的性格和你相處,哪有什麽特意。”

黎潼聽出楚清許語氣裏的郁悶。

她壓抑笑意,溫吞道:“姨媽,您應該直接‘懟’回去的。”

楚清許唉聲嘆氣:“我倒也想,她打電話時,剛好我在學校裏和同事備課,總不好在辦公室裏兇人。”

黎潼忍俊不禁。

“下次您不要接她電話了嘛,”她哄著長輩,走在校園厚厚積雪上,鞋底橡膠與雪發出簌簌摩擦聲,間或,有著拉練的隊列呼和遙遙傳來,“一會我去和她聯系下,讓她不要再無端打擾人。”

楚清許倒不覺得這是非常困擾自己的事。

她在電話裏提及,不過是給黎潼一個心理準備,省的之後楚朱秀再做點什麽,她反應不及。

“不用去聯系,我也和她說了,有事說事,別老搞些亂七八槽的。”

“你呢,就安心讀書上課。”

“這些算是大人的事,和你小孩子沒關系。”

楚清許嘴裏,已經滿二十歲的黎潼儼然還是“小孩子”。

這種被寵愛、關懷的滋味太過美好,叫她眼中盈了笑意,心中酥軟。

“好,我知道啦。”

掛了電話,黎潼思忖幾秒,打開楚朱秀的微信頭像,點進朋友圈。

去年她屏蔽了黎家人,只留了黎漴時不時被拉黑、時不時被放出。

楚朱秀倒是沒有屏蔽她。

公開動態裏,她這一個月都沒出去玩樂,只有轉發的幾條黎家公司新項目的招商廣告。

黎潼想到上輩子,楚朱秀的朋友圈裏總是闔家團圓的畫面。

丈夫的公司項目完美收官,兒子參與其中提供的助力,女兒在舞蹈上的出色成績……

總之,她經營的文字內容溫馨甜美,滿滿都是豪門有錢夫人理想中的生活。

顯而易見,沒有黎潼。

上輩子的黎潼沒有出現在楚朱秀朋友圈裏的資格。

……

黎潼懶洋洋地滑動楚朱秀的過往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權限是[朋友全部可見],某種意義上,是這位富家太太對自我生活的自信。

近一年內,她發朋友圈的頻率少了許多。

最開始一個月能發七到八條,到零零散散的兩三條,最後,可憐兮兮地,即便有,也只與公司有關。

黎潼從中窺見楚朱秀維持的“富家太太”生活的疲憊。

她內心平靜,看完即止。

甚至不打算再聯系楚朱秀,喝止她打擾楚清許的行為——姨媽說,大人的事大人解決,她不需要太操心。

黎潼熄滅手機屏幕,踏著雪聲,往寢室走去。

=

警校生可選擇“實習”參與警務工作,一般在假期自主選擇實習地點或是大三大四時統一由校方安排實習基地。

放假前,區隊長(同“班長”)在一隊群裏詢問大家是否需要實習介紹信和鑒定表,她可以統一聯系中隊長申請。

黎潼同寢的舍友們基本都打算參與,她們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平日裏忙得很,極其樂於接納警校生前來實習幫忙。

正巧,大一寒假時有寒假社會實踐需要學生自行參與,來年開學時提交報告。

黎潼想了下,聯系孫旺祖:“孫叔,您那派出所寒假收警校生實習嗎?”

“學校有社會實踐,我想著去所裏幫忙一段時間,到時候麻煩您給我的實踐報告蓋個章。”

孫旺祖一口答應下來:“咱們所裏正缺人呢,你來,我能帶你熟悉下基層警務。”

這邊答應下來,黎潼便放心,向區隊長要了相關實習信、鑒定表。

北方的冬天漫長且寒冷。大學都是早早放假離校,錯開冰結地面,安全性低的時期。

黎潼打算在淮市呆一周。

1月15日放假,她在淮市定了酒店套房,奔波於段暄山家和酒店。

這次,段暄山恰好沒出差。

1月16日,兩人見了一面。

放假後警校生不能再穿警服回家,避免在公開場合被民眾誤以為是正式警察。

所有警校生離校後都自覺地換上自己的常服。

黎潼穿著一身深色羽絨服,圍巾是淺藍格紋,將她的臉襯得小而精致。

淮市的風雪與去年江市那場截然不同。

她的臉頰被冷氣浸沒,眼睫末端綴著幾顆未化的雪粒子,擡眸盯人,有種冷淡漠然的壓迫感。

段暄山緩慢地眨了下眼皮。

他為年輕女孩周身縈繞的氣質微怔,旋後,舒展眉眼。

“早上好,黎潼。”

微信備註昵稱仍是“貓貓媽”,私下見面的場合,再提起,恐怕會讓彼此都覺得尷尬。

段暄山說完,伸出手。

黎潼同樣伸出,與他輕輕一握。

青年的手指溫熱,養尊處優的細膩感,握手時並不主動施加力氣,全順著女士心意。

僅觸碰彼此指尖,短暫一秒,他率先松開。

轉而,陪她走進貓房,聊著近期貓咪動態。

“小貍這幾天體重飆升,我控制它的飲食,罐頭少餵……”

“你買的逗貓棒被奶牛貓啃斷了兩根。”

“……”

黎潼進貓房後,註意力不再落在段暄山身上,五只貓都纏著鬧著,翻出肚皮要她伸手撫摸。

她蹲下,逐一摸過貓們。

段暄山養了好幾個月的圓腦袋貍花貓,認出黎潼這個救助人後,不再像從前那樣纏在他腳邊要食,只顧咪嗚叫著向女孩賣乖撒嬌。

家中狗狗昨晚被帶到親屬家參與狗狗聯誼派對。

此刻的段暄山,驀地孤零零,“孤家寡人”般無助地立在原地。

黎潼無意間擡起眼皮,瞥見他的神情。

北方已有供暖,室內溫度高。

段暄山在家裏只穿一件毛衣,淺灰長褲。招待客人前準備了茶水,青年袖口輕挽,露出青筋微凸的手腕,瞧著端正漂亮。

他有點局促,冷白面皮浸著極淡的緋紅。

尤其是在小貍梗著脖,四仰八叉,享受著她的撫摸肚皮動作時,他目光流連,偏偏,身邊沒有一只貓咪願意停留。

“……”

黎潼突生憐憫,她分明看到段暄山掩飾性地偏頭摸了下鼻子,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要去貓房外的封閉式陽臺鏟貓砂。

任勞任怨地幹完臟活。

他再回來時,五只貓都被摸得酥軟,慵懶地咪嗚叫。

黎潼問他:“你要摸貓嗎?”

段暄山難得露出幾分尷尬,他清嗓道:“其實,我在家裏很少能碰到它們。”

“只有小貍願意和我親近。”

從小養到大的貓總是不一樣。然而,今天貍花貓不給段暄山面子。它見到黎潼,魂都沒了,壓著夾子音甜甜地叫,楞是一眼都不瞧他。

青年說時,平心靜氣,不曾生氣惱怒。

他情緒穩定,說完,沖她笑了下。

“它記得你,知道你是救它的人。”

段暄山的聲線低沈冷寂,猶如山中清泉覆著薄冰,春來暖風浮動,薄冰叮咚碎裂的輕響。

極其悅耳動聽。

黎潼心中一動,她看著他,莫名與他對視上。

段暄山烏睫微顫,他喉結滾動,像握手時那樣,率先挪開眼神,不敢再瞧。

黎潼倏忽笑了。

她將懷裏擁擠的兩只肥美貓咪摟成一團,招呼他坐下。

然後,將那兩只迷迷糊糊、一臉懵的貓塞進段暄山的懷裏。

由她送到他懷中,貓咪毫無反抗之意。

段暄山受寵若驚,低頭看著懷裏的三花、橘貓。

他用手指摩挲著貓咪下巴,罕見地聽到它們發出甜美的呼嚕聲。

黎潼凝神看著,她眼中笑意更深。

……

淮市暫留一周。

回江市時,段暄山送她去機場。

候機大廳,他猶豫片刻,略有緊張地開口:“我會把貓貓照顧好。”

黎潼歪著臉看他。

直到將段暄山盯得臉露窘色,她微微頷首,輕描淡寫道:“好。”

“有事微信聯系。”

目送著年輕女孩離開,走進候機廳,段暄山反應遲鈍,仿佛開機緩慢的陳舊電子產品。

他慢吞吞地回憶、咀嚼著黎潼的話。

清冷漂亮的青年,於熙來人往的機場發呆,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

1月29日。

孫旺祖安排黎潼進他所在派出所實習兩周。

第一天,他帶著她出了趟外勤,出警地點恰好就是黎潼過去十幾年居住的破舊小區。

車上,孫旺祖問同行協警:“執法儀都開著吧?”

“阿妹,你一會跟在我後面哈,遇到熟人不要管,要是他們說點啥,你懂的。”

黎潼點頭答好。

基層民警出勤時,遇上熟人後往往會將警情變得覆雜起來。

這年頭都是人情社會,不少人見著民警是熟人,恨不得扯著對方警服,要對方向著自己處理辦事。

警察最怕遇到這種情況。

到達地點,她跟著孫旺祖、幾位協警下車。

報警當事人的是黎潼的隔壁鄰居。

到達現場,鄰居扯著嗓子喊:“房子還沒拆呢,就找我要拆遷款,還說什麽這房子當年你們也有份,我呸!這房子是當初我和我老公分的單位房,和你有什麽關系?!”

“這套房子我全家十幾年沒住,我小叔子忽然上門強住進去,硬說什麽將來分錢也要給他一份——這房產證寫的我和我老公的名字,我死了這拆遷款也是給我兒子!”

“有你張煒什麽事!”

孫旺祖迅速開始了解情況。

黎潼站在一個協警身旁,她剪了短發,戴了卷檐帽,眉眼壓低,倒是沒讓小區裏的人第一時間認出她來。

鬧起來的幾人裏,情緒最激動的被協警各自找了,去角落談話。

孫旺祖扭頭一瞥,看到黎潼,他嘴裏喃著:“拆遷還沒文件下來,你們這吵鬧著做什麽呢?”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

女鄰居的兒子亦是無奈,他擦著額頭汗水,客客氣氣和孫旺祖談:“警察叔叔,我叔發癲,說是這房子有他一份,說我爺奶去世時遺產分配不均……然後這就鬧起來了。”

他解釋這樁鬧劇的根源。

這種出警,能做的就是調解,勸不滿的當事人去起訴遺產分配不均的問題。

至於拆遷款,就像孫旺祖說的那樣,還沒下來文件,有什麽好值得搶鬧的?

女鄰居被小叔子氣得臉色發白,她撫著胸口好半天,黎潼去隔壁便利店給她倒了杯溫水。

她抖著手喝了,擡起臉,忽的呆住。

中年女人猶豫不決地喚道:“是林家阿妹嗎?”

一時間,看熱鬧的小區居民們都安靜下來。

便利店老板追出來時,嘴裏還說著“感覺剛才的警察眼熟”,走了幾步,聽到中年女人這句話,拍著大腿道:“我說呢!不就是林家阿妹嘛!”

孫旺祖擰著眉頭,還沒做聲。

黎潼含著笑意,泰然自若地沖小區熟人們頷首。

霎時,沒人敢說話。

中年女人熱絡開口:“林家阿妹啊,我是你家隔壁的文老師,還記得嗎?之前在民工小學當英語老師的。”

她的兒子詫異萬分,仔細打量她好久,也像他媽那樣,上前搭話:“我是你隔壁的——”

“小胖嘛。”

黎潼莞爾,她擡起漆黑眼珠,盯著這個臉上留有青春痘紅瘡印跡的同齡人。

她沒搭理他一瞬間昂揚起來的情緒,打斷他那句志驕意滿的“你還記得我啊”。

“小時候你看著胖,現在看著也不差。”

“你該不會還像以前那樣胡吃亂塞吧?”

小胖——現在成了“大胖”的醜陋鄰居,原本腆著的一張臉立時變得通紅,好似肥膩惡心的爛豬肉。

他張口結舌。

話音剛落,黎潼不好意思地對孫旺祖歉聲道:“師父,我看見熟人有點激動。”

“咱們這種搭訕應該不影響吧?”

孫旺祖暗暗給她一個眼神,嚴肅正色道:“你們小孩子要聊天,下班了再聊哈。”

“黎潼,過來寫下調解書——”

他擋在黎潼面前,壓住小區裏其他人投來或畏懼或驚異的目光。

出警結束,警車離開小區。

微信拆遷群裏鬧騰起來,話題全是“林家阿妹”。

【居然當上警察了!】

【聽說是考上警校生,畢業就能當公務員……】

【雞群裏飛出只鳳凰啊這是】

【牛得嘞】

【她家隔壁老師的兒子都只考了個大專,這林家阿妹怎麽這麽厲害噢……】

下班後,孫旺祖約了黎潼吃夜宵。

他在燒烤攤子上,給從小看到大的女娃子倒了杯椰汁:“今天瞧你嗆那個張馳,以前有過節嗎?”

黎潼喝了口甜滋滋的椰汁,記憶回到十歲那年的夏天。

她沖他笑了起來。

“是呀,他以前搶過我的吃的。”

孫旺祖哼道:“那嗆得好!”

他朝老板要了兩條秋刀魚,挑了大的那條給她。

“沒事,以後缺啥吃的和孫叔說,咱們所裏食堂最近也上了新菜色,好吃得嘞——”

冬日風搖榕葉,枝椏摩擦輕響。

燒烤攤上烤得吱哇冒油的五花肉一紮一紮地送到顧客盤中。

黎潼彎眼應好。

她沒說的是,當初隔壁小胖搶的是她攢了大半個夏天,賣廢品掙來的“菠蘿冰棍”。

她因此痛苦過許久,總要在盛夏時節買上廉價的它。

嘗起來滿是糖精味,二十塊錢能買滿大半個冷凍櫃的冰棍,吃到舌苔發黃,仍要咀嚼。

‘人終會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好在,這句話還有下一句:‘也終會因一時一景解開一生困惑’(註)

黎潼喝光最後一口椰汁,孫旺祖又給她倒了一杯。

他低頭倒飲料,驟然聽到女娃娃低聲說話,悄悄的,狡黠的,充滿孩子氣的:

“孫叔,今天我看到他,感覺他真的好胖好肥。”

“真的好醜啊!”

孫旺祖忍俊不禁:“是哇!”

他倒滿椰汁,遞給她,看她眉飛色舞地喝著甜飲料,開心地眼睛都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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