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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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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留宿

說到這裏,他轉臉看向東方既白,放緩聲音,“小白,你說過,你爹娘是突然棄你而去的,那你可曾記得,在他們走之前的幾日發生了什麽?”

東方既白看著井沿上被風吹得刺啦作響的紙張,手指不覺輕壓上去,仿佛那上面還殘留某人的溫度,雖然這溫度從來都不屬於她。

“小白。”阿申在旁側輕喚一聲,她回頭,看到那雙眼睛時,忽然想起他指斥自己的話來,於是收回思緒,蹙眉回想相隔了十幾年的往事。

“他們......帶我去了街市,”她邊憶邊說,表情痛苦又糾結,“那天,我破天荒地吃到了糖墩兒和奶皮,還看了皮影戲,這些都是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回到家,爹娘便開始收拾行裝,他們看起來很著急,我問他們要做什麽,他們卻一字不答,整理好行李後便離開了,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很怕,直覺告訴我,他們不要我了,於是便也跑出家門,就這麽一路出了城,到了碧山......”

“他們帶你去了街市,”阿申若有所思地看著屋檐下的燕巢,又望向東方既白,“小白,你不覺得奇怪嗎?”

東方既白垂下眼瞼,看井沿上被夜風吹得嘩啦啦作響的黃紙,“後來我長大了,偶爾會想,他們是不是也因棄了我而心存愧疚,所以要補償......”

說到最後,她自己都覺得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的想補償,還會狠心將她丟棄嗎?若當年,她沒有七拐八繞撞進碧山,遇到阿申,恐怕世上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

想著,便不覺垂頭自哂,擡眼,卻見況尹朝自個望過來,眼眶蓄淚,看見被她發現,慌忙轉身用袖子擦拭。

這傻子,東方既白在心裏嘆了一聲,心頭卻浮起一股熱流,剛想說些什麽,又見阿申拿起那官紙,對著上面紛亂的墨跡瞇眼細瞧。

“皮......影......”

過了半晌,他用手指點了點上面兩團淡灰色的墨印,輕道,“你們看,這兩個字,像不像‘皮影’。”

東方既白還沒說話,況尹已經先湊過去,辨別半晌後,在自己手心寫了幾筆,後對著阿申重重點頭,“看筆畫走勢,像的。”

阿申凝著紙張,片刻後又看向東方既白,“你方才說,那天他們帶你去看了皮影?”

“是,”她心神不寧地回憶,“應該是,我有印象,臺上緊鑼密鼓,影人槍來劍往的,”她皺眉,“可我不記得演得是什麽戲文了,一點都想不起來......”

說到這兒,她聲音一滯,想起阿申講的那個故事,訝然道,“太祖年輕時,不是演過皮影戲嗎?”

她腦中亂糟糟的,各路想法匯在一處,卻不能將它們一一捋明白,只能求救般地望著阿申,“是......怎麽回事啊,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他們定是發現了一個秘密,所以才倉皇逃走,”阿申凝著院墻那邊的流雲,它們或散或聚,欺須改變如蒼狗。

“這件事,也定於那皮影有關......”

說罷看了一眼東方既白,在心中壓下一句話:你爹娘帶你去看皮影,並非因為心存愧疚,而是要用你做掩護,後來丟下你逃走,更是完全沒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心頭一悸:小白,你可真是個倒黴蛋啊。

“阿申,”東方既白輕輕搖他的袖擺,“你是說我爹娘不是因為厭棄我才走的,而是要逃命?那我......”

“只是猜測,”阿申見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生怕她想到更深一層,忙將她的思緒引到另一件事上,“小白,名冊上共有三人,除你爹娘外,應該還有一人也潛伏在章臺城中,你仔細想想,可曾見過那第三人?”

“沒有,”東方既白搖頭,覆又看著他,“其實,我連爹娘的臉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又怎麽會記得別的。”

“也對,”阿申搓弄手中的官紙,聽那沙沙聲起,輕道,“他們行事縝密,平日,或許只靠書信聯系,只是不知這第三人,如今又去了哪裏,是否還活在世間。”

“那我......爹娘呢?難道......”東方既白突然不知該以何種情緒來面對這件事?她本以為他們拋棄了她,可現在知道二人失蹤,定然是兇多吉少,她卻忽然又對他們恨不起來了,甚至,還產生了一種本不應該出現的悲哀,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

阿申不答,稍頃,把官紙塞進她手中,“留著它吧,畢竟,”他眼中常縈的鋒利褪去了不少,聲色輕緩,“畢竟,這是他們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東方既白覺得手心仿佛被那張脆薄的紙燙了一下,下意識便要松開,可手指卻忽然被阿申冰冷的五指攏住,他凝她,“小白,你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不要總想著逃。”

站在旁邊的況尹見東方既白臉色煞白,捏著官紙的手雖然被阿申握著,卻仍在顫抖,忍不住走上一步,“山君,此事不急於一時,不如先讓東方姑娘去我府中休憩一晚,明日再續議如何?”

阿申本已後悔對她太過嚴厲,聞言便松開手來,輕瞥一眼東方既白,“也好。”

說罷,轉身欲朝院外走去,可剛邁出步子,袖口卻一只手指勾住,他一滯,側過半張臉,去看那個被剛起的夜色淹沒了輪廓的身影。

“我要回碧山,”東方既白可憐巴巴地瞅著他,像只被棄的小狗,“阿申,我想回碧山。”

***

月出西山,將成片的樹影投在林間,給碧山抹上厚重的幾筆墨色。

東方既白看著面前那座破敗狹小的道觀,和掛在觀檐上的一彎孤月,忽然生出些許懼意來:她今晚很怕一個人待著,即便,這落腳之處,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她方才執意要回碧山,是因在她心裏,碧山是一處庇護之所,她在危急時來到了這兒,從此,便再沒離開過。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這些年她之所以能茍且偷安,並非因頭頂那一磚一瓦的庇護,而是因為,一個人。

他將她養大,教會了她自立謀生,不用仰人鼻息,傍人門戶。

如果沒有他,自己會如何呢,或是死了,或是......東方既白想起十六樓裏的那些姑娘,她們難道是心甘情願地倚門賣俏嗎?不過是無人可依罷了。

而她比她們多出的那一點幸運,全來自山頂的那個人。

風從山徑上直掃下來,帶來一絲沈香的氣息,東方既白在春末所剩的最後一絲料峭中摩挲著手臂,反覆思量後,終於下定決心,沿著山徑朝上走去。

然而快要走到山頂,她卻被夜風拖慢了腳步,心中遲疑越堆越多,沈甸甸壓在胸口,堵得她連呼吸都不順起來。終於,她停下步子,轉身朝山下逃,心中不斷叨念:你是傻了嗎小白,竟想偎到那個人身邊取暖,難道真把這老鬼當成救苦救難的菩薩了?

可剛旋身朝下溜出幾步,頭頂卻忽然傳來一聲,“呦,看這誰啊,大半夜地不睡覺,到咱們山頂來了。”

東方既白被嚇得渾身冒汗,擡頭心急火燎地沖樹頂那個影子“噓”了一聲,哪知目光掠過,卻發現張懋丞身旁還有個白影,側身倚在根柳條上,隱於林海,輕搖慢晃。

“山君......”東方既白口中蹦出二字,牙齒齟齬,大腦一片空白。

“小白,方才不是還說要好生歇著......”阿申的目光移過來,透過層疊的樹影,壓在她身上。

“我不想一個人待著,我今晚,想睡在這裏。”心頭的遲疑和畏怯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已被阿申那不含任何情緒的一瞥打得七零八落,東方既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吐出窩藏在心裏的話,語氣之堅定,甚至不給老鬼一點拒絕的餘地。

可是這句話,也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氣,說罷,她忽然縮下腦袋,手指捏握著道袍,再不敢擡起頭來。

“這小白,去了趟京都,人也愈發放得開了,竟然敢妄想留宿在山君這裏了,”張懋丞在樹頂笑,“想來是長了不少見識,改明得空了,說與我聽聽。”

他這番譏諷倒提醒了東方既白:是啊,他張懋丞怎麽就能厚著臉皮在山頂住了這麽久,現如今都化成人形了,還賴著不走,怎麽輪到她想在山頂睡一晚,就簡直是要了親命了。難道是因為男女有別?屁嘞,跟只老鬼講這些,不滑稽嗎?

如此想著,她平定心緒擡起頭來,沖阿申直望過去,一字一頓詢道,“山君能許我今晚睡在山頂嗎?”

“這裏全是瓦礫碎石,你又是肉身,怎麽睡啊?”阿申還未答,張懋丞已經先其一步駁了她。

“天為羅蓋地為毯,怕什麽。”東方既白紅著臉強行懟了一句。

“可是......”張懋丞還想反駁,身下卻忽然卷出一縷風,將他挾至柳林深處。

阿申看了眼那多嘴的老道,重新把目光收在東方既白身上,頓一下後,將羽扇朝他常睡的大石一斜,“怕涼,就把你的草席抱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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