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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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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換命

東方既白是來阿申這裏睡覺的,這一點,她已經向他闡述得再清楚明白不過。

可是當她仰躺在山石上,看彎在柳稍間的弦月時,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不是因為念著自己孤苦詭異的身世,而是因為,那斷斷續續傳來的痛苦又沙啞的呻吟。

聲音時有時無,像根羽毛,在她心尖上忽上忽下的起落,偶爾觸碰,便在她脊骨上敲起一束難耐的寒噤。

東方既白索性起了身,走到阿申倚靠的老柳樹旁站住,從上方看他片刻後,緩緩蹲身下來,將翻找出來的烏木沈香在博山爐中點燃。

“同命相連啊,老鬼,”她暗自輕喟,“不過你魂魄歸陰受的酷刑,比我的噩夢難熬多了。”

她邊說邊在阿申身旁坐下,乜眼看到他白衣之下,那些交錯縱橫的傷口隱隱泛起血光的時候,沒忍住伸出手去,輕輕捺住他藏在廣袖中的腕子,仿佛這麽做能幫他抵抗稍許鞭剪之痛。

“小白,厚著臉皮賴在這兒不走,原來是包藏著這般禍心呢,”張懋丞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盤坐在她方才躺著的草席上,托腮朝樹下望過來,小眼睛滴滴溜溜,“我總覺得這次遠行後,你對山君親近了不少,以前,你可斷不會趁他睡著摸他的手的。”

這叫摸嗎?東方既白無言,手指卻下意識地松開了,張懋丞於是冷笑,“心虛什麽,摸就摸了,反正山君現在靈識歸陰,什麽也不知道。”

東方既白知自己無論做什麽,他橫豎都有話說,於是幹脆抱臂靠到樹幹上,不再去理會那多嘴的老道。

如此過了一炷香功夫,張懋丞倒沒意思起來了,他自個在山中待了半月,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早已閑出屁來,這會子,千言萬語全堵在喉嚨中,極欲找人抒發。

“小白,”他繞到東方既白身側,看了阿申一眼後,悄聲道,“你猜我前幾天發現了什麽?”

東方既白闔上雙目,一語不發。

張懋丞輕嘁一聲,“這會子裝鎮定,一會兒別來求我,”說罷,瞅著黛色的天幕,裝模作樣自語道,“牌位上的名字為啥就被劃去了呢,怎麽會有人在他人的牌位上刻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呢?真是怪哉怪哉。”

“老道,你什麽意思?”如張懋丞所料,東方既白在聽到這句話後陡然睜開眼,“誰的牌位,換了誰的名字?”

“不是不搭理我嘛。”

“五根烏木沈香。”

***

跟著張懋丞爬上山頂那幾斷附著露氣的殘垣的時候,東方既白差點滑倒,好在及時用胳膊撐住下方的斷石,才沒摔得一身狼狽。

“你著什麽急,就要到了。”張懋丞的靈體飄得不緊不慢,手朝前一指,“喏,就是在前方的玉階下發現的。”

說罷,見身後無人應答,回頭道,“哎,小白,你蹲這兒看什麽呢?”

東方既白簇緊長眉,伸手在方才差點絆出她一個跟頭的石壁上使勁擦拭著,直到那下方殘存的刻字露出來,她才指著它們沖張懋丞道,“這寫的是......申公祠嗎?”

張懋丞頭也不回,鼻哼一聲,“自然是,這裏本就是山君他老人家的墓園,為後世之人所建,不是申公祠,難道還能是什麽張公廟,什麽東方小白廟......”

“可是......”東方既白垂頭沈吟,半晌才道,“我聽人家講,只有名望極高之人,死後才會有後人為之立祠,可按你以前的說法,山君他如今還在被鞭撻剪絞,生前應該殺人無數,是大奸大惡之人才對,又怎會有後人為他立了這申公祠?”

“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張懋丞抓著腦袋,眼睛有些發直,怔了片刻,忽然又“啊”了一聲,扭頭看向身後,“這麽說,那牌位上被劃掉的名字就有解了。”

說著便引著東方既白朝前快走了幾步,來到玉階前方才停下。

“就在這下面,”張懋丞朝一條狹窄的石縫中一指,“小白,你去把它拿出來吧。”

東方既白依言彎腰趴在石縫前,瞇眼朝那窄小的縫隙望過去,可這一望卻讓她陡然一驚,“啊”一聲,身子猛地朝後一挫,坐在地上,臉側向一旁。

“這就怕了,還以為你見過多少世面呢,不就是個墓穴嗎,還不是真的,只是個幻影。”張懋丞在身後嘲她。

東方既白當然知道縫隙中的墓穴是個幻影,因為真正的杏花臺早已被埋在深水下,可是,驟然看見那些閃爍著暗光的明器,還是未免讓她感到心驚,因為這些陶瓷木石制成的樓閣田地和俑人,和她在展尚的回憶中,於杏花臺外那匆匆一瞥所見之景一模一樣。

“靈位在這裏面?”她舔了舔嘴唇,心尖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氣,順著經脈蔓至四肢百骸。

“難道我還騙你不成?”張懋丞咂舌,“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不......我看。”東方既白迫自己轉頭,又一次去看那條縫隙,暗沈的一團混沌中,隱約可見明器折射出的星星點點的暗光,忽上忽下,忽近忽遠,就像是浮在一潭看不見底的深水中。

既然這是杏花臺,那麽,裏面那個牌位就是滕玉公主的吧。她想著,忽然下定決心,伸手探進縫隙,閉上眼緊咬著下唇,張開五指抓了一把。

指尖觸碰到了一樣堅硬冰冷的物事,棱角明明並不鋒銳,卻在她手指碰上的那一刻,刺破了她的皮膚,血滲出來,沾在那東西上,鉆了進去......

東方既白打了個激靈,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口棺,一口底色暗紅,上繪貼金的仙鶴和纏枝牡丹的大棺。棺中躺著一個女子,雙目緊闔,面容清麗,可是,那張臉好生面熟,就像......就像臨水照影一般。

但明明,她和她長得半分都不像啊......

東方既白倒吸了口寒氣,身子猛地朝後一撞,手指卻依然沒有松開,將那牌位從縫隙中拽了出來。

“乖乖,一驚一乍的,嚇死本道了。”張懋丞被她反常的反應嚇了一跳,眼風一轉,看到她手裏緊握著的牌位,便一陣風似的闖下來,蹲在一旁,指著牌位上的刻字,高聲道,“你看,我沒騙你吧,牌位上的名字和稱號都被抹掉了,旁邊卻刻上了山君自己的名字。”

東方既白本還驚魂未定,現聽到這話,忙垂頭去看手裏的牌位,可當看到那一列被朱筆塗掉的字旁,鐫刻著的“申奢”二字時,她的心猛地驚跳了一下,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扯了一把。

她伸手,指尖順著那兩個字的筆順游走,劃到最後一筆時,才發現指尖未止住的血竟然已將阿申的名字染紅。

“這是......什麽意思?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別人的牌位上?”東方既白一邊用袖子擦拭著血跡,一邊輕詢張懋丞。

“這是,”老道臉上浮出恍然的神情,旋即高深莫測地一笑,“這是換命。”

“換命?”東方既白身子一抖,本還急促的呼吸卻慢慢緩了下來:她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那天,她問阿申能否改命的時候,她便多少從他的回答中猜到了一些。方才,看到那刻著申公祠的石垣,心中的猜測更是進一步得到了證實。

只是她不願面對,她心裏總覺得,真相被揭開,就像她親眼看著阿申身上那些始終都沒有長好的瘡疤,又一次被掀開一樣,連著血帶著皮,好似一朵朵在春末潰爛的花。

“怎麽換呢?”但舌頭仿佛不聽使喚,不知怎麽,她便脫口問出一句。

“換命可不容易,”張懋丞“嘖”一聲,“不過,我看山君生前也頗通陰陽八卦,道法異術,想必對他老人家來說,也並非難以達成。”

“而且,”他摸著胡子,眼睛骨碌一轉,“常人都是用賤命換貴命,他老人家,”他喟然,“倒是反過來了,永世不得超生,還要受鞭撻剪絞之刑,沒有比這再差的命格了吧?可山君為了這牌位的原主,竟然也換了,哎,小白,你說這為被朱砂抹去名字的,到底是山君的什麽人?父母?恩人?還是說,她就是那位滕玉公主......”

東方既白沒有說話,只將手裏的牌位重新塞回玉階下的縫隙中,垂目凝了半晌後,扶膝慢慢站起,仰臉看東邊現出一縷灰白的天色,苦笑,“願以己命換卿命,永墮閻羅終不悔,如果那人知道有人為自己犧牲至此,也定會心有靈犀,來見他一面的吧。”

說罷垂頭,抹掉眼角突然泛起的濕意:否則,他就太可憐了,不是嗎?

想著,她不顧張懋丞在身後一疊聲地高喚,穿過交錯的樹影,疾步朝山下走去。前方朦朧的天色漸透出魚肚白,她越走越快,一路奔行,走至山下時,方才停住步子,扶穩身旁一株小柳,去看那慢慢升起的半輪朝陽。

“傻瓜。”她咬牙,恨恨擠出兩個字,眼淚旋即滾滾滑落,“阿申,你真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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