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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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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清歡

東方既白捂住嘴,“呀,是秦王?”

阿申一笑,“沒有別人了是不是?那小宦官在太祖病逝的同一天,被人投入坤寧宮北側的水井中,我曾在他歸陰之前偶遇他的魂魄,他便向我哭訴,說秦王將他在世上僅存的親人,他的幼妹拘禁起來,以性命相威,讓他換掉太祖常吃的丸藥,取一枝蒿代之。”

“他竟然弒父篡位?”東方既白驀然聽到這皇家秘辛,心臟砰砰劇跳。

阿申瞥她,“小白,皇家人天性涼薄,皇家事亦比那混藩中的穢物幹凈不了多少,古往今來,弒君篡位者又何止他一人。”

東方既白一向不通古今,聽他如此說,未免心驚,可又怕自己和以往一樣,說出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笑話惹他動怒,於是便點頭,追問道,“那......那個人最後怎麽樣了?”

“太祖駕崩後,皇太孫即位,也就是閔惠皇帝,而就在閔惠皇帝登基的第五日,秦王以清君側為名起兵造反,揮師南下。閔惠帝根基不穩,又缺乏實戰經驗,縱使有太祖托孤的文臣武將相助,卻還是節節退敗,致使主力不斷被殲。秦王則適時出擊,靈活運用策略,經幾次大戰消滅南軍主力,最後乘勝進軍,於閔惠元年攻下帝都應天。”

“那個人到底是死了還是跑了?”

阿申抿了抿唇,“闔宮自焚,可是在奉天殿的廢墟中,卻沒有發現他的遺骨。”

“難道......是被燒化了?”

阿申沈眸,“秦王派人在宮中反覆搜了半月,最終,在武英殿下面,發現了一道鬼門。”

“鬼門?”

“就是密道,直通土城之外,高丈二,寬八尺,足行一人一馬,備臨禍逃出。”

東方既白色變,“真的......逃出去了?”

阿申抿唇冷笑,“我並未親見,只知其後的三十年,先帝和今上都不斷地在派人尋找這位只坐了三個月龍椅的閔惠皇帝。”說完又加了一句,“不管是朝中還是民間。”

東方既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找到他,會有銀子拿嗎?”

“小白。”阿申臉上綻出笑意,漫著月華,藏在斑駁樹影中,像暮春的暖風,溫和卻不灼熱。東方既白一時看直了眼,還未來得及應他一聲,頭頂已被羽扇輕輕一敲,敲得她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連忙別過臉去。

“說不定,還真的有重賞,”他轉臉看向藏頭縮腦的小道姑,“小白,或許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

新的故事——清歡。

峽谷之口,一片碧水如鏡,雲飛崖動。

雖是夏日,風穿石壁間,卻依然能覺出一絲涼意。

當然,這涼,我是感受不到的,我低頭看看懷中抱著的褡護:粗棉做的,硬且糙,想必披在身上也是沈甸甸的,透不進風。還有斜襟上的針腳,歪歪扭扭,像蟲爬似的,醜陋得很。

我皺了皺眉,若不是逼不得已且力有不逮,我實在不想把這麽個粗陋的玩意兒捧到他面前。

想著便已經走到崖邊,擡頭,見一條仿佛通天的石階,從山底漫至崖頂,在盡頭處,化成一個亮白的光點。我沒有急著上去,只在階下耐心等待,直至聽到背後一陣風嘯,吹得我的衣衫簌簌作響,這才輕輕朝上一躍,借那一股風勢,扶搖直上,奔出數丈。

“清歡,公子每日尚且要一步一步攀至高處,你卻偷奸耍滑,憑借好風,登臨高臺?”

嗔怪聲在腳下浮起,是思安,我回頭,看他蓄著白須皺紋崎嶇的臉,卻未從其中覷見一絲半毫的怒意來。

“起風了,我要給公子送件褡護,老兒,你且慢慢走著。”思安看起來要比我長上兩輩不止,我卻對他不恭不敬,禮數不周,只隨著又撲撞過來的一陣輕風,飄然而上,未幾,便已來到半山處。

一條白瀑落在階旁的嶙峋碎石上,砸出萬馬奔騰的氣勢,我見水花爭相撲面而來,忙朝旁側一躲,不讓它們沾濕手中的褡護。擡頭,遙見崖頂石壁上的觀音像,高低錯落,密密叢叢,有三四百尊不止。

寶相莊嚴,我心裏卻沒有升騰起肅然之感,相反,那顆不存在的心忽然加速跳了起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裏面爆裂,膨脹,要開出一朵花兒來。

我深吸了一口草葉清香,強迫自己平定心神,吹掉沾在褡護上的一顆水珠兒後,快步朝崖上跑去。

公子盤坐在最大的一座像龕前,手握佛珠,閉眼輕禱。他玄淡青色的袍子撲在地上,遠望去,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

我忽然有些嫉妒那尊面無憂喜的觀音,因為她每日都與公子相視對坐,一處,便是四五個時辰,而我呢,即便攬盡了端茶倒水縫衣侍飯的貼身活,也只能在他身邊待僅僅一個時辰。

於是便朝那清雋的背影走去,腳踩碎砂,卻全然無聲,可是離他尚有幾步,喜寧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食指貼唇噓了一聲,拽住我的袖子,將我扯到崖邊。

喜寧還是個小孩子,紮著牛角髻,身高只及我腰際,所以被山風一吹,雙腳便離了地,所幸被我抓住,才不至做了那山巒間的一只風箏。

哪知這小孩兒很不懂得何為“知恩圖報”,站穩腳跟後,扯住我的袖子,拍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別去打擾公子......”

“為什麽?”他說“打擾”,這個詞我聽著很不順耳,於是豎起眉毛,沖他做出一副兇相。

喜寧吐舌,看了眼公子後,悄聲道,“今早信鴿傳來戰報,說......”他垂目,臉上有淒悲之色,“說範將軍的殘部已經被全數剿滅,秦王兇狠,下令將所有戰俘坑殺,一個未留,其中,便有將軍二子。”

“嚇?”

我驚呼,見喜寧看向我,連忙轉頭望著崖下,不讓他覷見我臉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喜色,囁嚅道,“那公子他豈不是覆位無望了?”

我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喜寧本就心性單純,故而以為我也同他一般悵然,於是便微微點頭,淒道,“清歡,從此,公子便只能是公子了。”

這話的意思只有我們幾個能聽懂:公子從此便只能是我們的公子,再也無法成為天下蒼生的君主。我在心裏將這句話反覆品磨,心裏的花兒也因它的滋養怒放開來,脹滿胸膛。

“清歡,日後,便只有我們三個陪著公子了。”

喜寧揉搓著眼角,走向一旁的洞窟燒茶去了,我見他走遠,便重新朝公子走去,一步一步靠近,盯視他許久,才跪伏在他身後,將手中褡護抻開,輕輕蓋住他的肩膀。

公子的肩膀是瘦削的,側看,薄得像被斧劈過一般。我心頭泛起一陣戰栗,尚未擡起的手掌輕輕在那兩扇肩上握了一下。

觸到他的骨骼,我一驚,方才回過神來,急著要將手掌撤回,哪知,左手卻被他的環上來的右手覆住,指尖壓著指尖。

他的指頭很冷,即便我的手指沒有溫度,卻仍感覺到了那貼近的寒意,只是,這寒意在我心裏,卻化成了一股熱流,燙得我整個人差點跳將起來。

“清歡,”他回頭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敷著潮意,比山間的雲霧還要朦朧,“金陵,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三十萬將士的血淚,我也永遠償不了了。”

說完,他似乎用盡了力氣,手雖然用力捏住我的手指,身子卻還是不由地朝下滑去,就像一片枯零的落葉。

我手忙腳亂撐住他的腰,他幾乎是跌進了我的懷裏,頭嵌入我的頸窩中,我腦中嗡的一聲,什麽都不剩下,只有一團白茫茫的霧,和那雙潮濕的眼。

“公子......”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察覺出些許不對,輕輕將他搖動一下後,我探過腦袋去看他的臉,他黑得仿佛被水洗過的長眉,和眉下那雙緊閉著的眼睛。

“公子。”我又叫了一聲,臉頰上的熱早已褪去,因為我發現他的臉很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是白的,唇角透著暗青,“公子,你怎麽了?”

我將他撐起,他手中的佛串掉落在地,繩斷,珠子朝四面八方逃散開去。

聽到我慌亂的聲音,喜寧從洞窟中走出來,手裏捧著的茶盞也砸在地上,杯子四分五裂。

“傻孩子,快再去盛一盞茶給公子灌下,他這是憂痛過甚,昏過去了呀。”思安終於爬上了天階,走過來,目光在我臉上輕輕一掃,將公子從我懷中接過去,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覺得自己的心事被思安窺破,臉不由一熱,恰巧喜寧端了茶過來,於是便起身立在一旁,看這一老一少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茶送入公子的口中。

公子被茶水暖醒,輕嗽幾聲,眼睛張開,我松了口氣,俯身剛要開口問他感覺如何,他卻指了指山洞,看向我,氣息奄奄,“清歡,去把我的刻刀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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