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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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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漂泊

刻刀?我在心裏咕噥:要那勞什子做什麽,他現在莫說握刀,就連一根筆也是拿不住的。

“我要為他們鑿一座觀音像,求神佛庇佑,魂歸故裏。”他看我不動,咬緊腮幫,“你不去,我便自己去......聽到......沒有......”

還是有一些孩子氣的,畢竟,公子也才剛過束發之年。

我嘆了口氣,又見思安沖我輕輕點頭,便只得站起身,走到洞窟取出刻刀,將它遞到公子手中。

公子在思安的攙扶下站起,山風掠過,將我搭在他肩頭的那件褡護吹落下來,我忙走過去,拾起褡護重新掛在他肩上,趁機送過去一只手臂讓他攙扶,和思安一起,護著他走向觀音崖最西邊的一塊石壁。

刻刀只是在石壁上紮了個眼兒,似乎已經廢掉了他大半的氣力,他輕嗽一聲,胸口起伏,卻還是用另一只手撐住石壁,刀尖順著石眼朝下猛地一劃。力道用得猛了,刀尖脫離石面,他整個人朝下撲倒,前額撞向石頭,“嗵”的一聲。

我嚇得驚叫出聲,忙上前將他扶起,扳起他的臉查看傷勢,卻正見一條深紅色的血流順著他的鼻梁落下,砸進領口。

“公子,你......”

我撕下自己好容易才縫好的褡護的袖子,摁住他額上的傷口,手壓下去,已感覺到粗棉下面的濕熱。可他卻似乎察覺不到疼似的,呆滯地盯著還在從鼻尖滾落的血珠兒,俄頃,竟然笑了起來。

“四叔說的沒錯,我果然是個廢物,什麽事情都做不好。”他咧嘴,血便落進口中,將齒縫染紅,“我領不了兵,當不好皇帝,害那麽多人為我慘死,現如今,連一尊觀音像都刻不好......”

他癱坐於地,被思安撐住身子,渾身戰栗,我的手幾乎無法摁住他額上的傷口。

“朕......”他因這個字失笑出聲,嘴角染血,手捂住胸口咳笑,“我有負皇爺爺的囑托,有負父親的教誨,有負輔佐跟隨我的文臣武將的期翼,我,究竟還有何臉面,茍存於這塵世間......”

“陛下......”

“公子......”

風吹白瀑,掀萬點銀花,如噴珠飛雪,朝我們蓋過來,我拼命抹去眼中的水珠,卻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公子。”

我叫他,怕極了,怕他真的用那柄刻刀割破自己的喉管,可抓住他袖口的手卻被思安按住,他將我的手指扯開,“清歡,公子已經昏過去了。”

那晚,我在山下的茅廬中守了他一夜,因怕他自戮,我將所有能傷身的東西都收了起來,甚至,還悄悄拿走了他腰間的系帶。我蹲守在榻邊看著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張闔之間,他便從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思安端了藥進來,見我背脊筆直,面色肅然,便在一旁搖著頭笑,“公子他不會自戮的,他若是那等懦弱之徒,便早就投身奉天殿的火海中了。”

“是啊......”我稍稍松了口氣,身子一軟,倚靠在榻前。

“不過清歡啊,”思安將漆盤放在地上,拿起碗吹拂上面的白氣,“你可還記得太祖說過什麽?”

我身子一凜,聽窗外瀑布聲咆哮如雷,像極了當年練兵臺下,那震得大地都顫抖的人喧馬嘶。

“太祖他說,”我忽然不敢看燈下思安的臉,蒼老和鮮活,在那張臉上如此自然地融匯在一起,或許只有我,才能看出藏在裏面的詭異,“他說......心動則念妄,譬如秦王,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起了不屬於他的妄念......”

“清歡,”思安轉過臉不再看我,“那你便應該明白,太祖為何將公子交托給我們三個。”

他俯身,撐著公子的後腰將他托起,擦掉公子額上的浮汗,“清歡,不要動心。”

思安的話我只聽進去一半,因為我明白,自己只能對公子動心,卻絕不會生出妄念,即便他已不再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卻也不是我這樣的一個“人”能獨占的。

這一點我再確定不過,所以第二日公子拖著病軀登臨觀音崖,我也毫不避諱地隨他上去了,甚至,在他又一次握住刻刀,試圖在石壁上刻出一面觀音像的時候,我還跪坐在他身旁,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清歡。”

他看我,眼中一片清明,這樣的平靜令我心灰,我卻佯裝不在意地一笑,“公子,讓清歡助您刻這幅觀音像,如何?”

“謝謝你,清歡。”他說得心誠意切,我觸到他纖細的凸起的骨節,在心裏勾勒出與這只手十指交握的樣子,很是慶幸,自己不會臉紅面赤,否則,這滿腹心事恐怕是再也兜藏不住的了。

“專註。”

似乎註意到了我的心猿意馬,公子擡高了聲音,我嚇得挺直背脊,按照他的指示,一筆一劃,輕重緩急,在冰冷堅硬的石壁上,用蘸飽了心血的刻刀,雕出三界六道最慈悲的菩薩。

那是永樂二年的盛夏。

***

我很喜歡獅子山,這裏古樹淩霄,林海蔽日,鳥語蟬鳴,近處的山野濃綠,遠處的山林蒼黑,再遠一些的山頭上,還覆著層薄雪,遠望去,就像宮裏白底青花的碗盞倒扣下來一般。

半山腰上有一座禪寺,掩映在一片青綠之中,杏黃的院墻,青灰的殿脊,院中幾株菩提碩大無比,雖然已經入了秋,卻還是綠蔭如蓋,稠密的葉子,像是一條流水,沒日沒夜地,在我身邊平靜而又響亮地流淌。

公子最喜坐在樹下,樹影斑駁,在他臉上映出明晦交織的圖案。

他比前幾年又長高了不少,身姿挺拔,胸膛寬闊,凈了發的頭頂剛長出一層青茬。他坐在菩提下,身披月白色的禪衣,就像一尊佛。

我從禪房內看我的佛,心中常懷癡念,特別,在聽到他低吟“菩提洗凈鉛華夢,世間萬象皆為空”的時候。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似懂非懂,只覺那些字從公子唇中流淌而出,有種令人心戰栗的魔力。

可是今日,我的游思妄想被打斷了,透過窗子,我看見喜寧慌亂地穿過院門,走到公子身旁,神色慌亂地對他耳語。公子的面色逐漸變得凝重,稍頃,他起身來到禪房,將我和思安喚了過來。

“喜寧下山打水時看到了幾個官兵,手中拿著畫像,正在召集村民們識人。”語畢,他沖我們幾個強顏一笑,“又要換地方了,現在就收拾行裝吧,早些離開,省得累及廟裏僧眾。”

自從範將軍殘部被繳,我們便開始了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生活,幸運的話能在一地蝸居半年,短則只有一兩月光景。其實並非每次都是有官兵尋來,只是公子心慈,但凡發現一點風吹草動,便果斷地棄巢而去,生怕連累他人。他總是說,已經有太多人為了他這個無用之人失去生命,所以寧死也不願再看到一點犧牲。

不過這一次,既然喜寧已看到有官兵拿著畫像來尋人,想必,那群獵狗是真的找到了這裏來了。

我擡目,去看我們居住的這個不大的禪院,我真的很喜歡這裏,喜歡這兒的從容恬淡,明澈無塵,仿佛這院子便是整個世界,裏面,只住著公子和我們三個。

可我還未等到菩提黃了葉子,便要又一次被迫離開了。

想到這裏,我微微握掌,看向思安,“你和喜寧先護送公子下山,我留下來收拾細軟行李,一個時辰後,在城外的碼頭見。”

情勢緊急,我的方案聽起來合情合理,於是他們三個叮囑我幾句,便先行離去了。我獨留禪房,將我們本就少得可憐的行裝收拾好,然後,便坐在榻上,兩腿交架,眼睛透過半闔的窗留意外面的動靜。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禪院外面嘈雜起來,未幾,便有幾條人影踱至院中,靜立片刻後,貓著腰悄無聲地朝屋子包抄過來。

我笑,擰起唇角,沖外面招呼,“幾位官爺,好好的人不做,非得學些雞鳴狗盜,怕不是披上了這身飛魚服,人就變成狗了吧。”

“哐啷”一聲,門開壁破,三個著玄色官袍的男人猶如天降,將我圍住,為首的那個,瞇眼盯視我須臾,咧嘴道,“佛門清凈地,竟住著個漂亮女人,想來是事出有異,”他朝我靠近一步,用繡春刀的刀尖挑起我的下巴,“小丫頭,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看著他笑,美目流盼,他一時被我的笑靨懾住,眸光暗沈,挑起嘴角,喑聲道,“你在笑什麽?”

“我聽不懂你說什麽,”我還在沖他笑,揚眉,目光靈動,“我只聽得懂人話,聽不懂犬吠呢,不過我家公子常說, 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想來,你們幾個雖然叫得兇,卻不是什麽好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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