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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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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戲

話音剛落,便聽隊伍最前面的人“哎呀”一聲,緊接著,汩汩鮮血從門縫中湧出,澆在那領頭的馬兒臉上,驚得它嘶鳴不止。俄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整座章臺城燈火盡滅,陷入到黑暗的牢籠中。

門內外熱鬧的喧嘩聲也消失了,像是被吸進了地下。只是,在這一片寂寂之中,一個影子緩緩爬上城門一角,雖然只是淡淡的影像,宣德皇帝卻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就像在看皮影戲一般。

人影躡手躡腳來到了城門的中心,先是踟躕了片刻,手忽的朝下方一撈,抓起一只手掌大小的盒子。他將盒蓋打開,從中取出三粒丸藥後,又在腰間摸出一個紙包,將裏面的三粒同樣大小丸藥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似乎舒了口氣,放下盒子,重新溜至城門一角,消失無蹤。

馬車中的宣德皇帝倏地放下車簾,身子卻在馬車的庇護下不停地戰栗,他方才看了一場戲,可戲中人卻是先帝......他在無人看到的車中粗重地喘息:不可能,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唯他而已,因為其他知情者都已被先帝除掉了,若不是將死之時良心難安,先帝也不會在病榻前對自己吐露心聲。

“皇兒,朕當年若不換掉皇考的丹藥,那麽你我父子現在怕是早已白骨露野,死無歸處了......”

這是先帝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可這皇家密辛,怎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還在城門上將這一幕重現?

腦子正游思妄想,卻忽然聽到車外的沈茂林高吼一聲,“何人?”宣德皇帝於是連忙掀起轎簾,順著沈茂林手中長刀的指向望向城門的上方。

城樓上站著個男人,一攏白衣,廣袖飄逸,白色的長發傾瀉在肩頭,令他想起碧山上飄灑的柳絮,所以,他心裏忽然便明白了這人是誰。

可是當初升的月亮乍現華光,男人放下遮面的羽扇,讓自己那張似鬼非人的臉呈現在眾人面前時,宣德皇帝還是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阿申......”他死咬著下唇,不出聲道出男人的名字,男人卻好似聽到了一般,垂眸沖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非但沒讓宣德皇帝心裏踏實半分,反而讓他從心底意識到,自己今日是真的見鬼了。

那鬼物見宣德皇帝神色慌張,便又在嘴角攢起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有氣無力擡起羽扇,朝皇帝的馬車一點,用一種哭喪般的腔調道,“我家柳小百今日慘遭橫禍,被賊人用利斧砍死,你身份貴重,要你以命抵命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你......總是要祭他一祭的。”

話音落,阿申長袖一揮,朝馬車拋出一樣物事。沈茂林見狀忙揮刀去擋,哪知那東西將繡春刀撞成兩截後,直直落入宣德皇帝懷中。

宣德皇帝沒忍住將那什物抓起,低頭看,發現竟是一只青銅耳杯,裏面積攢的汙漬有幾乎漫到杯沿,摸進去便膩了一手。

他猶疑著擡頭,沖阿申道,“你是要朕以酒祭奠?”

阿申沒有說話,可那耳杯中卻慢慢溢出酒水,沾濕了宣德皇帝的手指。

“陛下怎能喝你這烏糟之物?”沈茂林見狀沖城樓怒斥,伸手便欲奪過宣德帝手中的耳杯,可他的手被織錦團雲的袖子一擋,滯在半空不動,反應過來時,宣德帝已經從馬車中跨出,雙手端握住那只青銅耳杯。

“朕以酒祭祀,告慰亡魂。”說完,宣德帝便仰脖將那杯中之物飲盡,右手持杯沖阿申展示喝得精光的杯底。

可那高高在上的鬼物卻似乎並不承情,只似笑非笑望著宣德皇帝,一言不發。

沈茂林怒火中燒:他雖未想明白皇帝為何對阿申言聽計從,可堂堂一國之君已經如此屈尊枉駕,怎生那人,不,那鬼還是如此不依不饒,著實是給臉不要臉了。

可他正兀自憋悶,卻忽見身旁的宣德皇帝撂了杯盞,身子一歪躺倒在地,眼珠子朝上方翻起,似是暈厥了過去。

大隊人馬頓時亂做一團,隨行的太醫嚇得圍攏過來,托起宣德皇帝的腦袋便要為他施針。可就在這一片混亂喧嘩中,宣德皇帝卻又悠悠醒轉過來,仰面朝天,吐出一絲微弱氣息。

沈茂林見皇帝醒來,頓時長抒一口氣,待要再找那鬼物算賬,卻發現城樓前已經空空如也,覓不見他的身影。而前方的閶門,也“吱呀”一聲,緩緩敞開,裏面燈火人聲奔湧出來,仿若春日暖風,沁人心脾。

“臣定要將那鬼物擒回,為陛下報仇雪恥。”沈茂林怒不可遏,起身便欲折返回碧山,可將走出兩步,便被宣德帝叫住,沈茂林心頭一震,坐實了自己方才的猜想:那鬼物手裏不知握著皇帝什麽把柄,所以才敢在這位意氣風發的新君面前為所欲為。

“罷了,朕也有些乏了,還是快些趕路,找處客棧安歇下來吧。”宣德帝在眾人的攙扶下重新到馬車坐定,有氣無力沖外面道了一句。

沈茂林不解,“殿下,司禮監一早便定了在章臺況家落腳。”

“繞行章臺,北上常州。”宣德帝仰躺在昏暗的馬車中,食指輕摁住自己的側額,眉心擰成化不開的死結:他一刻也不想在此處逗留,先帝常說,這普天之下的每一寸山河都是屬於他們朱家的,可現在他卻覺得,先帝的話不對,至少這座章臺城和這城外的那座山,是他朱氏一族鞭長莫及的地方,既然不是,便難免心生畏怯,不願在此地多做延宕。

他也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方才他昏倒的時候感覺到了什麽。

那是把人慢慢燒幹的感覺:肚子裏仿佛著了一把火,燒透五臟六腑,先是血液,再是骨骼和皮肉,最後,連毛發都著了起來,卷曲著,發出難聞的焦臭味兒,隨著死亡的來臨,化成一蓬黑灰......

他知道,這是皇爺爺臨死前經歷的痛苦,也是父親滅絕人倫的殘忍。

何謂無知?天知、地知、神知、鬼知。此後十六年,宣德皇帝再未踏入章臺一步。

“十六年已過,也不知那阿申是否依然棲居於此?”沈茂林聽柳林中有依稀的風聲,便擡眼朝碧山望去,他似乎是看到了一條白影,可怎奈柳絮如煙,還未容他看真切,影子便消失了。

沈茂林一笑,不再躊躇,策馬朝京城方向疾去。

***

屋子的窗戶半開著,柳絮闖進來,引得徐氏多打了幾個噴嚏。她皺了皺眉,擡起扇子朝窗戶一指,貼身的丫鬟碧奴就趕緊過去關了窗子,又走回她身後,拿起美人拳幫她捶背,一邊道,“我悄悄去柳小娘那裏查看了半晌,發現她能飲能食,與常人無異,夫人大可放寬心,不必胡思亂想。”

徐氏沒有說話,只看著地上被窗格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光影發呆,碧奴見她不說話,便又笑著道,“她方才過來請安,說出的話倒也得體,說是老爺在天之靈不忍見徐家家道漸衰,寄人籬下,所以才助她找到玉印,挽回頹勢,話裏話外,倒都是不敢居功的意思。”

徐氏聽了這話,冷笑道,“就是因為太知禮數,所以才讓我這心裏不安生。”

碧奴不解其意,捶背的手滯了一下,徐氏於是道,“她以前的德行你這便不記得了?”

碧奴眼珠子一轉,終於參透主子話中的深意:那柳小娘又怎會是這通情達理的個性?不知道自己要殉葬之前,對夫人還算恭敬,可自從老爺死後,她整個人就變得古怪得很,不僅在老爺靈前沒有流過一滴淚,最後還鬧出那樣的事來。

碧奴還記得當日的情形,柳雀逃跑不成被抓回來後,夫人命旺兒將她勒死,可柳小娘還是不願泰然赴死,一邊掙紮一邊把徐家上下罵了個遍,言辭之不堪,氣得夫人面紅耳赤,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還不是最讓她震驚的,碧奴記憶最深刻的是柳小娘的頑強,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在鬧騰,尖叫、撕扯、砸碎屋子裏一切她夠得到的東西......以至於到最後,屋中只剩一片無聲無息的荒涼時,碧奴心裏忽然湧上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可這樣一個粗俗剛烈的女人,怎會在死了一遭後,竟會變得如此恭順,簡直像換了個一人一般?

這麽一想,碧奴也覺得有些納罕,手上的力道不覺重了一些,惹來徐氏不滿的哼聲。

“罷了,我想歇著了,你先出去吧。”徐氏今天精神著實不濟,碧奴也怕再待下去會給自己招來禍事,便識趣地不再多說,只服侍著徐氏在榻上躺好,退出去帶上了門。

聽到“吱呀”的關門聲,徐氏的眉心蹙了起來,於是翻了個身面向墻壁,裹緊身上的衾被。她本以為自己現下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可隨著門外喧囂聲遠去,意識卻不知在什麽時候拋棄了她的身體,似乎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挾著,她墜入到了一個沈重且遙遠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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