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以多雲的天氣迎來了第一天。

周圍人穿衣明顯厚了起來，從旁邊走過的好幾個女生, 都套上了薄薄的毛衣。

劉妍時不時擡眼看看, 視線顧盼流轉, 最後無一例外落到唐放身上。

今天早餐吃得心事重重。

劉妍舉著筷子, 考慮和唐放見面之前究竟該吃些什麽的時候, 聽到她姥姥說：“文勇昨天打電話，說又交新女朋友了。”

文勇是她爸爸的名字。

劉妍楞了楞。

這種話題她一般不能插嘴，所以她只是沈默著收了筷子，喝著面前的豆漿。

爺爺回問：“之前那個曉蘭呢？”

“分了。”

“怎麽分了？不是都準備結婚了嗎？”

“說是性格不合, 在一起矛盾多——這回找了個性格好的，也不知道能有多長久。”

年輕人對待感情, 也太草率了。

兩個老人互相嘆息幾聲。

然後轉到劉妍身上。

“今天又要出去？”

劉妍答：“嗯。”

“又是你那個同學給你補課？”

“是。”

“我說繼續念補習班吧，你非說你同學能給你補課。結果這次成績下滑了一大截，你那同學到底靠不靠譜？不行咱們繼續去念補習班。”

怎麽能說唐放不靠譜？

劉妍匆匆回覆：“不用，我下個月一定能考好。”

“你都高二了，要緊張起來。要是不行, 咱們還念補習班, 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

老人的特色就是嘮嘮叨叨。

一句話翻來覆去說很多遍, 耳朵都快聽起繭巴了, 他們自己卻不會覺得厭煩。

最後好不容易收場，結束語是。

“你是個乖孩子，我們也就不多說你了。一會兒記得給你爸打個電話，周六了。”

說了一長串，還叫不多說麽？

劉妍苦笑。

“好。”

老人家吃完飯出門買菜。

劉妍趁著家裏沒人, 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迅速接起。

“餵，爸爸。”她先開口。

對面傳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妍妍。什麽事兒？”

“沒什麽，關心一下你。”

“噢噢，爸爸很好。你學習怎麽樣了？”

“還好，比高一的時候好。”

“那就好。爸爸這會兒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回頭再打給你好不好。”

“好。爸爸再見。”

劉妍掛線，出門。

11月清晨開始起霧，眼前薄薄的白茫茫一片，人群在霧氣中穿梭流動，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呼吸間全是刺激的涼意。

劉妍突然想到老人家的話，又想到和爸爸的那通電話。

快要結婚的曉蘭——

其實這個名字，她根本沒聽過。

她記憶還停留在父親不知道是前面幾任的麗娟上，沒想到中間又是一段風起雲湧。

她不禁質疑，每周給父親打的這個電話到底有什麽意義？

說是聯絡感情，不如說是例行公事。

固定的對話。

如果沒有開會的話，最後一定會說“妍妍真是個乖孩子，就這樣，爸爸還忙，先掛了”。

如果開會的話，也不會打回來給她。

她對父親知之甚少。

除了有血脈的聯系之外，更像是個熟悉的陌生人。

——再婚。

相當於給她找一個後媽。

可這麽重要的事情，她卻像個局外人一樣。

乖孩子。

劉妍想到這個詞。

手心貼著鋼筆筆桿，感覺自己的溫度和金屬外殼的溫度一樣。

這三個字真是可怕。

有了這三個字，大人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忽視一個孩子，而孩子也必須理所當然地包容大人一切行為。

一個從來不乖的孩子，突然乖巧一次，會受到莫大的嘉獎。

而一個從來都很乖的孩子，什麽也不能得到。甚至害怕，不乖一次的話，現實會比現在還糟糕。

“想什麽呢？發呆半天了。”

旁邊突然傳來聲音，連帶著一只修長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趕緊回過神。

“沒什麽。”

她可愛地笑了笑。

她其實、可能、也許不是一個傷春悲秋的人，只是偶然想起了，有些感慨而已。

不管怎麽說，現在，在唐放身邊，她心情還是蠻好的。

唐放又看她兩眼。

“對了，”他突然問，“你和我出來，那個人沒說什麽嗎？”

“那個人？”

“你青梅竹馬。”

“噢……”

劉妍咋舌一下。腦袋裏像是有根弦被人緊緊拽了一下，發出警惕的警報。

她遲疑著去看唐放，對方面色如水，看不出情緒。

不知道為何，她帶著點試探和不確定，回了句。

“他不太高興。我成績不是下降了麽？今天本來還不想讓我出來，說要給我補課。”

安靜。

唐放盯著習題冊，沒有任何反應。

劉妍開始後悔起來，想咬了自己舌頭，她幹笑一聲，轉頭去看厚重的天空。這會兒太陽沒入了雲後，一時顯得陰冷。

她捏了下手，若無其事地轉移開話題。

“不說這個了。對了，你知道學校最近辦的那個活動嗎？說是領導來的時候要做的表演，特隆重，連電視臺都要來。”

“嗯？”

尾音微揚，濃郁的聲音讓人著迷。

唐放註意力果然過來了，眉心微不可察地一擰。

劉妍隨口說：“好像我們學校要表演《悲慘世界》。是個音樂劇。合唱社、樂器社、音樂社、戲劇社都參加了——其實我們社團好多人也想加入。你沒聽說嗎？”

她就是想隨意換個話題和唐放聊聊天，沒有多做考慮。

可對方卻驟然冷了下來。

“不知道。”

聲音雖然和往常沒什麽兩樣，酷酷的，可又多出幾分冷硬。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不等劉妍說出下句，唐放再次開了口。

他垂著頭，一邊往習題冊上寫答案，一邊慢悠悠的。

“我也覺得很奇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唯獨學生會主席不知道。”

劉妍心裏一緊。

怎麽了？

嘴裏下意識地吐出。

“可能……”

“市上活動，這麽大的事情，佟主任卻提都沒和我提過。”

唐放打斷她，很認真地轉過頭，微微擡著臉。

劉妍呆若木雞。

“可能……可能佟主任是為了你學習著想。”

“是啊，學習。”

對方嘴角意味不明地一扯，很快變成一聲恍若嗤笑般的音節。

他指尖點了點桌子，沈默一下。

“你哪道題不會？”

“什麽？”

“哪道題不會，我給你講。”

事情發生的太快。

劉妍來不及去分辨到底是自己之前對“青梅竹馬”的提及起了作用，還是學校盛大的活動在發揮效果。

她目光還凝在唐放身上，仔細瞧著他。

對方面色如常。

垂臉擡眸的樣子讓本來就深邃的眼睛更加好看，挑起的眉似乎在宣告等她的答案。

她想多了吧。

她定下心神，笑起來。

“這道題，麻煩你了。”

***

林澈的清晨倒是很愉快，愉快的把方棠的錯題冊來來回回翻了一遍。

霧氣在借閱室的窗戶外蕩漾，屋子裏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昨天晚上兩個人一起從學校出來，然後留他一個人沮喪回家，沒想到卻在上樓的時候遇到了童阿姨。

前幾年開始，每天晚上六點，操場上都有一群中老年人跳舞。

童阿姨也是其中一員。

但看當時她那樣子，顯然不是奔著跳舞去的。

林澈當機立斷地詢問：“童阿姨，您去哪兒？”

果然，對面回答：“去少年宮，想了解一下補習班的情況。”

“噢——”

半期考試的時候，方棠成績有所進步，讓林澈頗有種驕傲的感覺。

但轉頭一想，又覺得不對。

方棠成績進步是進步了，可她的進步和她的努力不成正比，可以說是事倍功半。

因而林澈一直在殷殷切切地幫著找原因。

聽童阿姨說完後，頓時先正兒八經地誇方棠一番。

“其實棠棠上個月特別努力。我經常能看見她拿著卷子去問老師，成天跑辦公室。”

“我們班主任還老誇她勤奮又努力呢。”

童阿姨看著他，不知何意。

只斟酌著慢慢說：“我知道她是個自覺的孩子……可這成績……”

“我明白，您也是為她好。”

林澈笑笑。

“我就是想說，她上課認真聽講，下課又勤學好問，課堂知識肯定都懂。”

“成績之所以還有進步空間，可能是因為以前一些相對薄弱的基礎知識需要加強一些。”

“就跟蓋樓一樣，先打好地基，才能往上面一層層建築，不是嗎？”

說著，林澈打起一個特別認真的笑臉。

“您去補習班，不外乎是最高層樓裝修一遍，我覺得，對棠棠幫助不會太大，反而會浪費時間。”

方棠的努力，不僅僅是學校裏一群青梅竹馬能看到，童阿姨在家裏也能看到。按理說，她這個努力程度，成績應該特別好才對。

可成績下來，只能說是差強人意。

童阿姨想讓她成績回到初中的狀態，又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兒，現在純屬急病亂投醫。

這會兒仔細想了想，覺得林澈說的倒是挺有道理。

她點點頭。

“那你覺得，怎麽才能多提升一點？”

林澈這就亮出小酒窩，表達中心思想。

“我覺得吧……要不您讓我來！”

童阿姨露出“什麽意思”的表情。

林澈站得筆直。

“就是，您先試用我一下！”

“把我當成家庭教師，我來給棠棠講。我對棠棠的了解，絕對比大鍋飯補習老師深。我幫她補習，既能一對一，有針對性，還能節省時間。”

“您說對不對？”

對。

對是對。

林澈這孩子她也信得過。

但她還是遲疑。

“會不會太麻煩你？會不會影響到你學習？”

“怎麽會？”林澈笑容乖巧，“你也知道，我時間挺多的。而且文化課成績對我影響不大，我幫她，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

“那……”

童阿姨沈吟片刻。

“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給棠棠說一聲。”

什麽時候有時間。

林澈嘴角動了動。

他下意識想說晚上七八點。

那個點方棠一般都和宋景晗在外面，他私心地不想讓他倆老膩在一起。

——其實林澈開口的一瞬間，最大的心願就是截住方棠。

但真的說到這裏……

又覺得太不尊重她。

和什麽人在一起，喜歡什麽人，都是她的自由。

他笑笑，放棄了本來的想法。

“看棠棠什麽時候有空吧。我隨時都可以。”

“行，那我回頭給棠棠說一聲。謝謝你了呀，澈澈。”

“不客氣，應該的。”

童阿姨肯定是惦記方棠的。

沒過上太久，甚至沒過夜，林澈就得到了回覆。

最終結果就是今天早上，和方棠一起到了借閱室覆習數學。

借閱室除了他們，幾乎沒人。

只有登記員坐在斜面的報紙閱覽桌後，將今天剛送到的早報攤開夾好。

林澈把所有錯題分析了一遍。

就像方棠給江簡妹妹補習英語一樣，想從頭給她梳理一次。

這陣講題和做題互相結合，補習一陣，便留時間給方棠練基礎題。

自己則托腮看著她傻笑。

棠棠努力的樣子真好看。

怎樣都好看。

他全喜歡。

可惜幸福時光從來不會太長，花癡沒到一分鐘，江簡也打著呵欠進了借閱室。

“早啊。”

難得和棠棠兩人相處的時間……

林澈看過去一眼：“你怎麽過來了？”

江簡在旁邊桌上坐下。

“我去找棠棠，童阿姨說棠棠在借閱室，我就過來了。”

“什麽事兒？”

林澈警惕起來。

“沒什麽，就隨便聊聊天。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遲鈍如江簡，也學會打哈哈。

方棠從林澈布置的高一習題中擡起頭，看看他。

指節間的圓珠筆轉了轉，她忽然笑笑。

“林澈，我想喝雪梨汁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買一杯？”

“對。”江簡從善如流：“我給錢。”

——明顯是想支開他。

林澈用眼神把他推回去，回過頭對方棠討好地搖著尾巴。

力圖爭取光明正大旁聽的機會。

“棠棠~”

“那你什麽都別買，出去散個步吧。”

方棠也對他微笑。

林澈聲音悅耳：“棠棠——”

“林同學，交給你了。”

好吧。

林澈酸巴巴地撤下笑臉，對她提了提嘴角。

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一副傻樣。

江簡靠過來。

確定門口看不到林澈身影後，摸出個小冊子，神神秘秘的。

“棠棠，你能不能幫我翻譯幾個詞？”

“什麽？”

江簡看著小本子上的筆記，用不太流暢的英語發問。

“tail after？”

方棠翻譯。

“跟蹤。”

“trail？”

“跟蹤。”

“track？”

“跟蹤。”

“shadow？”

“……”

方棠皺起鼻子，不想回答了。

“你這都是些什麽？”

江簡嘆氣。

“我妹妹學校讓寫一篇用詞有難度的英語文章，說什麽校刊要用。然後我讓林澈幫忙寫了一篇——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我又翻譯不出來——你幫我看看，怎麽樣？”

說著，將手上東西往方棠面前一推。

上有兩個單詞的標題。

《日常生活》。

方棠迅速做起英語閱讀理解。

等她大致掃完，江簡忐忑地問：“寫得怎麽樣？”

“文筆流暢，用詞準確。比他中文作文寫得好。”

“有沒有什麽錯誤？”

“沒有。林澈英語比我好。”

“那……能不能用到校刊上？”

“當然不能。”方棠嚴肅而正經。

“為什麽？”江簡瞪大眼睛。

“因為——”

她小為難地瞥了一眼手上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躊躇著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

“不太好。”

“不太好？”

對。不太好。

方棠嘆息著鄭重點頭。

簡而言之就是，把他那跟蹤她的日常生活印在校刊上……

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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