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陳昕鴻約了各股東，正要與黎秋茵出門，陳墨瑄卻又接著一通電話。

陳昕鴻待他放下電話，問道：“是又出了什麽事嗎？”

陳墨瑄答道：“倒也沒什麽事，只是我恐怕也要出去一趟。”

黎秋茵不禁問道：“這電話是誰掛來的？”

“棲川涼子。”陳墨瑄答道，“她約我見一面。”

“推了吧。”黎秋茵果斷說道，“這個時候，她要見你，多半又是有什麽陰謀。”

陳墨瑄卻說道：“於這棲川涼子我也有些了解，從過往她的處事風格來看，現在約見我，多半不是陰謀，而是勸降。”

“那便更不能去了。”黎秋茵篤定地說道。

“我非去不可。”陳墨瑄說，“眼下她是自認勝券在握，我正好再去給她添幾分信心。”

黎秋茵只覺一時想不明白他那話裏的用意。倒是陳昕鴻猜出了幾分他的心思，於是只交待了一句，“凡事小心。”便也不再多說。

這日正午時分，陳墨瑄依約去了西苑坊66號。

棲川涼子安排了一桌日式料理，並不算豐盛，卻是極其精致，兩人享用，不多不少。

陳墨瑄方才坐下，棲川涼子便起身跪坐去他的身旁，側著身子宛然是倚著他倒出兩杯酒來，拿起一杯來，敬向陳墨瑄。

陳墨瑄見著酒，卻沒有端起酒杯，只說道：“我們中國人有個講究，朋友之間是敬酒，若非朋友，便是罰酒。不知道棲川小姐這是敬酒呢，還是罰酒呢？”

棲川涼子溫婉地一笑，“這杯當然是我敬您的酒。”說著自飲一杯，“我這杯就當是給陳先生賠罪的罰酒。”

“棲川小姐這話為免有些暧昧。”陳墨瑄說道，“這生意場上，除了朋友便是對手。眼下，我們之間還能算得上朋友嗎？”

“如果我們之間有共同的利益呢？”棲川涼子反問道。

“是嗎？”陳墨瑄一笑，“這我倒是願聞其詳。”

“如果陳先生願意與我合作，我可以立刻結束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棲川涼子說，“更可以用我掌控的資金幫助陳先生度過難關。”

陳墨瑄說道：“可我並不是基督徒。”

“我不明白陳先生的意思。”

“我不會因為被人打了右臉，便連左臉也由她打。”陳墨瑄說道，“商場上的失敗是技不如人，但技不如人並未意味著，我可以任人侮辱我的尊嚴。”

“陳先生誤會了。”棲川涼子解釋道，“我並沒有侮辱陳先生的意思。我說過，我一直仰慕陳先生，否則，之前我也不會幫助陳先生。”

陳墨瑄不以為然地一笑，“棲川小姐這話倒是動聽得很，若非被你逼到如今的地步，我恐怕果真是要信了。”

“請陳先生一定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能夠與陳先生合作。因為，我想留在陳先生的身邊。”棲川涼子故作誠懇地說道，“如果我所做的事令陳先生認為受到了侮辱，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彌補。”

“一切？”陳墨瑄側身看著棲川涼子，故作輕浮地笑道，“棲川小姐不僅才智過人，還姿色傾城，以你這樣完美的女人，如今占盡了優勢，還這般委屈，為免……”

不等她這話說完，棲川涼子便說道：“因為涼子愛慕陳先生。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引起陳先生的關註。”

陳墨瑄一笑，“我何德何能受你愛慕。我不過是一個敗給了女人的男人。”

“請不要這樣說。”棲川涼子後退了些許，鄭重地鞠躬道：“請陳先生一定要原諒我。”

“自古成者為王敗者寇，我有什麽資格原諒棲川小姐。”陳墨瑄故作傲氣的一句，又見著棲川涼子始終是那副鞠躬的姿態，於是又說道，“你不必對我行這樣的禮，我受不起。”

“請陳先生一定接受我的道歉。”棲川涼子說道，“我願意傾盡一切來補償您的損失。”

陳墨瑄輕浮的一笑，“如果我要你呢？”

棲川涼子直起身來，默默地解開和服的帶締。

陳墨瑄這時又故作悻悻地一句，“不必了。”

棲川涼子說道：“陳先生這是在羞辱涼子嗎？讓涼子就像一個被陳先生所不屑的輕浮的女人。但這是因為涼子愛慕陳先生，所以無論陳先生想讓我做什麽，我都不會拒絕。”

“我沒想羞辱你。”陳墨瑄故作一副糾結的神態，站起身來，“告辭了。”說著，徑直出了門去。

待陳墨瑄離開，南野真司方才下了樓來，走進連著偏院的房間，跪坐在桌邊，向棲川涼子說道：“您認為陳墨瑄會與我們合作嗎？”

棲川涼子自信地一笑，倒出一杯酒來，“中國人最看重他們的面子，尤其是陳墨瑄這樣的人。他應該清楚，如果陳家失去所有的一切，陳家的面子就將不覆存在。”

“可畢竟是我們令他失去了一切。”南野真司說道。

“我了解陳墨瑄的過去，一個附庸風雅的商人，不過是為了眾星捧月的虛榮。這樣的人，對於名利，是無法看淡的。對於這樣的中國人，只要讓他重拾一絲尊嚴，或者用他們的話說，挽回一張面子，他就會為了他所需要的來依附於我們。而今天我見他的目的，就是要給他一條不是尊嚴的退路。”棲川涼子自信地說道，“我想，他一定已經看清現在的處境，也一定需要我能給他的這條後路。否則，以他的驕傲，今天就不會來見我。”

南野真司這時又轉而說道：“莫雲卿這個人已經沒有用了，現在還在巡捕房收押，我們為什麽不趁這個時候除掉他。”

棲川涼子嫵媚的一笑，“莫雲卿始終沒有移交監獄，不是因為陳墨瑄和顧顥澤依然心存僥幸，認為他會翻供，就是想引我們殺人滅口。現在，莫雲卿已經自首，輿論有利於我們，如果這個時候除掉他，陳墨瑄一定會借機制造輿論，給我們招來不必要的猜疑。對於我們而言，只要莫雲卿的家人在我們手裏，他就不會說出對我們不利的事情。”

“我明白了。”南野真司轉而又說道：“近日，我們日本的各家紗廠已經裁減了一批工人。但是，他們仍然需要這批被辭退的工人。”

“裁減這批工人的目的，是為了利用他們制造更多的輿論。要讓他們知道，因為對日貨的抵制，給日本公司帶來了巨大的損失，這樣做是因為我們不得已。只有這樣，這些失業的工人才會將這一切歸咎於陳墨瑄之前煽動的輿論。我們還要利用報紙，將這一切歸咎於陳墨瑄為了掩蓋與顧顥澤私販鴉片，利用輿論嫁禍給我們，引發了這一切的不良後果。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令上海所有的中國人放棄抵制日本商貨。”棲川涼子說道，“你告訴他們，等到抵制日貨的風潮過去，我們對華資紗廠予以重擊之後，他們才可以重新錄用被辭退的工人。那時，整件事情就成了我們不計前嫌的寬容。只有這樣，才能在上海重新樹立日本商企的良好形象。”

兩日後，綜合各方情報，確定了日本人看守莫雲卿家人的地點。王玖盛也已安排妥當，除去一隊前往劫人的人，還有斧頭幫的人喬裝成車夫趕往各處路口，交由楚熙然指揮接應。就連徐湛湫也跟隨王玖盛一道去了。

淩晨四點，外邊忽然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在門外的巡捕簡短的詢問後，院門被拉開，緊接著，三輛布滿彈孔的黑色轎車駛入院中，徑直穿過庭院正中的綠地，駛向樓門前。

陳墨瑄奔跑著，一面大聲讓人叫醒提前至此的私人醫生，一面拉開車門，與趕來的幾個傭人攙扶著車裏受傷的人去往正廳。

這才看著後邊的車裏走下來的人，尋著徐湛湫奔跑過去，問道：“人帶回來了嗎？”

“帶回來了。”徐湛湫回頭看了一眼。王玖盛正拉著一對母子走下車來，兩人被蒙著眼睛，一路趔趄地走著。

陳墨瑄長舒了一口氣，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徐湛湫，並未見著明顯的傷痕，於是又說道：“立刻掛一通電話去巡捕房，日本人極有可能偷襲巡捕房殺人滅口，讓他們看好莫雲卿。”

“我這就去辦。”徐湛湫卻始終沈著一張臉，“少爺，楚熙然在車裏，他要見你最後一面。”

“熙然？”陳墨瑄驀地一驚，轉身望去後邊的一輛車，不及多想，便沖了過去。

此時，楚熙然正坐在最後一輛車的駕駛座上，一雙手依然緊握著方向盤，左側的車門已然變形凹陷，甚至已無法拉開。

陳墨瑄從破碎的擋風玻璃側身躍進車裏，看著胸前一片鮮血的楚熙然，向車外大聲喊道：“快叫醫生來。”

“不用了。”楚熙然勉強支撐著，有氣無力的一句，“我失血太多，沒救了。”

“我是O型血，你先別說話。”陳墨瑄一面安撫著，一面沖著車外大聲吼道，“醫生呢？醫生……”

“墨瑄，”楚熙然吃力的拉住他的一只手，“我有話對你說，我沒時間了，讓我說完。”

陳墨瑄顫抖著緊握住他那只滿是鮮血的手，“你說，我聽著，你一定要挺住。”

“還能與你出生入死，我已然無憾了。”楚熙然說，“但我還有兩個孩子。我的妻子在半個月前執行任務犧牲了，我想請你去廣州找到我的孩子，替我照顧他們。”

“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他們，但你一定要活下去。”

“熙然……”趕來的葉疏璃站在車外，看著車裏滿身鮮血的楚熙然。

楚熙然側過臉去，“疏璃……”他這言語未盡，便接連的咳出幾口血來，一陣猛烈抽搐之後，沒了氣息。

“醫生……”陳墨瑄連聲地喊著。

醫生提著藥箱一路跑來，隔著左側破碎的車窗，檢查了楚熙然的頸動脈，又看了他的瞳孔，無奈地一搖頭。

“這不可能。”陳墨瑄用力的踹開右側的車門，將楚熙然拖出車外，一面瘋人般的怒吼著，“準備器械，輸我的血……”一面背起楚熙然，一路趔趄的跑向樓門，卻腳下一空，摔倒在門前的臺階上。

徐湛湫在往巡捕房掛了電話之後，又跑了出來，見著臺階上的陳墨瑄和一旁楚熙然的屍體，蹙眉一聲，“少爺……”

跟著陳墨瑄一路跑來的葉疏璃不禁問道：“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在劫了人之後，遇到玄洋社的人堵截，他們火力太猛。”徐湛湫說，“楚熙然開車撞開了日本人的車，擋著子彈才掩護我們從一條巷子裏脫身。不止楚熙然，今晚斧頭幫也損失慘重，許多兄弟為了掩護我們，都沒了。”

“這個仇我一定要報。”陳墨瑄切齒地說道。

王玖盛這時也走過來說道：“越是這個時候，你當更需冷靜。眼下當務之急，是要讓莫雲卿盡快招供，否則，今晚這些兄弟就真的白白犧牲了。”

陳墨瑄深深地一息，取出一包香煙，點了一根，連吸了幾口，稍許的平靜下來，轉身向徐湛湫說道：“徐叔叔，再往巡捕房掛一通電話，讓裏邊那兩個人告訴莫雲卿，他們在我們手裏。再聯絡各家報社的記者，早晨趕去巡捕房，就說有重大新聞。”

“報社記者那邊已然知會了。”徐湛湫說道，“我這就掛電話去巡捕房。”

王玖盛這時看了一眼天色，說道：“我和我的人也該走了，我是有案底在身的人，今晚又在虹口這番火並，想來要躲一陣風聲。”

陳墨瑄走去王玖盛的面前，拱手說道：“王先生，恩不言謝，今晚的事我一定竭力保密。”說著，又向徐湛湫說道，“徐叔叔，把預先準備的西藥和金條交給王先生，務必尋一處安全的地方讓王先生和斧頭幫的兄弟藏身。”

“今晚的事，我王玖盛既然敢做，就不怕被人知道。我要叫世人知道，凡犯我中華者，不論是誰，我王玖盛都不會放過。”王玖盛說道，“這西藥和金條我帶著，其他的事你不必費心，我出生入死多年，這些難不著我。倒是你，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不宜分心。我們就此告別，來日再見。”

“先生保重。”陳墨瑄拱手說道，“日後先生若遇難事盡管來找我，我定當義不容辭。”

“彼此彼此。”王玖盛也不再耽誤，又一聲，“告辭。”帶著一眾兄弟匆匆出了院門，坐上一部部隨後趕來的黃包車，分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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