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盡管莫雲卿得知自己的妻兒已在陳墨瑄手中，卻是依然有所猶豫。畢竟，他清楚，以陳墨瑄的為人，縱然自己不翻供，他也是不會殺人滅口的。倒是得罪了日本人，那便唯有死路一條。

眼見著各家報社的記者已在巡捕房的門外，莫雲卿卻遲遲不肯招認真相。

趕到的陳墨瑄去到巡捕房的拘留室，隔著鐵欄看著莫雲卿，見他拒不合作，於是說道：“莫先生，難道這個時候，你就不為你的家人考慮了嗎？還是你認為我們不是日本人，不會因為你不合作就對你的家人下手。”

莫雲卿一笑，“如果你對我的家人下手，那只會證明我此前的供詞都是真的。外邊的人只會認為你這是報覆。”

“果真是這樣嗎？”陳墨瑄說道，“眼下，你的家人在我的手裏，你認為日本人會怎麽做？”

莫雲卿笑而不答。

“棲川涼子恐怕已然在盤算如何除掉你這個隱患。”陳墨瑄說道，“如果你不招供，那我也便沒有義務保護你的家人。等到日本人除掉了你，下一個恐怕就是你的妻兒。”

莫雲卿聽著他這番話，心想他這不過是攻心，不屑的一笑，“你不必危言聳聽。”

陳墨瑄又說道：“就算日本人不殺你，甚至把你救出去，你就能保住這條命嗎？昨夜，王玖盛為了把你的妻兒從日本人手裏救出來，死傷了不少斧頭幫的兄弟。若你果真鐵了心要做日本人的走狗，到時候，斧頭幫和正青社也不會放過你。刀槍無眼，你就不為你的妻兒想想嗎？難道要叫他們隨你顛沛流離，從此過著地溝裏的老鼠一樣的日子？”說著又頓了頓，點了一根香煙，“昨晚見著令公子，才不過十歲的年紀。想來真是可憐。”

莫雲卿此前在他太太掛來的電話裏也聽說了，是王玖盛帶人把他們從日本人手裏劫去的。他心知王玖盛的為人，更是清楚顧顥澤做事從來都是斬草除根，即便他的兒子才十歲，也是不會放過的，一時不免心慌亂了分寸。

“既然你不招供，那我也便不必於你浪費時間。”陳墨瑄說道，“眼下這事也並非沒了你就不行。除了你，沈佑庭和葉梓渝這些與日本人勾結的人，他們已然招供了。你不願錦上添花，我也不強求，只不過，我也沒有義務去保你家人的平安。”言語間便已轉過身去。

“等等。”莫雲卿驀然說道。

“我沒有時間等你在這裏猶豫不決。”陳墨瑄扔了指間的煙頭，“要麽答應，現在就去向外邊的記者說清楚真相，要麽……”

“我答應你。”莫雲卿說道，“但你要保證我和我的妻兒安全離開上海。”

“你以為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還能脫身嗎？”陳墨瑄不屑的一笑，“你這話我就當你是不答應。”

“等等，”莫雲卿一雙手緊握著鐵欄，看著再次轉過身去的陳墨瑄，“只要你能保全我的妻兒，我什麽都答應你。”

陳墨瑄回過頭來，冰冷的目光盯著莫雲卿，“那就在外邊那些記者的面前說清楚你和日本人之間所有的事。”

“我答應你。”莫雲卿將臉擠在鐵欄中間，望著陳墨瑄，“所有的事我都會交代，我只求你保全我的兒子，求你……”言語間握著一雙鐵欄無力地跪在冰冷的地上。

“你的妻兒，我會替你安排，確保他們往後衣食無憂。”陳墨瑄只留下如此的一句，“可你若反悔，我便會將他們交給顧顥澤處置。”

“我絕不反悔。”莫雲卿說道，“絕不要把我的兒子交給顧顥澤。我要你發誓。”

“我發誓，只要你供出真相，我定會保你家人周全。但如果你反悔，我發誓定會叫你斷了香火。”陳墨瑄冷漠的轉過身去，出了那道門。

繼而，陳墨瑄又尋著韓休辰，交給他一份名單，說道：“韓探長，這是記者的名單，勞煩您的人務必照著這名單核查記者身份。”

韓休辰明了他如此的用意，說道：“陳先生放心，事關重大，我一定會謹慎安排，在莫雲卿交代清楚一切之前，絕不會給日本人滅口的機會。”

“那就有勞韓探長了。”陳墨瑄說道，“眼下我還有些事需緊著去辦，就先告辭了。”說著，也不等韓休辰客套，便徑直出了側門。

陳墨瑄離開中央巡捕房，坐進車裏，便向夏剡吩咐了一句，“去沈家。”

夏剡不免問道：“沈家？”

陳墨瑄說道：“眼下雖說有莫雲卿的供詞，但僅憑這一步棋，也未必就能把棲川涼子將死。”

“可是您已然兩天沒有睡了。”夏剡說道。

“少睡兩天死不了人。”陳墨瑄說道，“倒是眼下時間緊迫。英美兩國領事和工部局的總董已安排在明天上午與我們在英國領事館會面，所以今天，必須把所有的事都籌備妥當。否則，但凡有一絲僥幸，英美兩國領事都未必會趟這灘水。”

另一邊，昨夜虹口區幾條馬路發生火並的消息已然傳到了沈佑庭這裏。他清楚這事必定不簡單。畢竟日前，方才有大批的市民在懋昌各鋪面大肆購買大米，眼見著這樣下去，不出半月，懋昌的囤糧就將售罄。可他聯絡各地糧商，得來的卻是各種推托之辭。由此，他已然猜到，這多半是陳昕鴻在背後有所操縱。而眼下，懋昌即將斷貨，棲川涼子在供給一萬噸大米之後又遲遲沒有後續的消息。加之今晨又聞聽昨夜虹口發生火並一事，方才又往巡捕房掛了一通電話，得知莫雲卿又於記者面前作了新的供詞，便是愈加的惶惶不安。

就在這時，又聽說陳墨瑄登門，一時也猜不透他的來意，想著暫且拖延一時，再等等棲川涼子那邊有何對策。於是找來沈若晞，讓她代為接待，假說自己不在家中。

陳墨瑄來時，已從顧顥澤派來暗中監視著沈公館的人那裏得知，這日沈佑庭並未出門。於是見著沈若晞，便直言說道：“沈伯父究竟是不在家中，還是無顏見我？”

沈若晞於此中的事並不知情，只覺他這話很是囂張，沒好氣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墨瑄說道：“怎麽，沈伯父沒有告訴你嗎？懋昌與日本人勾結，試圖擠垮錦昕。”

沈若晞叫他說得愈發地憤怒，卻是壓著怒火，冷嘲熱諷地說道：“你們陳家與顧顥澤合謀私販鴉片，觸了黴頭，就跑到我們沈家來撒氣。陳墨瑄，你倒是叫我看清了你，你就是個無能之輩。我倒是該要謝謝你當初的不娶之恩。”

陳墨瑄一笑，“看來沈伯父果真是後繼無人了。這麽重要的事都沒有告訴你，想來也是看準了，憑你撐不起沈家。”

“我不想見到你。”沈若晞怒氣沖沖地說道，“沈家也不歡迎你。”

陳墨瑄站在正廳裏，大聲說道：“我今天來並非我的意思，是家父念及舊情，叫我來給沈家送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既然沈伯父拒之不見，那接下來就不要怪我不念舊情了。”說著，向身後的夏剡說道，“我們走。”

就當他正要走去門廳的一刻，沈佑庭於樓上推門走了出來，佯裝著一副病態，說道：“是墨瑄來啦。”說著，又向沈若晞故作責怪的說了一句，“若晞啊，你怎麽也不讓人來叫我。”

沈若晞雖是任性，但也看得明白，沈佑庭這個時候出來，多半是陳墨瑄方才那番話不是危言聳聽，於是悻悻地一句，“這個人見與不見，無所謂。”

“若晞……”沈佑庭故作嚴肅的一聲，一面走下樓來，一面向陳墨瑄說道，“我這兩日身體有些不適，一直在臥床休息，墨瑄啊，若晞有些任性，你不要見怪。”

陳墨瑄心知他這不過給自己尋個臺階，只說道：“沈伯父身體不適，想來是因為近日的事心緒不寧所致吧？”

沈佑庭一笑，於此避而不答，只說道：“我們去偏廳說話。”一面說著，一面下了樓來，領著陳墨瑄去了偏廳。

沈佑庭這邊方才入了偏廳，還未及坐下，便叫人將門合上，不叫旁人來打擾，更是連窗簾也沒有拉開，諾大的屋子裏，燈光中，儼然叫人分不清是白晝還是深夜。

沈佑庭故作一副病態，不緊不慢地問道：“墨瑄啊，你今天來，是昕鴻兄有什麽事要交代嗎？”

陳墨瑄只問道：“昨晚虹口發生火並的事，不知沈伯父是否聽說了？”

“火並？”沈佑庭故作驚訝地說道，“是什麽人？”

陳墨瑄一笑，“是王玖盛為了幫我劫來莫雲卿的妻兒，與日本人起了沖突。”

沈佑庭於王玖盛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畢竟兩年前刺殺警察廳長那件事曾經鬧得沸沸揚揚，一時不免有些心虛。

陳墨瑄看出了他的心思，接著說道：“今天的晚報便會有一則大新聞，日本人指使莫雲卿為其頂罪，不止如此，還借機嫁禍我父親和顧先生。”

“果真是這樣嗎？”沈佑庭故作驚訝地問道。

陳墨瑄見著他始終這般裝腔作勢，已是沒了耐心，說道：“沈伯父，我看我們不如就開誠布公。眼下，懋昌各鋪面不出半月便要斷貨，想來沈伯父眼下還在為補倉犯難。我不妨告訴你，如果這時你還對日本人心存幻想，恐怕半個月之後，懋昌就該關門大吉了。”

沈佑庭一笑，“你這話從何說起啊？”

陳墨瑄也不再答他，只仰靠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點了一支香煙，靜靜地吸了半截，一雙仿佛藏著鋒刃般的目光就那樣默默地望著他。

沈佑庭終是沈不住氣，尷尬地說道：“墨瑄啊，我與你父親是多年的交情，你今天來有何目的，不妨直說。”

“多年的交情？”陳墨瑄順手將指間的香煙扔在了地毯上，煙頭的火星燒灼著羊毛地毯，彌漫一片焦糊的味道，“你若是念及多年的交情，就不會與日本人合作，在背後於錦昕落井下石。”

沈佑庭看著地毯上那只始終未滅的煙頭，不時的發出細微的呲呲聲，蹙眉說道：“我看這其中恐怕是有些誤會。若你是說下調糧價的事，這我也是無可奈何啊。外邊許多糧鋪接連下調米價，我若是不隨之下調，只怕是無人光顧懋昌的米鋪了。何況，糧價下調，這樣利國利民的事，你父親不是也歷來支持的嗎？”

“好一個利國利民。”陳墨瑄一笑，“既然如此，懋昌往後便繼續這般利國利民，直至傾盡身家好了。我會將您這話回去轉告家父，也算是交了差事。至於接下來，沈伯父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等等，”沈佑庭趕忙說道，“墨瑄啊，凡事都好商量。”

陳墨瑄驀然一臉怒色，“我今天不是來商量的，我是來告訴你，接下來，我會斷了懋昌的貨源，不會給懋昌留一絲的活路。”

沈佑庭不以為然地說道：“墨瑄啊，你這話為免有些過了。說到底，陳家還是你父親說了算的，你這話為免有些意氣用事。”

“這麽多年，就算你不了解我，難道還不了解我父親嗎？”陳墨瑄說道，“若不是我父親勸言，我今天根本不會來這裏浪費唇舌。既然你已然有了答案，那我回去也有了交代，接下來便好做我要做的事了。”

沈佑庭這時又一臉難色地說道：“墨瑄啊，你也知道，我就是個商人……”

陳墨瑄不等他說完，便已然站起身來，說道：“告辭了。”

“墨瑄……”沈佑庭站起身來，猶豫地問道，“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麽？”

“沈伯父這就改變主意了？”陳墨瑄一笑，刻意激了一句，“看來你果真是個沒有多少主見的人。”

“看在我們兩家這麽些年的交情，凡事還是不必做得太絕吧。”沈佑庭說道，“想來你父親叫你來，也不是為了逼我與陳家反目成仇。你就這樣回去，於你父親的托付也為免太過敷衍了。”

陳墨瑄故作一陣思忖，說道，“既然這樣，那就請沈伯父明天與我一道去英國領事館，把你和日本人之間的事說清楚。”

沈佑庭聽到此，又不免有些猶豫，畢竟，這樣一來，便是要得罪日本人，往後少不了吃苦頭，更甚至會遭報覆。

陳墨瑄見了，又接著說道：“這只是我父親的意思。”

沈佑庭聽著他這話裏似乎還有下文，不禁問道：“你這意思是？”

陳墨瑄接著說道：“我的意思是，為了以防往後你再對陳家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我要從你手裏收購懋昌兩成的股權，做懋昌的第二大股東。往後懋昌的事，必須兩大股東一致通過，方可裁定。”

沈佑庭怒道：“你這為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陳墨瑄說道，“如今你得罪的可不只是陳家，你是除了日本人，其他所有人都叫你給得罪了。不說棲川涼子眼下已是自顧不暇，就算她還顧得上你，能給你貨源，懋昌的貨也別想再進入上海。”說著，又四下望了一眼，語帶威脅地問道，“不知沈伯父這公館的防火設施是否齊全？”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沈佑庭問。

“顧先生這回叫日本人算計，失的可是多年積攢的聲譽。”陳墨瑄說道，“若不是礙於我父親的面子，恐怕此時你這沈公館還有懋昌公司已然付之一炬了。”

沈佑庭心裏不免一陣惶恐。他清楚，陳墨瑄這般咄咄逼人，多半是已然掌控了眼下的局面。加之鄭祺峰和莫雲卿的事在先，便更是清楚，這個時候，棲川涼子只會竭力撇清與自己的關系，不會伸出援手。且他於陳墨瑄也十分了解，心知他的性情不同於陳昕鴻，這事若不答應，他必然不會給自己留一絲的活路。何況如今得罪的還有一個顧顥澤。轉而一想，失去兩成的股份，懋昌公司也終歸還是在沈家的名下。若是拒絕了陳墨瑄，只怕往後少不了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無奈之下，只能是點頭說道：“就依你說的。”

“你應該清楚，我沒讓你去記者面前公開你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已然是於你的恩惠。否則，你不僅要傾家蕩產，還要身敗名裂。”陳墨瑄說著，方才起身，便又立住。

“你還有什麽事嗎？”沈佑庭悻悻地問道。

“麻煩若晞和沈太太跟我走一趟。”

“你這是要叫他們做你的人質？”沈佑庭問道。

“你這樣的人，我信不過，顧先生也信不過。”陳墨瑄一笑，“這是顧先生的意思。這人我也會送去顧公館。沈伯父可以放心，等一切事情辦妥之後，便會將她們送回來。且這沈公館的安全你也不必擔心，顧先生早已在外邊安排了人。”

沈佑庭自知已別無選擇，無奈的一嘆，“好吧。”

陳墨瑄帶著沈若晞和秦雪頤離開沈公館之後，便徑直去了顧公館，見著顧顥澤便將兩人托付於他。

顧顥澤猜到他如此的用意，隨即讓人將沈若晞和秦雪頤分開帶去樓上的房間，看管起來。

沈若晞臨上樓前，一雙淚眼看著陳墨瑄，含恨的一句，“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總有一天，我會叫你後悔的。”

陳墨瑄於此前退婚的事於她畢竟有愧，於她這言語中的威脅便也無心計較。

顧顥澤見著兩人上了樓，這才對陳墨瑄半開玩笑的一句，“這女人要是得罪了，可是後患無窮啊。”

陳墨瑄不置可否的一笑，又小聲說道：“顧先生，這個秦雪頤我暫且要帶走，這事不能叫沈若晞知道。”

顧顥澤於秦雪頤和葉梓渝的事，此前也打聽到一些消息，猜出他如此的用意，“你是想借她去說服葉梓渝？”

陳墨瑄一點頭，“眼下能夠說服葉梓渝的，恐怕只有她。”

“能否說服英美兩國領事，葉梓渝也是至關重要。”顧顥澤提醒道。

陳墨瑄點頭說道，“我了解葉梓渝，他與沈佑庭之流不同，這次多半是被日本人利用，不是他的本意。”

“那就好，這兩日辛苦你了。”顧顥澤說道。

“顧先生客氣了，若非有顧先生，墨瑄再辛苦恐怕也是徒勞。”

“這話謙虛了。”顧顥澤一笑，轉而說道，“那我也不耽誤你，盡快將此事辦妥。”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