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陳墨瑄便備了一份厚禮去了顧公館。

顧顥澤是料到他這天會早來的，於是一早便將此前的安排交與陸嘉航替他去辦，自己吃過早餐，便讓人把一只盒式留聲機搬到了院子裏，手裏端著一盞小蓋盅，坐在一張圈椅上聽起了京劇，且吩咐家裏的傭人，誰也不許打擾。

陳墨瑄到了顧公館，雖是因了顧顥澤早前的吩咐，門外的門徒沒有攔他，可顧顥澤的管家只將他領去通向偏院的房間，便告訴他顧顥澤在聽戲不許打擾，留著他獨自在這裏等著。

陳墨瑄始終在這屋裏站著，遠遠的看著院裏背對著房間坐著的顧顥澤，此時他正端著一盞茶，不時的直起聲來，和著留聲機裏的唱腔唱上幾句。

過了有些時候，一場劇目盡了，顧顥澤這才放下手裏的茶盞，站起身來，走去留聲機的旁邊，正要去握住它弧形的把手，陳墨瑄這才不緊不慢的走上前去，一聲：“顧先生。”

顧顥澤轉過身來，故作一絲驚訝的看著他，“墨瑄？什麽時候到的？那些下人怎麽也沒與我通報一聲，這真是怠慢了。”

“顧先生言重了。”陳墨瑄走近那只古董留聲機，握住弧形的把手，一面上著發條，一面說道，“素聞顧先生愛聽京劇，不想顧先生這唱功也是登得了臺的。”

“過譽了。”顧顥澤一笑，招呼著說道，“這邊坐。”

陳墨瑄卻並未坐下來，見著茶桌上顧顥澤那盞已然微涼的茶，於是又將一旁備著待客的小蓋盅裏沏了茶，奉去顧顥澤的面前。

顧顥澤接過那盞茶，又放去面前的茶桌上，從果盤裏拿了一只蘋果出來，手裏拿著刀一面利索的削著果皮，一面說道：“我所以喜歡聽戲，不過是因為這戲裏做人的道理。我以為，這世上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沒本事的人，一種是有本事的人。前者往往一臉傲氣，而後者卻是生著傲骨。”

陳墨瑄一笑，“顧先生便是這第二種人。”

顧顥澤笑著放下手裏的刀，把那只蘋果遞去陳墨瑄的面前，“我要說的，是這第二種人便是你這樣的人。”

陳墨瑄接過那只蘋果，謙遜的一笑，“顧先生謬讚了。”

顧顥澤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在我看來，你與葉疏璃也像一段經典的戲文。這其中的男女之情我雖不好妄加猜測，但這裏邊的情義我是十分欣賞的。所以，你我雖是初識，但我也甘願一而再的幫你。”

陳墨瑄已然從這話裏聽出，怡樂都舉辦名媛選美大會的事，多半是顧顥澤已然出面將此妥善了，於是說道：“多謝顧先生。”

“你先不急著謝我。”顧顥澤卻又說道，“這件事可大可小，要想妥善處理，不是那麽容易的。只是，我既然在你這裏打了包票，自然是會辦妥。只是、葉疏璃那邊未必就會買我的帳，所以還需你去與她好好說通。此中的厲害關系，定然要與她說清楚。”

“我明白，葉疏璃那邊我定會妥善處理。”陳墨瑄說，“但憑顧先生安排。”

“你這樣說，那事情就好辦了。”顧顥澤說著，便將他的打算又換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與他說了一遍。

陳墨瑄於他這名面上的話聽了，心裏對顧顥澤如此的目的也是有了幾分猜測，於是又不無擔心地說道：“顧先生果然智謀。只是，這事恐怕難免會要得罪莫雲卿，想來事後我還需替葉疏璃去從中周旋，還請顧先生不要誤會。”

“放心。”顧顥澤細微一點頭，“既然我們是朋友，這一點信任自然是少不了的。”

“那就多謝顧先生了。”

“不必客氣。”顧顥澤微微一擺手，又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事不宜遲，你盡快去與葉疏璃說清楚。”

陳墨瑄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告辭。

顧顥澤亦站起身來，說道：“我今天便不留你了，往後你若得空，隨時來我這裏坐坐。這年頭，要尋著話語投機的人，著實已然是不容易了。”說著，親自將陳墨瑄送出了樓門。

離開顧公館後，陳墨瑄便徑直去了梅園，恰逢葉疏璃正要出門。

葉疏璃見著陳墨瑄，說是昨天夜裏，鄭祺峰掛了一通電話過來，叫她這日去鄭公館一趟。

陳墨瑄卻拉著她的一只手進了屋裏，說道：“鄭公館就不用去了。”

葉疏璃若無其事的一笑，“你是擔心我會有什麽不測嗎？”

“是不必去了。”陳墨瑄說。

“為什麽？”

“這事我已然替你辦妥了。”陳墨瑄說，“不瞞你說，方煜霆昨日見著報紙便放出話來，要給你我一些顏色。”

葉疏璃聽了，不免擔心地問道：“他要給我一些顏色倒是好想，可這事與你又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陳墨瑄說，“上回方煜霆要買下怡樂都，是我找了顧顥澤去說的情。且當面於方煜霆又有所冒犯。想來這一回，他大概是覺著，怡樂都選美的事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這回不是把你給連累了？”葉疏璃這般說著，又愈發不解地問道，“那你說這事已然辦妥了，又該怎麽說？”

“你我之間還談得上誰叫誰連累嗎？”陳墨瑄反問的一句，又接著說道，“顧顥澤想出了一個法子，這選美的名次，最終由投票而生，至於這票，便是印上價碼由人去買，再由這些買了選票的人來投。換言之，便是參選的這些名媛中，誰背後的錢多，誰便能奪得最後的桂冠。”

“這個顧顥澤果然是狡猾得很。”葉疏璃蹙眉說道，“這樣一來，方煜霆和莫雲卿只需顧著數票便是了，最後輸的也只是輸在錢上。他們是誰也不得罪，反而是可以大撈一筆。”說著，又一笑，“也罷，縱然是叫他們撈了這一筆，我也是怡樂都的大股東，就當是占了個便宜。”

陳墨瑄搖了搖頭，“你以為顧顥澤會不顧方煜霆，來讓你占這個便宜嗎？”

“那還能怎麽樣？”葉疏璃不解地問道，“難不成是不叫我分這紅利？”

“非但你分不著，方煜霆和莫雲卿也分不著。”陳墨瑄說，“顧顥澤的算盤不是為了這點錢來打的。他要給這選美大會再冠上賑災之名，所有盈利，除去運作所需的本金，皆用作賑災之用。”

“這樣他又有什麽好處？”葉疏璃問。

“眼下是看不出他能得著多少好處，可這事之後就說不定了。”陳墨瑄說，“他是在借此布一局棋。”

葉疏璃猜測著他這話裏的意思猜測著說道：“這賑災款最終都會交與那些要員去分配。難道，顧顥澤是想借此賄賂？眼下，北洋政府和官辦機構多設在公共租界，這些人中許多與鄭祺峰都交情不淺。顧顥澤是想借此拉攏？”

“他這是一舉兩得，一樁無本的生意，便叫他既得了名聲，又能借機去拉攏那些心向鄭祺峰的要員。”陳墨瑄說著一笑，“我倒是有些佩服他。”

葉疏璃想了想，說道：“也未必。你忘了莫雲卿如今在怡樂都也有三成的股份。縱然是借此賄賂那些要員，這個人情裏邊，莫雲卿也少不了一份。”

“這便是我接下來要於你說的。”陳墨瑄說，“在公開這次選美是為賑災之前，明天的報紙便會登出來，顧顥澤將親自出任這次選美大會的主席。”

葉疏璃聽了，哼的一笑，“我費了心思，花了本錢，最後他倒成了受益最多的那一個。”

陳墨瑄料到她心裏的不滿，卻也沒有安慰，反倒是一本正經地說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縱然要鬥，也不該是硬鬥。”

“算了。”葉疏璃頹喪的說道。

陳墨瑄心知她這一聲“算了”不過是一時賭氣，於葉疏璃，他是了解的，縱然是毒，她也吃得下去，可唯有虧，她是斷然不會心甘情願的去吃的。於是又勸道：“人、早晚都有一死，活著，不過就是為了爭著一口氣。只是這口氣要如何去爭了來，終歸是有講究的。”

葉疏璃悻悻的一句，“如你說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怎麽樣？”

“那也要看這刀是一支還是兩支。”陳墨瑄話裏有話的說道。

“那又有多少分別？”

“截然不同。”陳墨瑄篤定地說，“眼下就是一個機會。顧顥澤早晚會要與鄭祺峰鬥個高下，一旦這出戲開場，你的人脈也便也成了一塊籌碼。”

“說得倒是輕巧。”葉疏璃側身看著窗外，“眼下，顧顥澤這戲臺搭起來，以鄭祺峰的多疑，說不定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怎麽除掉我。”

陳墨瑄搖了搖頭，“你忘了還有一個莫雲卿，以他的精明，必然不會讓鄭祺峰這麽做。”

葉疏璃轉過頭來，看著陳墨瑄，“你就這麽肯定？”

陳墨瑄篤定地點了點頭，“鄭祺峰若是除掉你，不過是便宜了顧顥澤。就算他一時糊塗，莫雲卿也不會糊塗。”他這話並未細說與葉疏璃聽，只交待了一句，“這兩天若是莫雲卿來找你，你便推脫不知情便好。餘下的事我會替你辦妥。”

葉疏璃又不免擔心地問道：“你是要去見莫雲卿？”

陳墨瑄默然一點頭。

“可是，早年你與他和鄭祺峰都有過節。”葉疏璃說，“你這時去見他，新仇舊恨，難道不會惹來麻煩嗎？”

“放心好了，我自是有準備的。”

“墨瑄……”葉疏璃猶豫的一句，“我真就值得你為了我去做這些事嗎？”

“是你把這事想得嚴重了。”陳墨瑄輕描淡寫地說，“我是已然死過一回的人，自然清楚怎麽才能安穩的活著。”

“可我還是不放心。”葉疏璃說，“就說你要去，也該讓我陪你一道去。”

“你若是去了，反倒適得其反。”陳墨瑄說，“總之，你放心便是了。”

“其實，我本是想著……”葉疏璃欲言又止。

“什麽？”

“沒什麽，話到嘴邊又忘了。”葉疏璃勉強一笑。

“近來這麽多事，也是難免傷神，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陳墨瑄這般說著，便起身走去門邊。

“我送你。”葉疏璃緊跟了上去，將他一路送出院門，這才又將兩道院門合上，卻又拉開門上的一道小窗，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宛然是有著許多話想要說與他聽，卻也終是只能放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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