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報上登出怡樂都將舉辦名媛選美大會之後，陳墨瑄便搬回了家裏。面上雖是陳昕鴻借說近日忙於公務，讓他回來多陪陪黎秋茵。但黎秋茵心裏清楚，陳墨瑄所以願意搬回來，多半是因為怡樂都的事得罪了人，此時陳公館也算是個庇護所。只是黎秋茵不明白的是，陳墨瑄會為了一個女人惹出這許多麻煩，畢竟這還是頭一回。

這日下午，陳墨瑄回來的有些早，方才進門，徐湛湫便迎了上來，與他說道：“少爺，太太吩咐，讓您回來去偏院見她。”

“不會是叫我聽她教訓吧？”陳墨瑄說著，玩世不恭地一笑，“我都這樣的年紀了。”

徐湛湫知他這是玩笑，只說道：“太太特意叫我給您買了一樣東西回來。”

“那我倒是要去看看。”陳墨瑄不免好奇的一笑，往東側偏院去了。方才入了偏廳，便隱隱聽著院裏的鳥鳴，過了偏廳，入了院裏，見著清池北側血櫸木搭的葡萄架下懸著一只鳥籠，裏邊一對紅嘴玉，公的那只正於籠頂與棲木之間歡快的翻著跟頭。

坐在葡萄架下一張茶桌邊的黎秋茵側過身來，見著陳墨瑄，一聲，“回來了。”

“姆媽。”陳墨瑄一點頭，走去葡萄架下，從懸著的長鉤上取下鳥籠，“這該不會就是徐叔叔說的，您買來送我的東西吧。”

“這個湛湫真是藏不住話。”黎秋茵說道，“我本想著，等你回來，看著喜歡，再來跟我討得。”

陳墨瑄一笑，將那只鳥籠又掛了上去，任性的一句，“小的時候我倒是喜歡。可今時，便是玩物喪志了。”

“你不會是還記著當年那事吧？”黎秋茵笑著責備的一句，“你啊，就是這點不好，過去那些叫你不痛快的事，總是一件件存在心裏。”

陳墨瑄沈默的坐下來，從茶桌上的塔盤裏捏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又不免覺著有些甜膩。

“也沒個吃相。”黎秋茵嘴上雖是教訓，卻是倒出一盞茶來，遞去他手裏，一面看著他將那茶喝了下去，一面接著說道，“那個時候你是整天拎著一只鳥籠，書都沒心思讀，你父親才把它收了，每個禮拜只許你一天逗鳥玩。”

陳墨瑄於這話中又記起年幼時的事來，“後來倒是一了百了，父親把鳥給放了，就剩了一只籠子給我。”

黎秋茵聽著他這話裏的怨氣，問道：“你真以為，那時是你父親把鳥給放了？”

“不是嗎？”陳墨瑄問。

“那鳥是病死的。”黎秋茵說，“那時你父親還拿去叫人看過，說是被什麽蟲給蟄了。他怕你傷心，所以才說是飛了。”

陳墨瑄心裏一沈，“果真是這樣，您不告訴我倒好些。”

“這時說出來，心裏還會難受吶？”黎秋茵說，“看來那個時候，你父親騙你倒果真是沒錯。不然那時怕是你會要更傷心的。”

“怎麽都好，不過是件玩物。”陳墨瑄故作無所謂的說道，“沒了便沒了。”

“你啊，就是嘴硬。”黎秋茵倒了一杯茶，擺去他面前，又取了一塊點心拿一只瓷碟裝著，遞去他手裏，轉而說道，“昨天下午，我在外邊有個牌局，聽他們說起怡樂都歌舞廳名媛選美的事。我聽說，外邊不少人都知道，你和那個葉疏璃不是尋常的交情。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對葉疏璃是真的喜歡，還是圖個新鮮？”

陳墨瑄說道：“當年，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是葉疏璃幫了我，不止如此，還救了我一條命。”

“這麽說，你和她不關男女之情？”黎秋茵探著他的話問道，“這樣就好辦了。上回我聽你父親說了，你為了怡樂都的事也費了不少心思，算是報了恩。往後與她相處，有些事情便要說清楚，總是這樣暧昧，難免會要害了人家的。”

陳墨瑄放下手裏的瓷碟，側過身去，一臉認真的看著黎秋茵，“可如果我是真心喜歡她呢？”

黎秋茵見他頭一回這般直言不諱的說自己喜歡一個人，倒是有些意外，一時竟接不上話來，沈思良久，才又問了一句，“那她的意思呢？”

陳墨瑄一時答不上來，盡管他自信葉疏璃於他是有情的，但卻也始終猜不透她那心思。

黎秋茵見他一時沈默，便也有了幾分猜測，於是也不再多問，擡頭看著不遠處掛著的鳥籠說道：“這紅嘴玉啊，若是一群養在一起，看著一只只都合，可真要挑出一對放進一只籠子裏，還能處得相敬如賓，卻不是那麽輕易的事。有些事還是要講個緣份。”說著，端起茶杯於唇邊抿著，細細的品了少許，不等陳墨瑄接過話來，便又是一句，“這對紅嘴玉往後就交給你來養著了。”

陳墨瑄心知她這話裏的用意，不只是在說他與葉疏璃，更是要借著這養鳥的事叫他搬回家裏來住。可真要住回來，他心裏終歸是有些不情願。

黎秋茵於他的心思是清楚的，“這家裏終歸不是籠子，就算是搬回來，你也是自由的。”

陳墨瑄依舊有些勉強，“我是早慣了一個人在外邊。”

黎秋茵又說道：“一個人在外邊雖說是自在，可平日裏若是遇著事，卻也沒個商量的人。就像眼下，你喜歡那個葉疏璃，卻又摸不透人家的心思。難道你打算就這樣一直沒個結果的耗下去嗎？”

陳墨瑄聽著這話，一臉的不可思議。

黎秋茵知道自己這話裏的意思他是聽出來了的，於是接著說道：“你給我她的地址，改天我去那裏與她見上一面，看看能叫你這般動心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陳墨瑄猜測著黎秋茵如此的目的，遲遲沒有將梅園的地址說出來。

“你是連我這個媽都不信了嗎？難道你還怕我拆散了你們？”黎秋茵盤著手中一串琥珀念珠，玩笑的一句，“我可是信佛的人。”

陳墨瑄這才面露一副釋然的笑臉，將梅園的地址和電話說與她知道。

翌日清早，黎秋茵便往梅園掛了一通電話，自報了家門，又閑聊了幾句，尋著一個機會約了個時間，這日下午，便讓人備車往梅園去了。

葉疏璃於黎秋茵的這一通電話本就有些意外，雖說她是料到黎秋茵不外乎是為了她與陳墨瑄之間的事，可聽著電話裏她那言語間的溫雅，卻又猜不出黎秋茵的來意。

下午的時候，黎秋茵到了梅園所在的那條弄堂外，下了車來，只叫一個女傭跟著徑直走去弄堂盡頭。

這邊方才拉了門鈴，不過片刻的功夫，院門便從裏邊拉開來，葉疏璃見著門外一襲墨綠色雲錦旗袍，梳著精致的盤發，立姿隨意而不失端莊的女人，溫婉地問了一句，“是陳太太嗎？”

黎秋茵微微一點頭，“葉小姐，打擾了。”

“您客氣了，請進來吧。”葉疏璃說著側過身去。

黎秋茵進了院門，便停下腳步，說道：“初次見面，備了一點薄禮，也不知葉小姐是否喜歡。”她這邊說著，身後的女傭已將手裏一只金絲楠木的首飾盒遞了上來。

“您太客氣了。”葉疏璃一面說著，一面接過那只首飾盒。

黎秋茵這時又向女傭吩咐了一句，“你去車裏等著吧。”

待女傭出了院門，黎秋茵這時又環顧了一眼四周，笑著一句，“難得見著這般清新雅致的別院。”

“您過譽了。”葉疏璃附和的一笑。

黎秋茵這時又見著院中西側零星種著各式觀葉的草木，饒有興致地說道：“這些草木也是生得靈性得很。”

“不過是平日裏閑著，便尋了一些喜歡的，種在這院裏。”

“這些都是葉小姐平日自己打理嗎？”黎秋茵又問道。

葉疏璃細微一點頭，“自幼便有這愛好，又覺著種在花盆裏生得局促，所以便種在了院裏，淩亂了些。”

“不淩亂，倒是這般才有了幾分自然的美。”黎秋茵笑道，“男人就愛把花草養在盆裏，照著他們的心意去修剪。哪裏像我們女人，養這些草木，是當作朋友一般的。”

葉疏璃聽著這話，只覺是少了許多隔閡，於是問了一句，“陳太太也愛養花草嗎？”

黎秋茵微微一點頭，又轉而說道：“我盡顧著說話了，忘了你手裏還拿著東西，叫你陪我在這裏站著，真是不好意思。”

“您客氣了。”葉疏璃一笑，“裏邊請。”

黎秋茵微微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天色，又看著院裏一墩黃楊木根的茶桌，說道：“今天這天氣也不錯，不如我們就在這院裏聊吧。”

“那您稍等，我去把茶點端出來。”葉疏璃說著，在那張茶桌上放下手裏的盒子。

黎秋茵這時又說道：“我來幫你。”

“那怎麽好意思。”

“不要緊。”黎秋茵拉起她的一只手來，兩人並肩去了屋裏。

待茶點於院裏擺好了，葉疏璃這才又沏了一壺茶，坐了下來，於喝茶的空隙，問道：“陳太太，冒昧的問一句，不知您介意嗎？”

“怎麽會呢？”黎秋茵放下手裏的茶杯，優雅的一笑。

葉疏璃接著問道：“您來是因為我和墨瑄那些傳言的事嗎？”

“也可以這麽說。”

葉疏璃又問道：“那不知您有什麽教誨？”

“我想你是誤會了。”黎秋茵和藹的一笑，“墨瑄我是了解的，但凡是有女人的地方，都少不了會有些暧昧不清的流言穿出來。墨瑄小時候，他父親在教育上有些嚴苛，所以他從小到大不曾被我們寵過。說到底，男人這心裏終是脫不了幼稚。他和那些女人之間的暧昧，就像他偶爾作些詩詞登在報上是一樣的，不過是討得幾分溢美之詞，得著人家說幾句愛慕的話，慰藉心裏那點虛榮罷了。”

葉疏璃思忖著她這話，說道：“您的意思我明白。”

“你未必真就聽明白了。”黎秋茵說，“這一回，怡樂都的事，前前後後我也是有些了解。若是換了別人，墨瑄是不會這樣用心的。”

“我知道，他為了我已然是招惹了許多麻煩。”葉疏璃說道，“我不會再……”

不等她這話說完，黎秋茵便打斷了她的話，“你還是沒聽明白我這話裏的意思。”她這時又頓了頓，轉而問道，“你對墨瑄果真就沒有一分喜歡嗎？”

葉疏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黎秋茵卻是已然從她那眼神裏看出了答案，又試探地說道：“墨瑄畢竟是我看著到大的，他什麽時候是逢場作戲，什麽時候又是真心喜歡一個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來你也未必看不明白。還是你有什麽難言之隱？”

葉疏璃此時已然是將黎秋茵這話裏的意思聽得分明，既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欣喜，又不免愈加顧慮，“我與墨瑄相識已然有些年，於他我也是了解的。我這樣的女人，經營一家歌舞廳，交際場混跡了這麽多年。他今時眼裏的我見著都是好的，可我若果真應許了他，往後卻未必不會計較。與其將來後悔，倒不如……”

“一個女人，要撐起一家怡樂都這樣的歌舞廳，確也是不容易。”黎秋茵說，“可也總不能這樣一個人苦撐一輩子，每天去對著那些不願面對的人逢場作戲。人吶，年輕的時候不覺著，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會明白，能夠尋著一個相伴一生的人，是什麽都比不了的。”

葉疏璃聽著她這番語重心長的話，漸漸少了許多顧忌，“想來您也是有過經歷的人？”

黎秋茵莞爾一笑，“我家裏也是三代經商，自幼就沒有兄弟姐妹，家裏管束的嚴，從小我便養成了一副要強的性子，覺著自己不輸誰，更是想著將來繼承家業，斷然要比那些男人做得更好。後來，我遇著了墨瑄他父親，起初我也如你這般顧慮，縱然時間久了，有些動心，卻也總想著要做一回勝過他的事才能嫁了他，好叫他日後回想起來，自己是下嫁的。”

“其實……”葉疏璃猶豫了片刻，才又接著說道，“我本也是想著，借著怡樂都舉辦選美，壓過方煜霆和莫雲卿一頭，從此便將我在怡樂都的股份盡數的賣了。”

“你這倒是像極了我當年。”黎秋茵傾著身子，倒出一杯茶來。

葉疏璃見那茶已然涼了，於是說道：“這茶涼了，我再沏一壺來。”

“不要緊。”黎秋茵撚著茶杯將那茶喝了下去，借此說道，“這茶涼了，可以再沏一壺。可人生走過的光景，卻是回不去的。”說著，又轉而問道，“想來你也知道，墨瑄的父親如今已然年過花甲，而我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可墨瑄卻還未及而立之年。”

葉疏璃並未言語，只靜靜地聽著。

“人吶，自以為贏卻也不過是贏了一時，終歸是要輸給時間的。若不是我當年好勝，也不會與墨瑄的父親於一個情字煎熬了那十餘年的光景，如今想來，才覺著真是不值。”黎秋茵放下手裏的茶杯於那桌上，慚愧的一笑，“往後過了這許多年，才發現，男人吶，你在她心裏占著多少，不在乎你勝過他多少，只在乎他心裏於你的情有多深，不過如此罷了。”

葉疏璃聽著她這話，也覺著不無幾分道理。

黎秋茵見她有些動了心，於是接著說道：“嫁娶的事，說道底，誰占了便宜、誰吃了虧，不過是那些好事的外人嘴上的談資。這其中的冷暖，終歸是過著日子的人自己去體會的。”她說完這些話，也並未急著去問葉疏璃的決定，而是站起身來，“我在你這裏叨擾了許久，也該回去了。有些事，能做決定的，終歸是你自己。其實這選擇也未必就那麽難，畢竟陳家名下幾家涉及各行各業，若果真想尋個差事一展所長，未必就不及在怡樂都。”

葉疏璃已然聽明白她這話裏的暗示，心裏思量著，黎秋茵能於自己說出這番話來已是不易。於是只默然一點頭，並未再多說其他。

黎秋茵也清楚，怡樂都畢竟有著葉疏璃多年的心血，不是一時可以決定的，縱然她這時做了決定，也未必是深思熟慮，終歸也是不算數，故而也不再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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