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陳墨瑄離開怡樂都歌舞廳之後，便回了家裏，只是恰逢陳昕鴻出門應酬尚未回轉來。

管家徐湛湫見著陳墨瑄進門時的面色，一面吩咐傭人去沏了一壺鐵觀音送去偏廳，一面領著陳墨瑄走去偏廳，說道：“少爺，老爺出去了，恐怕要等些辰光才能回來。”

陳墨瑄看著面前徐湛湫的背影，一路跟著，待他推開偏廳的門，見著僅亮了幾盞墻上的壁燈。

“少爺，”徐湛湫轉過身來，問道，“過去您住在家裏的時候總愛待在偏廳，想來是有什麽原因？”

“小的時候，我就愛養鳥，這樣的時節，籠子掛在院裏，我就坐在這房裏與它們說話，那鳥於朦朧月下聽著隱隱的人聲，便是偶爾一聲細鳴，很是靈性，也甚是有趣。”陳墨瑄於回味間不免一笑，走過偏廳，推開東面一道道落地的方格木門，望著偏院裏那片青竹環繞的小池，一片蒙昧的月光正灑落池中，靜謐之中又儼然籠著一片不散的陰郁。

這時傭人已將沏好的茶端了來，擺在偏廳北側近門廊的一張茶桌上。

徐湛湫於是吩咐了一句，“下去吧，把門合上。”一面說著，一面走去倒出一盞茶來，向陳墨瑄說道，“您像是有心事。”

“徐叔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您。”陳墨瑄側身說道，“您也是見過許多世面的人，為什麽後來會甘心跟著我父親，委屈於此做個管家。”

徐湛湫不等他這話說完便接著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從我決心跟著老爺那一天起，便不再有別的打算。”

“值得嗎？”

徐湛湫一笑，“值與不值，不在於別人怎麽看，只在於自己怎麽想。”

“那您說，我和沈佑庭比，孰上孰下？”陳墨瑄問。

“那就要看是什麽了。”徐湛湫尋了一張椅子坐下來，徐徐倒出一盞茶，那茶湯幾乎是平著杯沿，而他將那盞茶撚起來，直至嘴邊卻也分毫未灑，“人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就像眼前懋昌公司這件事，如果您是沈佑庭，您會來求老爺幫這個忙嗎？”

“不會。”陳墨瑄斷然說道，“既然自立門戶，就該靠自己。”

“恕我直言，您這說得好聽是做人的骨氣，可說得不好聽，這不過是礙著一張面子。”徐湛湫一笑，“老爺的確是常說做人要靠自己，但您未必真的領會了老爺這話裏的用意。”

“當初父親不讓我進錦昕，叫我出去自謀生路。我四處謀生，遭人白眼，好不容易借著朋友的資助辦了家小公司，沒多久便又叫人一把火燒了個幹凈。於是我又從頭來過，用了兩年的時間，在弗利公司從一個小職員一步步坐上經理的位子。”陳墨瑄說道，“既然父親從來都是那句人要靠自己，那如今，為什麽沈佑庭的事又要交給我去辦？”

徐湛湫不緊不慢地放下手裏那盞茶，笑道：“有句老話，叫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沈佑庭這些年從老爺這裏得的，無非是前者。所以，縱然沈佑庭另立門戶創辦懋昌公司，卻始終也脫不開錦昕公司。可老爺給您的卻始終是後者，難道您還要為了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嗎？”

兩人言語間，門外傳來敲門聲，緊接著，兩道門被推開來，門外的人一聲，“少爺，徐管家，老爺回來了。”

徐湛湫即刻站起身來，轉身看著徐徐走進門來的陳昕鴻，一聲“老爺，少爺有事找您。”說著，便要走出門去。

陳昕鴻卻擺了擺手，說道：“湛湫啊，今晚都是家裏人，你就不必拘束了。”一面說著，一面指向徐湛湫身後的椅子，“坐。”言語間，尋了張椅子坐下來，這才向陳墨瑄問道，“是不是懋昌公司鋪面的事有些眉目了？”

陳墨瑄點了點頭，“這事果真不簡單。我托人查過了，懋昌的那些鋪面是方煜霆的門生收去的。”

“方煜霆？”陳昕鴻於此也略感意外，“正青社的生意與懋昌毫無沖突，這背後想來是有別的原因。”

“這件事恐怕不好辦。”陳墨瑄說，“方煜霆這個人是青幫出生，門下幾千弟子，而且他與軍閥之間又往來甚密。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沒有好處。弄不好還會陷進去。”

陳昕鴻細想了片刻，說道：“也未必。”他這般說著，又看了一眼徐湛湫，問道，“湛湫，你看呢？”

徐湛湫清楚他這話裏的意思，點頭說道：“以我對方煜霆的了解，如果收去懋昌的鋪面是他的意思，斷不會這般小心的暗裏去做。方煜霆這個人本就是靠打殺起家，如果要針對懋昌，更不用等什麽鋪面的租約到期，自然是早就讓他的門生占了去了。”

陳昕鴻接過話來說道：“所以這件事，我看還有商量的餘地，只是要去談這事得有些講究。”

徐湛湫接過話來說道：“早年我與各幫派都有些交情，也有幾分薄面，不如我先往方煜霆那裏投一道拜帖，探探虛實。”

“也好，備一份厚禮。到時你和墨瑄一道去。”陳昕鴻說，“不過要辦妥這件事，恐怕還要借得另一個人的面子。”

陳墨瑄這時卻插進話來說道：“您怎麽知道我就情願去費這心思？”

陳昕鴻於他是了解的，也清楚他雖是這樣說，但未必就真是他心裏的意思，於是笑著說道：“你和若晞就快訂婚了，這件事也算是你的事。”

“這正是我要說的。”陳墨瑄借機說道，“如果這件事我辦妥了，那我和若晞訂婚的事便推掉。至於如何推脫，我想您該有辦法，畢竟這事您本就沒與我商議。”

他這話令陳昕鴻不免有些意外，“你對若晞就真的沒有一丁點的喜歡？”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與若晞訂婚，更沒想過要和她結婚。”陳墨瑄篤定的一句。

“這事上回我就對你說過了，若晞的性格我是了解的，她與你是再合適不過的。感情的事不是一時，而是一世。”陳昕鴻語重心長地說道，“有些事你現在未必看得清，可將來……”

不等他這話說完，陳墨瑄便打斷了他的話，“其他的事，您也許比我看得清。但於女人，您未必比我看得清。”

陳昕鴻蹙眉一嘆，“這件事往後再商議。”

陳墨瑄於他的父親也是了解的，他本也沒有急於陳昕鴻這一刻能答應下來，只不過是借著這樣一個機會把自己的立場擺到明面上，待眼下的事辦妥了，沈佑庭欠了他一個人情，手裏有了這塊人情的籌碼，退婚的事便好辦了。畢竟在他看來，於沈佑庭，他無所謂得罪不得罪。於是此刻他便也不再多說，更是一語不發。

而陳昕鴻最擔心的便是陳墨瑄的沈默，他了解，他自幼便是如此，但凡他無心再多說的事，便是沒有回旋的餘地，於是也只好就著眼前的事接著問道：“這件事你打算如何去辦？”

陳墨瑄接過話來說道：“如今法租界的幫派勢力最大的不過三個人，龐世坤、顧顥澤、方煜霆，這三個人交情極深，我打算先備三份厚禮，送到這三個人的府上去。再親自去拜會顧顥澤。”

陳昕鴻點了點頭，“成與不成，就看你能不能借著顧顥澤這張面子了。”說著又取出一塊鏤雕籽玉牌，“這件是陸子剛的真品。你去拜會時記得帶上，就說是我贈與他的。”

“這塊玉牌您可是隨身多年。”陳墨瑄說道，“當真要送出去？”

陳昕鴻淡然一句，“身外物。”

陳墨瑄不免顯出幾分不悅的神色，卻也沒有多言。

徐湛湫見了，適時的站起身來，說道：“那我這就去列個禮單，明天一早交與您過目之後便讓人去準備。”

“這件事就交與你了，不必再交與我過目，明天一早你便從家裏的賬上支一筆錢差人去辦。”陳昕鴻吩咐道。

徐湛湫卻有些為難地說道：“可是這三份禮不是小數。”

陳昕鴻一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交給你去辦。”

“我知道了。”徐湛湫不再多說，轉身出了門去。

陳墨瑄側身看著那兩道緩緩合上的門，站起身來，走去門廊，看著院中那片小池。蒙昧的月光下，一片竹葉的影子儼然成群的蝴蝶落定於階前。

“墨瑄啊。”陳昕鴻走去在他的身旁，望著水中的月影，問道，“你知道，為什麽當初我不讓你進錦昕嗎？”

“徐叔叔已然對我說了。”陳墨瑄冷漠的一句，“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嘛。”

“那只是其一。”陳昕鴻一笑，“你從小就愛算計，我還記得你七歲的時候，床頭就放著一本三國演義。可是你要知道，算計也有講究，有的人只精於棋盤上方寸之間的算計，而有的人眼中，天下亦如棋局。”

陳墨瑄一時並未將他這話聽得明白，便也沒有接過話來。

陳昕鴻又接著說道：“今時的上海，面上一片繁華，可各個租界的洋商，以及那些洋商背後的各國勢力，他們都盯著這十裏洋場。如果華商不能連成一氣，在這上海便處處都要受制於人。”

“可是沈佑庭這樣的人，縱然是與之連成一氣，恐怕也始終是個隱患。”

“我知道你何以會這樣說。但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人都各有長短。重要的是用人的人。”陳昕鴻說道，“沈佑庭這個人雖然貪利，但也怕事。膽小的人往往沒有什麽立場，做惡還是行善，就在於牽制他的是什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但願如此。”陳墨瑄不以為然的一句。

“你做事太算計公平，在你看來沈佑庭自立門戶是不義，但在我看來這也不失為在法租界的拓展。何況在生意場上，他有這個本事。”陳昕鴻說，“我們要做大事，就必然要分清小局與大局的輕重。”

“我看未必，貪利的人往往給的越多便越貪。”陳墨瑄說，“依我看，這回倒不如由他去吃下這個虧。”

陳昕鴻搖了搖頭，“有些人，予他十次恩惠，但凡一朝不予，他便會反目成仇。我們籠絡於身邊的人，並非都是為了做朋友，有的、只是為了叫他不會成為敵人的朋友。”

陳墨瑄雖然於此也不無認同，卻依舊是賭氣說道：“但願陳家的家底夠得上您要去吃的虧。”

陳昕鴻卻也只是一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你小的時候，有一回就看上了這塊玉牌，可是我卻沒有給你。從那以後，你見著那塊玉牌也只當作是沒有那件東西。”

“如今為了沈佑庭送給顧顥澤，您倒是舍得了。”陳墨瑄於心裏的那一絲怨氣分毫不加掩飾，“不過是一塊陸子剛的玉牌，如今我若想要，不要說是一塊玉牌，就是他的筆洗、玉杯也能買了來。”

“孩子氣。”陳昕鴻於他這鬥氣的話非但沒有計較，反倒是粲然一笑，“不過你這話我聽來倒是開心的。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玉牌這事，我輸了，不過我心裏輸得歡喜。”

陳墨瑄卻依舊是冷言冷語的一句，“您當然是歡喜了，您也終歸是勝我一籌，轉手就把懋昌這事推到了我手裏。”

“這哪裏說得上是勝了你一籌。”陳昕鴻搖頭一笑，在陳墨瑄的肩上拍了拍，半開玩笑的一句，“我這不過是沾了父輩這兩個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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