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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千羽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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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千羽鶴

流川楓沒有意識到蒼崎凜說的那句“飯前是茶會”的含義,但後者卻知道流川夫人一定會明白。而事情也確實如她所料,在聽見兒子的轉述之後,流川夫人早早問了他現在的尺碼,定制了一整套紋付和服。

也出於兒子離開日本在異國他鄉已經四年多的原因,她在午後叫醒了還在倒時差的流川楓,然後帶著昏昏欲睡的自家兒子,借了朋友家的茶室給他露了一手。有些暈頭轉向的流川楓沈默地接受了母親的好意,後者只連聲叮囑他“也記得叫小凜來家裏吃飯,我可沒忘她最喜歡壽喜鍋和米澤牛肉。”

蒼崎家的本宅離蒼崎凜獨自居住的那棟房子其實很遠。而在踏進有成片園林的宅邸之後,由家仆引路前往茶室的流川楓才想起來,他從沒問過蒼崎凜家裏的任何情況。

人人都知道蒼崎凜無人照顧,因此,人人也都不敢多問。而由於他們如此對待女兒的方法,流川楓的心裏則對他們存在一份敵意,所以蒼崎凜不說,他也就不會問。

穿過長廊之後,家仆停下了腳步。

八鋪席的房間裏坐了四名茶客,使得空間略顯寂寥。一名看起來比自己媽媽年輕了不少的女性似乎是茶會的亭主,她招呼流川楓過去坐下。等到流川把自己這與日式茶室已大相徑庭的個頭塞進座位之後,蒼崎凜也到了。

她穿了紅白色的振袖和服,上面畫著千羽鶴的圖案。而即使是這樣華麗而束手束腳的衣著,也沒能讓她漫不經心的神情失去半點淩厲。

和她同行的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在女孩表露出嫻靜與彬彬有禮去脫掉白布襪然後收起的時間裏,蒼崎凜已經迅速而敏捷地完成了這套工序。

她扯著一絲在流川楓看來絕對是敷衍的笑容回應亭主的招呼,隨後徑直坐到了他的身邊。

蒼崎凜小聲誇了他穿紋付羽織特別好看。而她進門時確實被今天的流川楓嚇了一跳。他和他的名字一樣都極具東方韻味,那張臉本身又仿佛適合一切的外在穿著,當他在午後的陽光裏微微扭過頭看向蒼崎時,蒼崎凜廢了不小的功夫才把視線從他身上挪去腳下的白布襪上。

聽見她的誇獎聲,流川楓楞了楞。雖然他聽到過太多對自己長相的誇讚,但蒼崎凜說他好看是第一次。這下,他覺得早起被母親一頓折騰也算是值當了。

於是他側過頭,湊近她的耳朵誠實地告訴她:“你也很好看。”

他們兩個人的個頭和面容在整個茶室裏具備著絕佳的存在感,但他們二人渾然不覺。茶客們小聲交談著,卻也忍不住把目光往蒼崎和流川的身上放,蒼崎凜百無聊賴地坐直舒展了一會兒發麻的小腿,壓低聲音對流川楓說:“在我看來茶會沒什麽好的,除了附帶的點心還算好吃。”

“我媽如臨大敵地給我補了課。”

“我更願意現在就去你家吃壽喜鍋。”

流川楓似乎是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說:“隨時來吃。”

等到茶客坐齊,簡單的懷石料理和主果子依次擺了過來。流川楓不太能吃明白這些東西,而他看出來身邊的蒼崎凜也是一樣,她們象征性地動了兩筷子就停了下來。

蒼崎凜開始給流川楓介紹在座的人們與她是什麽樣的血緣關系。亭主微笑著向她頷首,蒼崎凜微微停頓,說:“這位是我父親的妻子,千枝子夫人。”

然後她迅速換到了那個八九歲的女孩,“這位是千枝子夫人和我父親的女兒。”

她的介紹方式使得整個茶室的空氣都為之凝固,但蒼崎凜卻坦然地坐下,伸出右手擺在流川的面前,用簡潔的方式說:“這是流川楓。”

在這種僵硬的氛圍裏,流川楓似乎能聽出那位千枝子夫人在揶揄些什麽,類似於“美國去得久了生疏了”之類的話,但蒼崎凜不為所動,只問:“夫人不點茶嗎?”

“小凜來吧,”夫人微笑著說,“聽說你小時候跟母親學過茶道對吧?”

流川楓立刻扭頭看了一眼蒼崎凜,但後者瞇了瞇眼睛,只是站了起來走去了茶釜前面。

千枝子夫人說出了一串“由哪位夫人用什麽茶碗”的叮囑,但沒提流川用哪只茶碗。蒼崎凜就依著她說的,從瓷器架上取下一只只不菲的茶碗為夫人們點茶。似乎從國中開始就遠離這棟宅邸也沒讓她忘掉這些繁瑣又沒有意義的細節,且就算流川楓沒見過幾次點茶,也能察覺到她點茶的姿勢其實很漂亮。

是那種雖然穿著華麗的振袖,但與大和撫子大相徑庭的漂亮。而看著蒼崎凜在落有樹影的格子門前旋轉緋紅色茶巾的姿態,流川楓總算在這壓抑的茶室氛圍裏舒出了一口氣。

這是一次無可挑剔的點茶,她沒什麽表情,但動作樸實姿態純正,似乎她袖子上的千羽鶴隨著她的動作揮動翅膀,繡著暗紋的紅白面料像海浪一樣浮動著。

最後一碗茶是流川楓的。在她把那只白底黑釉繪出千羽鶴的茶碗遞到流川楓的面前時,流川楓聽見她的輕聲細語。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織部瓷茶碗,很不錯吧?”

流川楓點了點頭。他記得這只千羽鶴的茶碗。剛剛千枝子夫人向茶客們著重介紹了它,說它是茶室裏最貴重的瓷器,年代久遠,出自大師之手,也是千枝子夫人最喜歡的一只茶碗。

看見流川楓點頭,蒼崎凜平靜地跪坐下來等他喝完,然後她拿起那只茶碗,扔進了燒得正旺的爐子裏。

在劈啪直響的火聲和人們的驚呼裏,流川楓立刻就意識到了,她不想讓這群人在以後的日子裏用母親生前的茶碗。

流川楓擡頭看向蒼崎凜,後者依然面不改色,只是低頭對爐火中的茶碗致以了漫長的註視。

她很平靜,她總是這樣。她越是平靜,就越像在流淚。

流川楓想立刻站起來抓著她的手帶她離開這裏,而他也確實就要這麽做了,但蒼崎凜就像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似的轉過頭來對著他微笑,然後張了張嘴。

“我沒事,總得見到我爸吧。”

他看出了她口型的意思。

在步出茶室時,流川楓下意識地牽住了蒼崎凜的手。因為他已經發現她掛起了那種輕又薄的笑意來隔絕外界,但他牽住她的手,她的那種防禦就會因為他而裂開一道口子。

她回頭看了一眼流川楓,然後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背。

在飯局上,流川楓見到了蒼崎凜的父親。而這頓飯並不像茶會那樣彌漫著壓抑又不知該如何行進下去的氛圍,家仆們魚貫而入,沈默地為人們端來一道道精致漂亮的吃食,而蒼崎父親向流川楓簡單招呼後,問起了蒼崎凜的學業。

他問什麽,蒼崎凜就回答什麽。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喊她姐姐,然後說我在新聞裏見過這個哥哥,蒼崎凜就笑著說:“對,哥哥打球是不是很厲害?”

“爸爸說過,姐姐不僅念書厲害,打球也很厲害,”女孩說,“我說我也想像姐姐那麽厲害,媽媽就說我不需要像姐姐那樣,因為會很累很累,寫的曲子也會變得悲傷。”

蒼崎凜不動聲色,但停下了倒酒的動作。

女孩轉動小鹿一樣的眼睛看向流川楓,帶了點好奇問他:“哥哥是喜歡姐姐什麽呀?打球念書都很厲害嗎?”

流川楓擡眼,他沒什麽表情,女孩有點害怕他,卻覺得他的長相足夠綺麗,因此她才敢向流川楓搭話。流川楓看了她一眼,然後回答了:“一切。”

“一切?”女孩疑惑地反問了她。

“就是明與暗的兩面,包括所有的一切。”他解釋道。

除了一開始敬向蒼崎父親的那杯酒,蒼崎凜替流川楓喝掉了每一杯家仆倒進他杯子裏的清酒。

千枝子夫人註意到了她每次都在喝雙人份的酒,於是用袖子掩著嘴笑了起來,說:“小凜的心已經被外人拐走了。”

對此,蒼崎凜微笑著回答:“瓷器臺已經放得太滿,從來也沒有那只千羽鶴的位置。”

飯後,蒼崎的父親捏起煙盒招呼流川楓去他的會客茶室兩個人坐坐,而父親看出了蒼崎凜的遲疑,他把手一揮,說:“只是聊聊美國籃球,你知道,年紀大了也會愛看些體育賽事。”

在踏入那間不大的私人會客室後,這位始終表現出不茍言笑的隨和的父親沒有問流川楓美國籃壇的問題,他的第一句話是:“小凜過得好嗎?”

“我不會讓她過得不好。”流川楓回答。

這位須發略有發白的中年人沈默了。他點了一根煙,而流川楓發現他和蒼崎凜抽煙的姿勢很像。

“聽說你們國中起就是同學,”他說,“我虧欠小凜很多。”

流川楓不知該做些什麽回應,因為他沒有像蒼崎凜一樣去銳利回應的立場。因此他什麽也沒說。

而蒼崎先生同樣具備著洞察年輕人心事的能力,他微微回頭看了看流川楓,就已經只能露出些微的苦笑。

“改日我會單獨去你家裏拜訪,”他說,“千枝子和小凜之間依然有一些難以調和的摩擦,但這個家依然是我在說話,所以你不必擔心以後的事情,如你所見,我們不是大戶人家,但也不會虧待女兒。”

“我沒擔心過,”流川楓脫口而出,“因為我在乎的只是蒼崎凜這個人。”

他的率直讓蒼崎父親真的笑了起來。這位中年人把煙掐滅,給流川楓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在了他的對面。

“我沒想過女兒會和籃球明星戀愛,”他說,“以前小凜展露出的是一種對所有事物都沒有興趣的狀態,我每次見她,她看起來都不想死,但好像也沒那麽喜歡活著,我想過要讓小凜搬回來家裏住,但她對這個家沒有歸屬感,而千枝子確實也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流川楓微微垂下眼睫,回想起了曾經見到的蒼崎凜,他意識到面前這位父親的形容確實沒什麽問題。同時,他也不那麽想要去理解一位父親因為什麽覆雜原因讓女兒從國中開始獨居,不管他有怎樣的苦衷,流川楓都沒那麽在乎,因為他在乎的只有蒼崎凜的感受。

“但坐在你邊上,她看起來不一樣了,”蒼崎先生說,“我不看好運動員,原本我是希望她能結合自己的未來好好考慮伴侶的選擇,但看見她的那種改變,我很難對你們說不。”

“我會照顧好她。”這是流川楓能做出的最真誠也最直接的回應。但蒼崎先生看出了他身上銳利的鋒芒,意識到了面前的年輕人在心中責怪著自己沒能照顧好蒼崎凜。

他就像在說,你們照顧不了蒼崎凜,以後就由我來一樣。

執拗、純粹、堅定而無懼前路的年輕人。

窗外的庭院裏拂進晚風,蒼崎先生露出了夾雜哀傷的覆雜表情,許久之後,他點頭說:“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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