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到妖界，每過十餘日，真石總會到姚以誠墓前佇立片刻。將心中煩悶與不快傾吐一些，聊以慰籍。

這日回到蛟王宮前，真石依舊在墓前憑欄遠眺，口中默默的念叨些什麽。近日裏大湖的漁獲尤為肥美，只是美食當前，噴香撲鼻，真石卻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此時的妖界，日夜時分似乎又長了一些。天空中仍是妖氣濃郁，一如既往的黑寂一片。原先的草原，如今已成了一個大湖，除水底下與洞庭之水連通外，雪水也自西邊山間潺潺匯入。只是映著黑色的天空，湖水也是漆黑一片，深不見底。圍繞大湖的四周，數十座山頭已被轟平，分給了眾多妖族，重建起村落。如今阡陌縱橫，點綴著零星綠意，雖還遠不及人間景色，可比起一年前真石剛入妖界時的景象，還是要好上許多。

站了許久，天色轉瞬即暗。曌母鏡吐故已畢，再納妖氣，遍灑出瀅瀅月光。

此時守衛來報，茸茸姑娘於房中留書一封，不知去向。

信中所寫，乃是因在河西莊園中受盡淩辱一事，在族中廣為流傳，雖是可憐，卻也免不了被人當作談資。又因被軒轅純所迫，出言誣告真石，茸茸在族中已無人敢於親近，皆避之如虎。如今真相大白，在妖界再無牽掛，心灰意冷之際，茸茸決意重返濟南安家，哪怕作婢作仆，也要替安家公子為二老盡孝送終。

信尚未讀完，又有報來。道是全守忠，攜大牢王一雙子女與牛族犬族大部，已於昨夜出迷魂氹而去，不知所蹤。

繼任妖王之後，真石曾數度前往犬族村中，與全守忠相談，以表歉意。全守忠只是默不作聲，敷衍了事。因此真石對今日所報之事，並不感十分意外。只是未曾想到，竟連大牢王的一雙兒女也一同帶了出去。

真石心知無力挽回，只恨自己當日在二郎廟中得意忘形，口出狂言，以致今日之事。

回到宮中，一時尋不見菡萏。真石只當她心情煩悶，外出散心去了。可直到次日夜深，仍不見歸來，問遍了各個村落，均說不曾見過，真石這才有些心急起來。

菡萏的房中一如往常的潔凈，可隨身之物，盡數帶走，仿佛這屋裏沒住過人一般。真石愁眉緊鎖，跌坐床頭，正苦思冥想時，香桃進到房中。

“姐姐或許已不在界內。”香桃站立一旁，輕聲說道。

“若是出去，迷魂氹守衛理應稟報才是。”

香桃道：“大王是關心則亂。大王忘了姐姐是幻術高手？隨意混在犬族亦或牛族群中便跟了出去，誰又能看得出來。”

正是這一句點醒夢中人，真石一下子警醒過來：“不錯，定是這般。可千難萬險都過來了，為何又不聲不響，舍我而去？她性子是倨傲了些，軒轅純之事，我從未遷怒於她，誰年少時不曾做過些荒唐事。即便有些族人心有不忿，忍忍便過去了，何須如此。”

香桃沈默良久，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大王可嫌棄我伺候過軒轅純？”

真石一驚，忙道：“怎會嫌棄，你也是迫於父命，無奈屈從而已。”

香桃道：“我委身於他，人盡皆知，雖蒙大王不棄，可畢竟木已成舟。我不敢侍奉大王，只因生怕累及大王名聲，遭人背後恥笑。以此度之，姐姐不告而別，只怕也是此理。軒轅純之事，雖是姐姐年幼時所為，可界中因此死傷孤寡者甚眾。姐姐也是怕累及大王，因此孤身離去，只留下這整潔如新的東宮，以待新人。”

真石擡頭凝望著香桃，輕柔的拉過小手，二人並肩坐於塌邊。

香桃紅著臉道：“姐姐雖從小受寵，實乃苦命之人，有過此劫，想必會穩妥許多，定當得後宮之主。大王且放心去，必要尋得姐姐回來。界中小事，我自當代大王處置，若有大事，也等大王回來，再作定奪。”

真石握著香桃的雙手說道：“以後別我啊我的，還是如以前一般，叫臣妾罷。”

香桃先是一楞，又使勁點了點頭，滿眼淚水。

“待大王尋到姐姐，且記得探探她口風。若姐姐不喜臣妾在西宮，臣妾。。。臣妾。。。”

香桃一時語焉，卻被真石用手指輕輕按住嘴唇：“你二人均是好女子，我不會委屈了任何一個。”

略略交代了界中諸事，真石出了迷魂氹。自二郎廟尋起，在墨麒麟洞中住了一夜，又沿著來時之路，成都，福州，南京，杭州，嶗山，壽光觀，黃花溪，一直尋到雪堡，均不見菡萏身影。

真石一籌莫展，心想菡萏莫不是去南海尋杏兒去了。正動身欲往南而去，恰巧路過一村落，村中那間破舊柴房，正是菡萏與真石初次相遇之地。

心有所動，真石輕推門扉。一絲幽香若隱若現，真石猛然記起，這正是菡萏在京杭運河上時，為茸茸配置的香料，融合了魅族狐香和鹿族麝香，天下獨此一份。

“菡萏來過！”真石推門狂奔而出，四處尋覓，卻仍不見一絲蹤跡。

“還需再尋仔細些！”真石一路回憶，但凡二人去過之處，皆不放過。數日之後，來到了杭州城中。

河西莊園已然毀去，城中那間客棧依在。不知菡萏眼下變成了何等模樣，真石也無從打聽。

時值弘光帝被俘去了北京城，隆武帝於浙江登基稱帝，正與清兵激戰。杭州正當兩軍陣前，死傷頗多。人群中有逃難的，也有不少死屍，被堆在車上，推去野地草草掩埋。

茫然無措中，真石隨著人群一路行去，路過一處荒地。許多死屍，皆被丟棄於此。夏秋之際，腐臭熏天，屍身上爬滿了蛆蟲，滿地流淌著紅黃色的屍水。四周野狗成群，俱吃得腦滿腸肥，雙眼發紅，就連老弱傷殘的活人路過，都敢上去拖拽撕咬。

一處不遠的山坡，底下有著一個不深的洞穴，洞口堆滿了屍體。山坡上蹲著一人。穿著粗布衣服，卻甚為整齊，臉埋在雙膝之間，頭發盤著，一看便知是個婦人。在這野地屍山之中，顯得格外突兀紮眼。

真石站在了這個婦人身後。雖是身材臃腫，可身上那一絲幽香，卻在滿山的腐臭中異常分明。

一只手輕輕搭上肩頭，那婦人猛然轉過頭來，見是真石，鼻子一酸，問道：“那二百餘顆妖丹，可是在這裏吞服的？”

真石點點頭，默然不語。

菡萏站起身來，撲入真石懷中，放聲大哭。

路人只道是母子二人在戰亂中走散，重聚於此，見怪不怪。

數個時辰後，真石帶著菡萏回到墨麒麟洞的新房中。菡萏心中不解，卻也不想多問，只要在真石身邊便覺得無比安心。

此時墨麒麟已奉玉帝旨意，赴昆侖大須彌界中居住，兒孫們不願去的也都遷往妖界去了。只剩下數匹墨騎，尚在洞中做些最後的清理。

“你不願回去麽？”真石問道。

菡萏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說道：“族人待我雖好，可我總覺得他們心有所圖，像是隔了一層什麽。即便有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就咽了回去，再不似以往那般親近了。”

“我隨你走訪其他部族，那些族人待你如恩人，對我卻是冷眼相看。我也知諸事因我而起，很是對不住他們。無奈百般討好，皆是無用。”

“除了你，我在妖界已無親近可信之人，又遭各族唾棄。只怪我年少時便鑄成大錯，直至今日，積重難返。若是怨我一人倒也罷了，只怕連累你，立了我這般的刁潑女子為後，盡失民心。”

真石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二郎廟時，我曾對全守忠出言不遜，以至於他數日前帶著牛犬二族出界而去，連大牢王的一雙子女也一並帶走。我雖數次與他相談，以表歉意，可畢竟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若說有錯，我更甚之。”

菡萏道：“全守忠原本就視你為敵，你也不必太過介懷。”

真石道：“他要去便去了。我只知，若再讓你浪跡天涯，無依無靠，才是大錯。”

菡萏道：“你整日忙碌，我即便回去也只得獨守空房，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真石聽完，沈默片刻，說道：“你且在這裏稍坐，有一人等你許久了，待我領她進來。”

菡萏一楞，也想不出會是何人，只得坐著耐心等候。

不一會，真石回來，手中牽著一女娃娃，不過三四歲大。待走近一看，這小女娃竟然長得與幼時的芙蕖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菡萏頓時一聲驚叫，將這娃娃擁入懷中，喜極而泣。

真石在一旁說道：“丞相自玉成子房中竊得芙蕖的妖丹及一魂五魄，囑咐我尋一幼年小狐，服下妖丹，附魂其身，不出數年，便如芙蕖再世一般。我將這小狐寄養在師祖這裏，本想大婚時作一大禮帶來見你，不曾想出了這一堆事情。這小狐尚需年月，方能重獲芙蕖生前記憶。不妨帶回宮中，朝夕相處，興許能早日姐妹相認。”

這女娃雖尚不記事，可見了菡萏便覺得格外親近，一只胳膊摟著菡萏的脖子，另一只小手替菡萏擦去淚痕，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咿咿呀呀的說道：“姐姐不哭。”

菡萏破涕為笑，抱著小芙蕖親了又親，愛不釋手。

真石又道：“丞相曾教誨於我，身處困境時，莫埋怨，莫逃避。置他人境地，思他人所思，慮他人所慮，腳踏實地，一樁樁，一件件的做，終有雲開霧散之時。”

菡萏道：“我法力低微，又是一介女流，能做得了甚麽。”

真石道：“界中妖氣濃郁，遍布空中。無論日夜，皆是黑雲壓頂，映得湖水也是墨黑一片，宛如幽冥地界一般。你可有辦法，使些幻術，讓妖界看著更敞亮些？”

菡萏道：“若是要變得亮些，倒也不難。只是妖界疆域甚廣，我使勁全力，也只得幻化百丈方圓，不過杯水車薪。”

真石道：“幻術我卻是外行，你可再仔細想想，待回到妖界，我嘗試將妖氣助你，興許可成。更要緊的是，讓各族之人親眼見你所為，持之以恒，必能回心轉意。”

菡萏只得暫且應允，說是要多留幾日，待想出辦法後，再帶著小芙蕖一同回去。

當夜，新房之中，木塌之上，二人相對而眠，中間躺著小芙蕖，輕聲細語，說不盡的相思別離。

及至深夜，小芙蕖翻滾至床榻一側，四仰八叉的沈沈睡去。真石與菡萏相擁在一處，口鼻貼近，肌膚相親，頓時口幹舌燥，血脈噴張起來。

真石使個音障之術，菡萏又用幻術隱沒身形。立時天雷勾動地火，二人便在這早該拜過天地的新房中，行了魚水之歡，成就夫妻之實。

一連數日，小芙蕖時常尋不到姐姐。不一會兒，又見姐姐紅光滿面的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與真石兩個人親親我我，打打鬧鬧，時而依偎纏綿，時而嬌羞無限。

五六日後，洞中只剩了這三人。

“我等也該回去了。我離開已近半月，界中事物繁雜，眼下全賴香桃一人支撐。”

菡萏低頭沈思片刻，說道：“香桃仍居於西宮否？”

真石知菡萏所問何意，默默的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菡萏又道：“與香桃初次相見時，我還被祖奶奶禁閉。那時的香桃雖禮數甚周，可言語裏還有著些霸道，我心中很是不喜。及至後來，我親眼見她橫刀躍馬，沖鋒陷陣，才打心裏又佩服，又嫉妒。只可惜，她也是個苦命人。本以為嫁了個才貌雙全的好郎君，卻不想軒轅純只把她當奴婢一般使喚，動則打罵。”

真石正默默的聽著，臂彎卻被菡萏一把抓住。

“大王，我雖居東宮，可論才幹膽魄，皆不及香桃。還望大王莫要嫌棄她再嫁之身，善待於她。香桃必為大王之臂膀，為大王排憂解難。”

真石將菡萏摟進懷中，輕聲問道：“你會覺得委屈麽？”

菡萏輕輕答道：“有一些。可我實在不忍再見她孤苦一生，若她能助大王一臂之力，這點委屈，倒也不算什麽了。”

真石聽得此言，終於放下心來，說道：“你也能助我一臂之力。若是想到什麽好法子了，我們便回去罷。若是不行，再慢慢試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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