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妖界中，正是夜間。

菡萏將心中所想一一告之真石，真石點頭稱是：“一勞永逸，此法甚佳。若是妖氣不足，我自會助你。”

真石一手抱著小芙蕖，一手拉著菡萏，將體內極醇厚的妖氣，緩緩註入菡萏體內。

過了良久，曌母鏡納新完畢，大放光芒。菡萏隨即高舉雙手，施起法來。妖界中早察覺空中有人，各個山頭上已然聚集了一大堆妖精，昂首眺望。

菡萏的頭頂上濃郁的妖氣，漸被驅散，露出一塊百丈方圓的潔凈天空來。這塊天空，愈來愈藍，且還在不斷擴大中。

妖氣急速湧出，沖進菡萏體內。菡萏緊咬牙關，全力支撐。

頭頂上的天空又大了一倍有餘，漸趨穩定。這一裏方圓的空中，艷陽高照，藍天中漂浮著數朵白雲。映在湖面之上，竟有魚兒從水中躍出，還真有些洞庭山水的樣貌出來。

勉強支撐了半個時辰，菡萏已是大汗淋漓，渾身顫抖。真石擔憂菡萏支撐不住，也不敢再強行灌註妖氣。

正在那塊天色漸漸淡去，化為烏有之時，一處山凹裏飛上來一大群人。數個老者為首，後面跟著老老少少數十人。

魅族的族長及眾位長老趕上前來，環立於菡萏四周。上百族人，也分立各個山頭，皆高舉雙手，相助施法。

第一次，妖界的天空如此美麗，勝似人間仙境。

無邊的蔚藍，鑲嵌著片片白雲，隨風輕舞。朝陽之下，湖面上朦起陣陣水霧，飄游於山隴村落之間。西邊的雪水，順流直下，激蕩在湖面上，竟生出了一道七色彩虹，飛跨數十裏，直到蛟王宮前。遠處的火山與雪山，均鍍上一層金黃色，明暗交錯，相映成景。

眾妖一片寂靜，無人曾想過，原本如幽冥地府般的妖界竟也有如此極致美景。即便是幻術，也是無比陶醉其間。

菡萏已然虛脫，依偎在真石懷中，欣喜萬分。

從此，菡萏與族人便擔任起這重任來。每逢白日，數個長老輪番上陣，維系幻境。菡萏以身表率，每日俱至身心俱疲，方始回宮。久而久之，不僅法力有所增益，與族人的嫌隙也漸趨彌合。

香桃見真石回來以後，夜夜就寢於東宮，心中既是羨慕，又在落寞中帶著些許躊躇。

菡萏每日都精疲力盡而回，哪還經得起真石折騰。才過了數日，便索性將房門鎖了，逼著真石去香桃房中安歇。

真石也知菡萏用意，可要讓他就這麽進去香桃房中，總覺得還是唐突了些。

妖界的情勢日漸安穩，各族也大抵相安無事。平日裏有香桃相助處理瑣事，真石終於得空開始著手覆立截教之事。

可立教之事，哪得如此容易。真石每每只有到夜深人靜之時，方能靜下心來，將所思所想，抽絲撥繭，一一羅列出來。

這一夜，正殿中空無一人，只有真石在來回踱步，整理思緒。

不經意間，香桃已悄然出現在王座一側。

“大王，立教之事來日方長，若是操之過急，反倒不妥。”

真石點點頭，拉過香桃一同落座，說道：“非大智慧者，不能立教。我不過年方二十許，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那許多道理來。更遑論教化他人。師祖實在有些高看我了。”

香桃道：“大王縱橫南北，上至天庭，下至地府，已遠非常人所及。唯獨此件事，臣妾有心無力，幫不得大王。大王若是累了，臣妾願舞一曲，獻與大王。”

說罷，香桃褪去外衣，裏面是一件白色紗裙。

數月之前，真石初到蛟王宮，諸事不順之時，香桃也是身著此裙，翩然起舞，取悅真石，卻被真石厲聲呵斥。如今人還是那人，舞還是那舞，只是心境已全然不同。

香桃載歌載舞，一如當初一般，如飛天仙子，在大殿中鶯燕婉轉，游若驚鴻。

一曲舞畢，香桃盈盈下拜，輕聲問道：“大王有何煩心之事，不妨與臣妾說來。臣妾雖駑鈍，可讓大王一吐心中郁結，也是臣妾所幸。”

真石拉過香桃坐下，心道是自姚以誠去後，這蛟王宮中能托付的也就香桃一人。便隨口將姚以誠之遺願與冥府中秦廣王相助姚以誠托生妖界之事，一一告知香桃。

香桃靜靜聽完，說道：“大王且放寬心，臣妾自會派人各處尋訪。料那秦廣王不會信口雌黃。”

及離去時，香桃用雙手托著真石的臉頰，仔細看了許久，又微微一笑，一頭埋入真石的懷裏，喃喃的道：“這樣就好，臣妾心滿意足了。”

真石有些莫名，只說道：“你且回族裏安排一下，過幾日再來。這裏還有許多事，缺了你可不行。”

香桃離身，深情一笑，款款依依而去。

過了三五日，真石不見香桃回來，心中疑慮。只道是猿族中事物繁多，一時忙不過來。待又過了幾日，才惴惴不安起來。真石親自來到猿族村中詢問，都說香桃幾日前便帶了一老嫗去蛟王宮了。

真石心中有些驚懼，急帶著護衛四處尋找。待第二日方才遠遠望見香桃在一處冰山上靜靜佇立，仿若早就知道真石會尋來此處。

待走到近處，卻又發覺不是香桃，而是族人所說那名隨香桃離去的老嫗。

見真石走近，老嫗也不說話，只將懷中所抱，露出一嬰孩來。這嬰孩渾身白毛，唯獨左腿上露著一大塊胎記，左邊眉毛也明顯粗了不止三分。俊俏的眉眼之間，分明流露著姚以誠玩世不恭的神情。

“左邊眉毛粗，左腿上還有一大塊胎記。這孩子出生時便是如此麽？”真石問道。

老嫗點點頭，說道：“大王覆立截教之時，大小姐便發覺懷有身孕。只得借口大長老病重，回族中生養。這孩子出生時，只得一條左眉，還有左腿上這一大塊胎記，近乎遍布整個小腿。”

真石已然明了，輕聲自語道：“是軒轅純的孩子... ...”

老嫗點點頭，又道：“大小姐不敢聲張，族中只我知曉這孩子來歷。數日前大小姐自大王處歸來，卻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囑咐我將這孩子交與大王，說大王定會善待與他。”

真石重重的點了點頭，從老嫗懷中接過孩子，又問道：“香桃呢？”

老嫗轉身用手一指，“便在那洞中。”

真石抱著孩子，急步沖進洞中，見到的卻是一俱冰棺。

香桃一身白裙，仰臥在棺中，雙手合在身前，神情恬淡，仿若只是安睡了一般。

即便親眼所見，真石也不願相信，依舊大聲呼喚著香桃名字。許久，又急切著要破棺救人，可又怕傷了香桃。

慌亂了良久，方才明白香桃是真的舍棄了世間所有，離他而去，這才大放悲聲起來。

身後的老嫗，此時也跪地對著冰棺行了三拜之禮，叩地有聲。隨即縱身躍下萬丈懸崖，追尋香桃而去。

不久，菡萏得報趕來，見此情形也是悲傷至極，撫著冰棺，放聲大哭。

真石回想起初遇香桃，自己還對她惡言以對，又至後來，得香桃全力相助，兩心互許。香桃對他有始有終，可終究造化弄人，眼睜睜看著佳人如斯，悔之晚矣。

數日後，真石親手施法，封印了山洞，又命猿族派人常年看守，不準任何人靠近。

自此後，真石每年都會帶著香桃的孩子和菡萏來此祭拜。

真石又命人在蛟王宮西側另開一窗，正可遠眺此處山洞。每每思念香桃，便站在窗前遙望，淚流滿面，傷心不已。

一轉眼，數月已逝。

每到夜深人靜時，真石依舊如往常一般，在正殿中來回踱步，思慮立教之事。

這日思緒煩躁，直到大半夜過去，天色逐漸發亮，仍是毫無頭緒。

真石開了殿門，與兩名守衛打過招呼，便往姚以誠墓前行去。

來至墓前尚不多時，忽見山道上走來一人。三四十歲模樣，長得高瘦幹凈，一身素凈道袍，飄然而至。

真石只覺得此人頗為眼熟，可一下子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倒是這人先開口了：“小友別來無恙？成都一別，不過數月，小友竟已是一界之主，一教之尊。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也。”

提到成都，真石這才猛然想起，那日在成都偶遇陸游，他身邊站著的那位六十多歲的老者，與眼前這位，竟是同一人。道家素有返老還童之說，可誰也不曾見過。陸游已是道法高深莫測，那眼前這人豈會是尋常之輩。

真石心下駭然，急忙行禮道：“不知前輩到此，真石一時沒認出來，還望恕罪。”

那道人哈哈一笑，說道：“不妨不妨。我受道友所托，來取那三支小箭。”

真石忙道：“多謝前輩，我正待歸還這三支小箭，無奈尋不著陸前輩。不知陸前輩身在何處，可安好？”

那道人：“他就那樣子，閑散慣了。只是這幾日有些瑣事，托我前來。陸游曾與我說，小友初創天地，教化妖眾，想必總有些力不從心之處，要我相助一二。”

真石大喜道：“晚輩正一籌莫展，正好請教前輩。那三支小箭正在桌案之上，請前輩入殿相談。”

真石陪著道人回到正殿，卻不見守衛。想是天明換班去了，真石也不在意。

正殿中只得一個王座，一個案桌，二人不知如何落座，弄得真石尷尬異常。

那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小友不必拘謹，我與那陸游一樣，不講究那一套煩瑣之事。若小友不介意，我二人便在這玉階上小坐一會。”

真石羞愧無地，只得說道：“晚輩準備不及，失禮了。不知前輩尊號如何，晚輩也好一一請教。”

那人道：“他們都喚我作老師。你便隨他們一樣，叫老師便是。”

真石答應，轉身端過案桌上的茶壺茶杯，置於一旁。二人便坐在玉階之上，侃侃而談。

那道人問道：“小友再造天地日月，已是不世之功。只是這教化萬眾之事，非同小可。不知小友可有些頭緒了？”

真石道：“弟子在想，欲覆立截教，理當知曉截教當年一敗塗地之緣由何在，以免重蹈覆轍。可當年武王伐紂，師祖所言，與典籍出入極大，且年代久遠，記載不詳，弟子始終不得要領。”

那道人點頭道：“這也不能怪你。當年之事，確是頗多蹊蹺。史書所載，俱為帝王家片面之言，所謂成者王侯是也。”

真石問道：“老師可知當年之事？”

那道人又點點頭，說道：“當局者迷。有些事，必得數百年，上千年後，方始看的明白。商之亡，其一便是亡於教化。”

“歷代商王，諸事皆求助於龜甲牛骨。無論農桑獵捕，蓋屋嫁娶，或是征伐討檄，俱是以火烤裂甲骨，以裂紋走勢，臆斷‘天帝若’或‘天帝不若’，再行其事。彼時天庭未立，玉帝有名無實，整日奔波，為世人排憂解難。商人不知感恩，反以炙烤甲骨去求一虛無縹緲的‘天帝’。因此才有了三教共立封神榜，以立天庭正朔。”

“商人極重祭祖之事，次數頻仍，且每每必以人殉伴之。小祭數人，大祭百人。就連遷居新屋，也要殺一嬰兒，埋於墻中，以示安宅之意。商王四處征伐，所俘皆淪為奴，任由殺虐欺淩，如同牲畜一般，慘不忍睹。我道中人，皆不忍視之。”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可惜商人所祭，並非正神，兵戈一起，萬人為奴。所以人神共憤，此大勢也。時西岐以禮治國，長幼尊卑，有序有節，氣象一新，所以助周滅商。至於酒池肉林，炮烙萬蠆之事，後人杜撰而已。”

真石問道：“老師，師祖也曾與弟子說起截教教義，並非異邪，也俱是真心修道之人。可為何紂王朝中，截教弟子門人眾多？”

那道人說道：“當時入朝為官，一匡天下，並不為過。有出將入相文武雙全者，如你遠祖聞仲。也有見利忘義挑撥離間者，如申公豹之流。就連姜尚也曾在朝歌謀得一官半職，聽命於紂王。”

“通天教主秉承有教無類，廣渡世人。截教萬仙來朝，門人弟子遍布天下，盛極一時。反觀闡教，只得一十二人，老子門下更只有玄都一人，即便算上三代弟子，也不過二三十人而已。比起截教如日中天，自是惴惴不安，恐有亡教之憂。相較之下，盛衰已極，這禍端，便是因此埋下的。至三教共立封神榜時，原始便有心要送了截教弟子進去。以至於後來太乙真人縱徒行兇，申公豹下山挑撥離間，原始不聞不問，任由其事。”

那道人略作停頓，說道：“凡事太盡，則緣分早盡。極盛而衰，乃是大道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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