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洞前的山道上，人滿為患。商賈巨富們，拖家帶口往山上逃命。會禦劍的道士們，急著打撈落水的兵士和輜重。

一柱香後，大水已深達數丈。整個草原上，只剩下牛頭殿的兩只牛角依然高聳，餘下的就只有渾濁的湖水，倒映著烏黑的天空。那些騎著馬的，跑快些都沖上了山，跑的慢的，反因身上鎧甲太過沈重，連人帶馬，沈在了水底。

在曌母鏡黯淡的月光下，黑色湖面上數千具屍體，漂浮碰撞，偶爾還有魚兒浮出水面啃咬屍首。整個妖界從未如此陰森恐怖，宛如地獄一般。

隔著大湖與崇山峻林，妖界與聯軍終得暫緩一口氣，停下休整，清點傷亡。

狼族與猿族損失最巨，能戰之人幾乎十去七八，只剩了些老弱幼子，尚不滿百。健足營與飛天營也傷亡近半，其中有大批被毒雲所傷，皮肉潰爛的。

蛟王宮再度喧鬧起來，真石重拾舊法，數次前往火山，取來火山濕泥，醫治眾妖。

如此過了三五日光景，蛟王宮才漸漸安定下來。軒轅純開始糾集人手，欲將羅浮洞前的聯軍一舉殲滅。

蜀山陣營近乎全軍覆滅，狄叔明被擒，穆師爺失蹤，眼下聯軍精銳盡失，且無一人領軍，人心渙散，各自為戰。

三五日後，糧草漸盡。湖中的屍首已是腐爛發臭，更無人敢取湖水來飲。

每每入夜，附近山頭上即會傳來虎狼之嘯，且每日都在不斷逼近。

真石領著十多個猿族衛士，在距羅浮洞前不遠的山頭上紮下營寨。軒轅純則糾集了數百妖眾，分成十餘隊，分別占據了羅浮洞旁諸多山頭，對殘餘聯軍形成了圍殲之勢。

軒轅純令眾妖日夜嚎叫，以為擾敵之計。

雖也有數十名道士糾結在一起，發起反攻，可哪裏經得起軒轅純的敲打。只一個照面，便有數名道士被九劍或抹了脖子，或穿心而過。數次嘗試，皆是如此，未傷一妖，反倒賠了不少道士性命。

又過數日，羅浮洞前早已是彈盡糧絕，走投無路。

這夜，真石正與數個衛士說話，突然聽見對面大聲吵鬧，打鬥起來。

平日裏受盡欺侮的兵士和道士們，對剩下的二十多個蜀山弟子群起圍攻。一些家丁散兵，將自家的家主捆綁起來，又拖出妻妾女兒，輪番奸淫。

待蜀山弟子被宰殺殆盡後，這些兵士道士們索性一同加入了最後的瘋狂。

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一時間喊殺聲，大罵聲，兵刃聲，慘叫聲，淫笑聲，響徹了整個妖界。

看著這一切的，並不止真石與妖族。

六仙姑並未離去，此時還藏在妖界的黑雲中，冷冷的看著。

雖說天庭並不在意這些人的死活，可六仙姑畢竟對世間凡人有著一絲同情。王靈官與沈香帶著大牢王離去後，六仙姑刻意留了下來，便是想看看這殘存的聯軍是否還值得一救。

待至天明，真石來至羅浮洞前，沿著山道一路往下。

只見數個火堆上還有著一些已烤成焦炭的肉塊，用刀劍插著，邊上則是十來個衣著華貴的富人模樣，被捆在木樁上，雙臂雙腿皆是鮮血淋漓，只剩白骨連著一些碎筋碎肉。十來個婦人，皆是雙目翻白，赤身裸體，下體血肉模糊，渾身盡是咬痕，奇形怪狀的躺了一地。二十多個蜀山弟子，混身插滿了刀劍，被一個個釘在了山壁上。

山道一旁，還有十來具屍身，用繩索勒了脖子，懸在山壁之上，皆被剝去衣衫，割去陽具，鮮血流盡而亡，慘白無一絲血色。其中一人，真石還認得，正是在壽光觀時，與玉成子交好的鄭員外。

更有自刎的，跳崖的，撞山的，同歸於盡的，俱是面露猙獰，不計其數。

“來時利令智昏，恃強淩弱。戰時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敗時又喪盡天倫，禽獸不如。”六仙姑一聲長嘆，揚長而去。

軒轅純已帶著眾妖回了蛟王宮，只剩真石領著十多個猿族留下來，打掃屍首。

待真石回到蛟王宮中，眾妖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地裏的竊竊私語，這一切都讓真石生出一絲不安來。

“真石，本王念你對妖界有恩，不追究你暗通天庭之罪。你就此離去，永不得再入妖界。”軒轅純端坐在王座上，傲然說道。

自大牢王被天庭帶走，禺戎王重傷，軒轅純身為大牢王的女婿，此番以一敵百，力挽狂瀾，已然是被眾多妖族擁立為王。

而此戰中真石也有扭轉乾坤之功，此前在妖界又深得人心，乃至於有些妖族左右為難，舉棋不定。

真石正欲辯解，卻被軒轅純攔下。

“天庭歷來視妖界為死敵，欲將我等除之而後快。此番天兵助敵追殺，卻偏偏在你大喊上山躲避時，出面拒敵？此乃其一。”

“那員小將，將大王擒獲後，為何遠遠對你施上一禮，其後才離去？你與這天庭小將，是何關系？此其二。”

“誅殺通明子的寶物，妖界聞所未聞，且威力如此巨大，定是天庭之物，是也不是？此其三。”

“真石，本王懷疑你暗通天庭，陷害大牢王，借天庭之手窺竊妖王之位，自甘天庭傀儡，欺瞞妖眾。以上種種，俱可為證，你於妖界，並無一絲善意。”

真石辯駁道：“若我無意於妖界眾生，何必置母親於妖界之中？又何必開山引水，造福妖眾？”

軒轅純所述三條，虛虛實實，有兩條的確是真石難以辯解的。真石只得避實就虛，自認對妖界問心無愧，便在此上做些文章。

軒轅純道：“那只是你收買人心之舉罷了。”

真石再欲辯解，軒轅純卻從後殿中招出數人。為首的是一柔弱女子，真石一見她，猶如當頭一棒，說不出話來。

這女子，正是茸茸。

真石只記得，在河西莊園時，茸茸明明墜下高樓，一命嗚呼。即便尚有一口氣在，最後也是被沖入湖底。那時泥沙俱下，茸茸已身負重傷，如何能逃得性命。

再往後看時，茸茸身後跟著的，俱是在河西莊園地牢中關著的狐妖，鮫人，猴妖。

“茸茸姑娘，妖界各族俱都在此，你且大膽說來，有本王與你作主。”

茸茸目光呆滯，口齒卻還清楚，當下應了一聲，將真石如何闖入河西莊園，殺人如麻，最後不顧被囚妖族的性命，劍劈莊園之事，顛倒黑白，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

隨後，茸茸身後的數個妖精，也都異口同聲，聲討真石見死不救。

真石那日確實救了一些妖精出去，可地牢中的這幾個，精神恍惚，幾近癡呆，即便開了牢門也走不脫。真石無法，面對追兵，只得大殺一通。卻不想今日，這幾個竟還未死，不知被誰攛掇到此，倒打一耙。

待眾妖說完，軒轅純又道：“你不與大牢王商議，私自引水，淹沒草原，往後叫各族如何安生？雖說你有再造山河之功，如今功過相抵，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茸茸又取出一把劍來，交與蛟王。正是真石那日為擋蒼羽的攢心釘，拋出的青鋒劍。

人證物證俱在，菡萏又遠在千裏之外，真石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此時，大殿中已有妖精對真石破口大罵起來。什麽奸細，小人，叛徒，偽君子，種種惡毒之詞，一股腦兒扣在了真石頭上。

真石環顧四周，竟無一人能為自己說上半句話。

此時的香桃，正在幾個高大的猿族衛士身後，被禺戎王死死拉住。

香桃轉頭，看著父親淩厲的目光哭道：“父親也知這其中原委，並非他們所言這般。定是被這軒轅純威逼利誘，設了圈套在這裏等大王來鉆。族裏將士，已被他害死大半，如今又要逼走大王，竊奪王位，父親為何不讓女兒出去替大王辯解幾句。”

禺戎王厲聲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真石定是留不住了，你就在此坐著，不許出去！”

嚶嚶的啜泣聲，被淹沒在眾妖浪濤般的辱罵聲中。香桃眼睜睜的看著真石，再一次落寞的離開了蛟王宮。

重傷的禺戎王躺在墻角，看著懷中傷心落淚的女兒，又望著遠處王座上的軒轅純，心中無比苦澀。

真石來到母親身邊，猶豫了許久，還是狠下心將曌母鏡收入靈戒中。

可飛出沒多遠，轉頭看著一片漆黑的妖界，始終於心不忍，依舊取了曌母鏡出來，懸於火山之上。

撫摸著曌母鏡滑潤晶瑩的鏡面，真石忍不住大哭一場。

待隱約覺得身後有人跟蹤窺伺後，真石對著母親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揮淚離去。

剛出了迷魂氹，還在落寞之時，忽聽得背後有人喚道：“真石兄弟，你可等得我好苦！”

真石轉頭一看，卻是沈香。

“都是我年幼無知，害的真石兄弟如此下場。”

真石訝異道：“這是從何說起？”

沈香道：“六姑出來妖界後，劈頭就罵了我一頓。只道我理應早早尋到你，告之天庭謀劃，也不至於你引了洞庭水來灌。更不該在離去時，對你行那一禮，擺明了你與天庭暗通款曲。整個妖界俱看在眼裏，你又如何說的清。”

“六姑責罵我慮事不周，只怕會害了真石兄弟。眼下妖界只得這一處出口，便命我在此等候。兄弟若再不出來，我只得再進妖界去尋你了。”

真石道：“六姑確是厲害，俱被她算到了。只是她如何得知我引的是洞庭湖水，這迷魂氹之處又是如何知曉的？”

沈香道：“數日前得報，洞庭湖有異象。天庭遣人查探，方知是湖底用了一枚須彌戒通去妖界。又在湖邊發現了重傷的蛟王與兩名女妖，想來應是菡萏與杏兒。六姑得報後，已然遣人前去，暗中看護，兄弟不必掛心。六姑在峨眉山上還留了二百天兵駐守，凡有道人進出洞口，皆有天兵暗中跟隨。”

真石又問道：“我曾在蜀山劍陣中遠遠望見掌門師伯被關在一大木籠中。後來見木籠被人打開，師伯卻不見蹤影，也不在羅浮洞大營中。不知兄弟可知清玹師伯去向？”

沈香道：“應是和荊陽子一同回終南山去了。除了往終南山去的兩位道人，還有一名青衣道士，往蜀山去了，不知是哪一個。”

真石道：“師伯無事便好，我也該往洞庭去尋蛟王杏兒與菡萏他們。沈香兄弟也回去吧，替我謝過六姑，如此記掛在下。”

沈香道：“我在此等你數日，倒是有樁要緊事。大牢王被擒後，六姑願收他在帳下，給他個名號。對妖族而言，能得此正果，移居天庭，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不想大牢王死活不從。直至連太上老君都來了，方才勸動了他。只是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要見其兄牛魔王，這二麽，便是要見兄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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