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個月之前，有一狐族男子，求見大牢王，說有要事相告。大牢王接見之後，竟與其徹夜長談，隨後所作布置，更是全出自該男子之意。打聽之下，才知這男子名喚榮沖，本在福王身邊，知曉甚多事情。福王在南京兵敗被俘，榮沖便逃到妖界，在大牢王處尋求庇護。

真石依稀記得，臘月時在嶗山上，蒼羽曾提起過這個榮沖，是福王朱由崧自戲班裏覓得一優伶，養在宮中，極為寵幸，原來是個狐妖，倒也不奇怪。

真石再往細了問，全守忠卻以機密為由，拒不肯說。見眾妖皆是恭順有加，唯獨此人一臉傲色，真石不由得臉色陰沈下來。眾妖見狀，俱是嚇得面如土色。

真石想起在蛟王殿中，被這全守忠屢次譏諷辱罵，不禁冷笑道：“你當日說我本領不濟，不遠萬裏將自己的女人送至大牢王床榻之上。今日又如何？菡萏依舊在我身邊。待來日我回妖界稱了王，我便等著你將女兒送來我床榻上罷。”

這全守忠聽罷一言不發，臉色僵硬，憤然離去，杏兒隨後追了出去，卻不見人影。

眾妖面面相覷，不敢多發一言。真石仍在氣頭上，杏兒也被真石的模樣嚇到，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菡萏卻只身來到了成都。

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與真石說。杏兒尚小，朦朧未懂，族中也無一人在身邊。菡萏不禁想到了陸游。在萊蕪時，他便對自己照顧有加。能看出自己身份來，定是道法高深，年紀也長，除他之外，再無人可說了。

以菡萏的身手，在成都不多的幾處青樓裏找個人並不困難。

二人在酒樓要了雅間，坐定之後，菡萏扭扭捏捏的才說了幾句，陸游已猜出了八九分。

“楊戩尊號二郎真君，其妹人稱三聖姑，菡萏姑娘便從沒想過，楊戩應該還有一位兄長？”

菡萏不禁一楞，不知陸游為何說起這事。可事關二郎神身世，不由得聚精會神地聽了。

陸游笑道：“菡萏姑娘心中所想，實乃人之常情。楊戩之事，我倒是略知一二。待姑娘聽完之後，何去何從，心中自有決斷。”

“許多年來，天下人有事便求助於老天爺。姑娘定然知曉，這老天爺指的便是玉帝。天庭如今這許多神仙，各司其職，可在姜子牙封神之前，天庭便只得玉帝一人，帶著一群黃巾力士東奔西走。布雲降雨，祛蝗救災，以保凡間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民生安泰。”

“玉帝晝夜忙碌不停，也知天界清苦，對於自家人的管束遠不如後來嚴緊。玉帝的妹子，楊戩的母親，便是在那個時候私自下界，與楊戩的父親成親。楊天佑文武全才，乃人中龍鳳。成親後不久便生下大郎二郎，玉帝還曾親臨下界探視，給兄弟二人取名楊縉楊戩。”

“一家人雖其樂融融，可凡間生活畢竟辛苦。楊戩的母親身為玉帝親妹，自然不願為這些瑣事辛勞，便動用起仙法豐衣足食。全家人的衣食住行，皆是伸手即來。不久之後，三聖姑便出生了。那時正是楊家最為富足之時，父母及二位兄長皆視三聖姑為掌上明珠，寵溺異常。那時的楊戩，也如當今的紈絝子弟一般，仗著是玉帝的外甥，到處惹是生非。”

“好日子來得太過容易，人便沒了上進之心。數年之後，楊天佑已是身材臃腫，精神頹廢。因家中事務，全靠楊戩母親做主，經常為鄰裏取笑。楊天佑心中煩悶，愈加借酒澆愁，狂浪不羈，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玉帝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幾次下界規勸其妹，莫再如此，好端端的消磨了一個好男兒。”

“楊戩母親哪裏聽得進去。她心中愛的便只有夫君與三個孩子，只要他們不受辛勞，變化些吃穿用度這等小事，何須玉帝如此興師動眾。兄妹二人因此屢屢爭吵，玉帝一怒之下，以觸犯天條為由，將楊戩母親囚禁於桃山之下，並帶走了三聖姑，養在天庭。”

“帶走三聖姑之時，玉帝曾留話於楊天佑，要他重修文武，好好養育楊縉楊戩兄弟二人，教導成才，日後父子三人好在天庭謀個差事。楊天佑心知玉帝用心良苦，可在楊戩看來，玉帝卻是囚禁母親抓走妹妹之仇人。甥舅之間的嫌隙便在那個時候紮根了。”

“世人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楊天佑雖是有心，卻無力養家糊口。原本白白胖胖一中年富家翁，不到一年便骨瘦如柴，貧病交加，癱倒在床。家中全靠大郎楊縉幹些粗活，勉強買些米面充饑。楊戩依舊四處惹事，因失了母親靠山，鄰裏的孩子也不再懼他，經常打的灰頭土臉的回到家中。”

“楊戩這性子，闖下大禍不過是早晚之事。一日，他不留心將一富家子弟打死，這家人上門尋仇，卻只見楊天佑一人躺在床上，便架了回去。留下話來，要兄弟二人前去認罪贖回父親，不然便拿楊天佑抵命。”

“這家人平時便欺壓鄰裏，楊戩好打抱不平，因此兩家仇怨甚深。如今拿了楊戩把柄，更是要把楊家往死裏整。楊戩勸兄長一同遠走高飛，學得本領後再回來為父報仇。楊縉不願兄弟二人皆背負不孝之名，力勸楊戩離開，自己獨自去尋父親。囑咐楊戩定要學得一身本領，為父兄報仇。兄弟二人灑淚而別。”

“果不其然，大郎尋到那家府上，當即被嚴刑拷打，逼問楊戩下落。楊天佑眼看兒子深受酷刑，急火攻心，翻到在地，奄奄一息。”

“玉帝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卻晚了一步。大郎被當場打死，楊天佑也只剩了一口氣，臨終前托付玉帝好生管教楊戩。楊戩走到一半，卻反轉回來，此時正偷偷爬上墻頭，剛巧看到玉帝放下父親與兄長的屍首，甥舅二人四目相對。楊戩深恨玉帝無情，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玉帝心知楊戩誤會太深，無從辯解，只得踏雲離去。至此楊戩視玉帝如死敵一般。”

“後來玉鼎真人受玉帝暗中所托，帶楊戩回至金霞洞中，收其為徒。遭此變故，楊戩洗心革面，日夜勤奮修煉。”

“三聖姑被帶至天庭，因玉帝四處忙碌，便交予幾個黃巾力士照看。三聖姑性子與她母親一般，黃巾力士哪裏管得住，只得任由她撒潑胡鬧。也正是她這性子，後來害死了楊戩心愛之女子。”

“啊？他。。。成過親？”菡萏吃驚不小。

“那倒是沒有。此女是個散仙，也無甚來歷出身，只生得美麗典雅，為人嫻靜得體，與楊戩正是天生一對。在西岐之時，二人雙宿雙飛，時人皆嘆為神仙眷侶。”

“唯獨三聖姑覺得此女身份低賤，配不上家兄，因此屢屢冷言相譏。楊戩從小便寵溺這個妹妹，父母長兄亡故之後更視三聖姑為唯一的親人，從不忍心責罵。每見心愛之人傷心落淚，也是無奈。”

“破萬仙陣前，楊戩押糧未歸。三聖姑又以言語激諷此女，譏笑她道行太淺，全靠兄長庇護，若能破陣殺敵，才堪與楊戩般配。這仙子受不住激，負氣出戰，待楊戩趕到時，已是香消玉殞，魂飛魄散。”

“楊戩痛不欲生，卻無處洩憤，一夜皓首，從此絕口不提婚嫁之事，孤身至今。以他的樣貌本領，身世地位，三界間無出其右者，無數女子趨之若鶩，他卻從不曾為誰動過心。”

“至於後來，楊戩又將三聖姑禁於華山之下，便是此時種下的根。那是後話，不提也罷。”

“菡萏姑娘，依我看來，你的性子倒是與三聖姑有七八分相近呢。”

菡萏聽到此處，已知陸游何意，心中難過，垂首不語。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此乃至理之言。可這高處，也得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才來得踏實安心。一步登天之事不是沒有，爬了上去，站不住又跌下來的更不勝數。與其指望那些遙不可及的事，不如珍惜眼前人，好好經營來得長久。”

“陸某言盡於此，菡萏姑娘冰雪聰明，想來應不會枉費我一番口舌。”

菡萏無話可說，謝過陸游，悻悻然回到二郎廟中，也不再打扮，依舊是一副黑醜村姑模樣，呆坐在窗邊。

呆了一會，忽聽得隔壁傳來敲門聲，一人問道：“真石兄弟在否？”是姚公麟的聲音。

真石開了門，道：“前輩尋我何事？喔，沈香也在，快進來坐。”

菡萏貼著墻，聽得三人坐定。姚公麟道：“適才杏兒心急火燎的來尋我，正巧沈香也在。聽杏兒七拼八湊的說了許多，方明白是如何一回事。我二人合計了一下，覺著有些事，作兄弟的還是得過來提醒一二。”

真石道：“是那個全守忠之事麽？他在妖界時便對我惡言相向。如今前來求我，卻還擺著一副臭臉，桀驁不馴，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姚公麟：“這又何必呢，妖界大敵當前，兄弟應盡棄前嫌，莫再計較這些小事。”

真石道：“如今我已純熟使得妖仙二氣，劍鞭合一，再遇著大牢王也不懼半分。可那全守忠依舊不尊我敬我，著實可恨。”

姚公麟與沈香對視一眼，都面露為難之色。

真石見狀，心下甚是奇怪，便問二人可是天庭傳了壞消息來。

沈香沈吟片刻，說道：“先不說此事罷。真石兄弟可知姚叔叔跟隨舅舅之前，是作何營生？”

真石一楞，當即便知這二人定有話要講，說道：“晚輩洗耳恭聽。”

姚公麟道：“我等幾人，早年皆在梅山落草，結為異姓兄弟，那時人稱我等為梅山六盜。”

“大哥康安裕安穩持重，二哥張伯時聰慧多謀，三哥李煥章勇猛過人，五弟直健智勇雙全，六弟郭申擅使弓箭，不輸後羿。”

“楊戩大哥隨玉鼎真人修煉，下山後被姜太公委以督糧官重任，押運糧草。某日路過梅山時，我兄弟六人下山劫糧，被大哥擒獲。大哥不願輕言殺戮，便招降了我等，作為親兵，隨侍左右。”

“我六人中，二哥與五弟最為不服，總在背地裏議論。說大哥若不是玉帝外甥，天皇貴胄，不過就是凡人一個。若我等也得神仙傳授本領，定比大哥強出許多。六弟也常想著與大哥比試射箭，分個強弱。”

“這些話自是逃不過大哥的耳朵。可大哥對我兄弟六人，皆是以禮相待，從不刁難。”

“那時的大哥，道行已頗為深厚，鮮有敗績，直至在金雞嶺遇到孔宣。太公帳下戰將非死即傷，金咤木咤哪咤雷震子盡數被擒。大哥出戰，被打成重傷，借土遁逃走，哮天犬也被孔宣捉去。”

“大哥逃至山中養傷，我等在洞口看護。後有一老丈來至洞中，與大哥相談甚久。老丈令我等守住上下四方，不得放任何人進入。那老丈取出一巨大石柱，上寬下尖，黑中帶綠，有一丈長短。將下方那尖銳之處，抵在了大哥額頭上。”

“老丈說道，若大哥能煉化此柱，便能多一天大能耐。若功虧一簣，石柱壓下，立時腦漿迸裂，當場斃命。那石柱不知何物，竟有萬斤之重。我等看了皆是膽戰心驚，勸阻大哥萬不可冒險，可大哥心意已決，執意不聽。”

“過了二三日，前方傳來消息，孔宣已被準提道人收去。我等皆勸阻大哥傷好之後再行煉化之事，萬沒想大哥道是前方戰事吃緊，不顧傷痛，執意在自己額頭上深劃一刀，強行煉化巨柱。”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我等眼睜睜看著那一丈多長的萬斤巨柱，一寸一寸被大哥煉化在額頭之上。我等只是站著，這許多日夜下來，也已是筋疲力盡。大哥身負重傷，躺在地上，硬是咬牙撐了過來，額頭上的血汗混在一起，不知流了多少。”

“我等後來才知，天庭的照妖鏡，便用那黑綠石柱煉化而成，卻要小了許多。那老丈，便是後來的玉帝。”

“自那時起，我梅山兄弟對大哥是五體投地，心服口服，再無二心。如大哥這般家世顯赫，肉身封神之人，依舊勤練不綴，謙恭待人。我等還有何臉面恃才傲物，自命不凡。”

不待姚公麟說完，真石已是汗如雨下，濕透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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